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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闲情偶寄 器玩部(1)

制度第一

人无贵贱,家无贫富,饮食器皿,皆所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子舆氏尝言之矣。至于玩好之物,惟富贵者需之,贫贱之家,其制可以不问。然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于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宝玉之器,磨砻不善,传于子孙之手,货之不值一钱。知精粗一理,即知富贵贫贱同一致也。予生也贱,又罹奇穷,珍物宝玩虽云未尝入手,然经寓目者颇多。每登荣膴之堂,见其辉煌错落者星布棋列,此心未尝不动,亦未尝随见随动,因其材美,而取材以制用者未尽善也。至入寒俭之家,睹彼以柴为扉,以瓮作牖,大有黄虞三代之风,而又怪其纯用自然,不加区画。如瓮可为牖也,取瓮之碎裂者联之,使大小相错,则同一瓮也,而有歌窑冰裂之纹矣。柴可为扉也,取柴之入画者为之,使疏密中窾,则同一扉也,而有农户儒门之别矣。人谓变俗为雅,犹之点铁成金,惟具山林经济者能此,乌可责之一切?予曰:垒雪成狮,伐竹为马,三尺童子皆优为之,岂童子亦抱经济乎?有耳目即有聪明,有心思即有智巧,但苦自画为愚,未尝竭思穷虑以试之耳。

几案

予初观《燕几图》,服其人之聪明什佰于我,因自置无力,遍求置此者,讯其果能适用与否,卒之未得其人。夫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谓经营惨淡,而人莫之则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琐,而且无此极大之屋,尽列其间,以观全势故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否则售冕旒而沽玉食,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几案之设,予以庀材无资,尚未经营及此。但思欲置几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则劳,且可藉为容懒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简牍刀锥、丹铅胶糊之属,无一可少,虽曰司之有人,藏之别有其处,究竟不能随取随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卞急,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劳。书室之地,无论远近迂捷,总以举足为烦,若抽替一设,则凡卒急所需之物尽内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以听主人之命者。至于废稿残牍,有如落叶飞尘,随扫随有,除之不尽,颇为明窗净几之累,亦可暂时藏纳,以俟祝融,所谓容懒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则不独书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之用。《诗》云:“童子佩觿”,《鲁论》云:“去丧无所不佩”。人身且然,况为器乎?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冬月围炉,不能不设几席。火气上炎,每致桌面台心为之碎裂,不可不预为计也。当于未寒之先,另设活板一块,可用可去,衬于桌面之下,或以绳悬,或以钩挂,或于造桌之时,先作机彀以待之,使之待受火气,焦则另换,为费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虑其暴殄天物,以惜福也。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不能两平,挪移之时必相高低长短,而为桌撒,非特寻砖觅瓦时费辛勤,而且相称为难,非损高以就低,即截长而补短,此虽极微极琐之事,然亦同于临渴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请为世人药之。凡人兴造之际,竹头木屑,何地无之?但取其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一头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备挪台撒脚之用。如台脚所虚者少,则止入薄者,而留其有余者于脚外,不则尽数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备高低长短数则之用,又未尝费我一钱,岂非极便于人之事乎?但须加以油漆,勿露竹头木屑之本形。何也?一则使之与桌同色,虽有若无;一则恐童子扫地之时,不能记忆,仍谬认为竹头木屑而去之,势必朝朝更换,将亦不胜其烦;加以油漆,则知为有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极细一着,而有两意存焉,况大者乎?劳一人以逸天下,予非无功于世者也。

椅杌

器之坐者有三:曰椅、曰杌、曰凳。三者之制,以时论之,今胜于古,以地论之,北不如南;维扬之木器,姑苏之竹器,可谓甲于古今,冠乎天下矣,予何能赘一词哉!但有二法未备,予特创而补之,一曰暖椅,一曰凉杌。予冬月著书,身则畏寒,砚则苦冻,欲多设盆炭,使满室俱温,非止所费不赀,且几案易于生尘,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若止设大小二炉以温手足,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计万全而筹尽适,此暖椅之制所由来也。制法列图于后。一物而充数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已也。盛暑之月,流胶铄金,以手按之,无物不同汤火,况木能生此者乎?凉杌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围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片。此瓦须向窑内定烧,江西福建为最,宜兴次之,各就地之远近,约同志数人,敛出其资,倩人携带,为费亦无多也。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其不为椅而为杌者,夏月少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气,四面无障,取其透风;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两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此制易晓,图说皆可不备。

十八图:暖椅式

如太师椅而稍宽,彼止取容臀,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止利于睡,而此则坐卧咸宜,坐多而卧少也。前后置门,两旁实镶以板,臀下足下俱用栅。用栅者,透火气也;用板者,使暖气纤毫不泄也;前后置门者,前进人而后进火也。然欲省事,则后门可以不设,进人之处亦可以进火。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另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轿内所用者。入门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几案。倍于轿内所用者,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围镶铜。所贮之灰,务求极细,如炉内烧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是隆冬时别一世界。况又为费极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块,晓用二块至午,午换二块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满四两,而一日之内,可享室暖无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则不然。扶手用板,镂去掌大一片,以极薄端砚补之,胶以生漆,不问而知火气上蒸,砚石常暖,永无呵冻之劳,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宁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炉。炉之为香也散,此之为香也聚,由是观之,不止代炉,而且差胜于炉矣。有人斯有体,有体斯有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笼。薰笼之受衣也,止能数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迹是论之,非止代一薰笼,且代数薰笼矣。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暂息,是一有座之床。饥而就食,凭几可以加餐,是一无足之案。游山访友,何烦另觅肩舆,只须加以柱杠,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雪,体有余温,子猷之舟可弃也,浩然之驴可废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轿。日将暮矣,尽纳枕簟于其中,不须臾而被窝尽热;晓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内,未转睫而襦裤皆温。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轿也,炉也,薰笼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送暖偎寒之贤妇也,总以一物焉代之。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灵秘之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

床帐

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然怪当世之人,其于求田问舍,则性命以之,而寝处晏息之地,莫不务从苟简,以其只有己见,而无人见故也。若是,则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亦因己见而人不见,悉听其为无盐嫫姆,蓬头垢面而莫之讯乎?予则不然。每迁一地,必先营卧榻而后及其他,以妻妾为人中之榻,而床第乃榻中之人也。欲新其制,苦乏匠资;但于修饰床帐之具,经营寝处之方,则未尝不竭尽绵力,犹之贫士得妻,不能变村妆为国色,但令勤加盥栉,多施膏沐而已。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曷云“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时有也,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至昏黄就寝之时,即欲不为纨扇之捐,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昼闻香,不若黄昏嗅味。白昼闻香,其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直入梦魂。法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为坐花之具;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若身眠树下,不知其为妆造也者。先为小柱二根,暗钉床后,而以帐悬其外。

托板不可太大,长止尺许,宽可数寸,其下又用小木数段,制为三角架子,用极细之钉,隔帐钉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务使极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云数朵,护于板外以掩其形。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使与帐平,而以线缝其上,竟似帐上绣出之物,似吴门堆花之式是也。若欲全体相称,则或画或绣,满帐俱作梅花,而以托板为虬枝老干,或作悬崖突出之石,无一不可。帐中有此,凡得名花异卉可作清供者,日则与之同堂,夜则携之共寝。即使群芳偶缺,万卉将穷,又有炉内龙涎、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继。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眠宿食尽在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

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曷云“帐使有骨”?床居外,帐居内,常也。亦有反此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善则善矣,其如夏月驱蚊,匿于床栏曲折之处,有若负嵎,欲求美观,而以膏血殉之,非长策也,不若仍从旧制。其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百计撑持,终难服贴,总以四角之近柱者软而无骨,不能肖柱以为形,有犄角抵牾之势也,故须别为赋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细之竹,制为一顶及四柱,俟帐已挂定而后撑之,是床内有床,旧制之便与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顶及柱,令置轿者为之,其价颇廉,仅费中人一饭之资耳。曷云“帐宜加锁”?设帐之故有二:蔽风、隔蚊是也。蔽风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闭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为物也,体极柔而性极勇,形极微而机极诈。薄暮而驱,彼宁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又必择地而攻,乘虚以入。昆虫庶类之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其择地也,每弃后而攻前;其乘虚也,必舍垣而窥户。帐前两幅之交接处,皆其据险扼要,伏兵伺我之区也。

或于风动帐开之际,或于取器入溺之时,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法于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纽,若妇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时,先以一手绾帐,勿使大开,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则坚壁固垒,彼虽有奇勇异诈,亦无所施其能矣。至于驱除之法,当使人在帐中,空洞其外,始能出而无阻。世人逐蚊,皆立帐檐之下,使所开之处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闭之门也。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习而不察,亦至此乎?曷云“床要着裙”?爱精美者,一物不使稍污。常有绮罗作帐,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终,美其上而不得不污其下者,以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膏沐之痕,在男子亦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无瑕者玷而可爱者憎矣,故着裙之法不可少。此法与增添顶柱之法相为表里。欲令着裙,先必使之生骨,无力不能胜衣也。即于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横竹内之,去簟尺许,与枕相平,而后以布作裙,穿于其上,则裙污而帐不污,裙可勤涤,而帐难频洗故也。至于枕簟被褥之设,不过取其夏凉冬暖,请以二语概之,曰: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暖之方,增绸不如加布。是予贫士所知者。至于羊羔美酒,亦足御寒,广厦重冰,尽堪避暑,理则固然,未尝亲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圣贤无欺之学,不敢以细事而忽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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