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锁躺在浩良河边的帐篷里辗转反侧半睡半醒。
昨晚一宿的夜班并不累,现在最烦心的是白天的时光怎么打发。
他是兵团化肥厂热电车间蒸汽锅炉的一号炉司炉。操作仪表盘,调整喷火量,虽然责任重大,但这活儿对他来说简直太轻松了。因为他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累的人。
1969年8月15日,15岁的刘三锁从北京的南菜园中学来到小兴安岭的大山里当了烧砖工。那是兵团1师2团工程2连西岗子的一个砖厂,这帮北京来的孩子干的活就是挖土、和泥、脱砖坯。沉重的砖坯码放到窑里,再在窑外顶着寒风加柴添煤。出窑了,脱去身上厚厚的棉衣钻进滚热的窑里,把还烫手的成砖一摞一摞地搬出来。不一会儿一个个就变成灰汗裹着的泥人,每天如此。
对城市孩子来说,这是极苦极累的活。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和大泥、脱大述……四大累就占了两样。可是三锁和一起来的同学们都咬牙挺着,下了工还有说有笑的。苦和累倒也无所谓,最难受的是吃不饱饭,那年因为地方征收了过头粮,以屯垦为主业的兵团1师的指战员们都吃不饱饭了。〔当时,我也下乡在那一带,挨饿的滋味也尝过。〉三锁和战友吃的是喂马的饲料蒸的窝头,喝着没几颗米粒儿的粥。
更让他们难受的是和他们相邻的解放军连队却整天吃大馒头,还经常杀猪改善生活。一天3次三锁他们去连队食堂打饭都要在人家食堂门前路过,里面传出来的香味和笑声,每天都让他们的胃肠和心理受到强烈的刺激。春节到了,“友军”看着他们实在太困难,给他们送来两袋面和两板豆腐,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豆腐汤,他们就这样过了来到兵团的第一个年。
那年间,不堪饥饿的三锁和同学们偷了附近老乡家的大鹅,稀里糊涂用水桶烧开的水把毛煺掉,撒了一把盐就在水桶里把鹅炖了。当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正香的时候,发现怎么越吃越臭啊,原来连鹅的内脏也没掏就一起炖了。现在想还有点愧对乡亲们,也愧对自己。
第二年5月,1师2团有了大变动。三锁所在连队突然换防了,他们打起背包,做好了上前线的准备。西岗子离黑龙江边只有20多公里,那时珍宝岛已经打响,这里也是剑拔弩张。“最好上前线,肯定能吃饱饭”。可是汽车把他们送到嫩江火车站,然后乘上了南去的火车,再向东拐过了南岔站,最后停在了一个叫浩良河的小站。领导指着那河边的一片杂草丛生的山洼地说“我们就要在这里建一座化肥厂!”
当天他们就在河边搭起了帐篷,在帐篷食堂里吃了第一顿饭,白白的大馒头4两一个的,三锁连吃了4个。第二天激动的三锁和战友们把馒头皮装进了信封寄给家里,告诉家人:“我们天天能吃到大白馒头了!”当年能天天吃大馒头,肯定是富贵的生活。
作为创业者,三锁和战友们在荒滩上挖沟渠,盖厂房,又翻山越岭架高压电线,什么累活苦活都干过。干这活三锁觉得比在山沟里种地痛快多了,每天哼着小曲,总是乐呵呵的。后来他又被派到佳木斯电厂学司炉,穿上工装那天,他乐得合不拢嘴。3年后,一座现代化的化肥厂耸立在浩良河畔小兴安岭脚下。试车投产时,作为热电车间一号炉的司炉,刘三锁用沾着机油的木棒点燃了炉膛里吹出的煤粉,锅炉燃烧了,汽轮机发电了,整个工厂试车启动了。这是三锁一辈子说起来就骄傲的事。
当时我作为兵团报社的记者报道了浩良河化肥厂的开工典礼,可惜采访时并不认识他。之后,三班倒的工作单调的生活,三锁上班干活下班睡觉,一觉醒来无所事事。身在寂寞大山中,吃饱饭的日子有时也很难熬……
就在三锁半睡半醒的时刻,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是《红色娘子军》的旋律。没想到这琴声从此改变了一个北京知青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人生。那是他太熟悉的音乐了,既有战斗的激情,又有柔美的旋律,是那个时代最流行又最动听的音乐了。开始他以为是收音机的声音,可那音乐时起时落反复响起,肯定是有人在演奏。他跑出去顺着琴声来到了相邻的帐篷,撩开帘子一看,只见一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的小伙子正弓着身子,面前一本厚厚的五线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痴如醉地拉着小提琴。他就是上海知青秦春华。眼前的这一切让从小喜欢拉二胡的三锁崇拜得五体投地。从这一天开始,
三锁成了小秦的徒弟,一下了班就泡在他的宿舍,学得很投入,五线谱没用几天就学会了,连老师都感到惊讶。二胡和小提琴一样都是弦乐器,有触类旁通的灵感,他进步飞快。厚厚的1至5册《霍曼》小提琴练习曲用了不到一年拉得滚瓜烂熟,又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一本难度很高的《开塞》36课练习曲。随着学习的深度的增加,三锁的演奏水平在不断地提高。时常自信在众人面前演奏一两支小曲子。特别难的“梁祝”他都拉得有模有样了。
光用别人的琴也不是个事儿,三锁多想有一把自己的琴啊。他几次跑到佳木斯乐器店去看,最便宜的小提琴也要60元。这是他两个月的工资啊,他不能不吃饭。突然他灵机一动下定决心,要自己做一把小提琴。建厂初期的浩良河化肥厂坐落在伊春林区,厂区里各种各样的木材到处都是。很多知青都学会了做木匠活,三锁也自备了一套工具,平时也能打个小板凳小书箱。他想反正都是木头的,啥不能做。
这几天他吃不香睡不好整天抱着小秦的琴琢磨。请教了木材厂的师傅才知道这琴是什么木料做的。师傅说:“琴的面板是白松,背板和琴头是色木的,这两样木材都产在咱们这儿。”听了这些三锁信心十足又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师傅见他真要动手做小提琴,就热心地帮他挑选了合适的木材。材料找到了可没有图纸啊,他用最原始的方法,端着琴在阳光下放大样,沿着琴身留下的暗影画出了小提琴的外形图,再量着原琴的尺寸一步一步细画。接着自己又改革了工具,把刨子的刨底改成船形,刨刃也磨成圆的。这样就能刨出弧形的面板和背板了。那漂亮的琴头是他用刀一点点刻出来的。
十几块各样的木构件终于制作完成了。最后又自制卡具,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用猪皮胶把它们粘在了一起,刷上亮漆,嘿!真成了一把琴。虽然很粗糙,可安上弦后一拉,声音还真是小提琴的味儿。这真让他激动不已,爱不释手。然而小提琴是一件精美的乐器,不仅声音美妙,它完美的曲线和精良的制作工艺,是几百年来制琴大师们的艺术结晶。一年后,这把琴就开裂了,他不知道做琴的木料要干透了才行。一把真正的好琴用料是非常关键的。往往要水泡10年,再风干20年。上一辈人备料,下一代人造琴。三锁可等不起,他又回到了木材厂专门找那些风干了多年的枯树干,接着又制作了两把,一把比一把成功,一把比一把好。无意间聪明的三锁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造琴师。
就是用自己造的小提琴,三锁练成了兵团化肥厂出名的小提琴手。1975
年“五一”的全厂联欢会上,第一次公开亮相,他为同车间的一个男歌手伴奏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歌声与琴声完美的结合打动了在场的听众,全场掌声雷动,返场的声音不断。想不到那哥们竟然只会这首歌,他们只好又重来了一遍。随着音乐的旋律,三锁优雅地舞动琴弓,帅气的小伙在台上更显得风度翩翩了。谁也不相信台上的这位绅士,就是那个在领导眼中不求上进、沉迷外国情调、调皮捣蛋的三锁。
拉琴出了名的三锁后来经常出现在厂里的舞台上。没多久就被调到兵团直属文工团,当了乐队第二小提琴的首席。他们排演的《长征组歌》在佳木斯的兵团倶乐部演出时,我就在台下,说实在的他们的演出不比专业的差,只是我还不知道,台上那位富有表现力的小提琴手的琴是自己造的。
在演出间隙的时间,三锁还回热电厂当司炉。不过那时,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星族”。小武子是同车间搞水分析的上海姑娘,长得文文静静,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高高的个子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工装。车间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三锁也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恬静而漂亮女孩子,可他从来不敢说出口。因为他在领导眼里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落后分子”。人家小武子是车间里的骨干又是个团干部,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
这次从兵团演出回来,情况好像发生了转机。小武子主动和他讲了工作以外的话题。
“刘三锁,小提琴好学吗?你拉的提琴真好听!”
“谢谢你的夸奖,你喜欢吗?你听见过我拉琴”
“喜欢!五一节不是全厂人都听见啦!”
“拉不好,很紧张。”
“有机会听听你拉琴好吗”
“好。”三锁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匆地走了。
很生疏的一段对话,在那个年代似乎又是很近的。从那天起他们有了新的话题,空闲的时间常常在一起聊聊天,从个人爱好到学习知识,从小提琴乐曲到《红色娘子军》芭蕾舞。慢慢地两个人无话不谈,彼此都对对方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水分析化验室里的人都休息了,鼓足勇气的三锁用一件旧衣服包着那把自制的小提琴来到了小武子的身边。在这里他为小武子一个人进行了演出。那时候“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是三锁长拉不厌的曲目。
三锁融入真情的演奏,曲调时而柔媚动听时而催人泪下,时而悲愤焦虑时而铿锵奋进。静静的她已经完全融入旋律之中,眼睛里闪动着忧伤而又惊奇的泪花。
三锁拉得十分投入,他好像在诉说,诉说着深埋心底而不敢流露的真情。曲子在渐弱的音符中结束了,仿佛两只斑斓的蝴蝶渐渐地飞向了远方。化验室沉寂了,两个人似乎还沉浸在音乐之中。三锁慢慢地用衣服将琴包好,他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们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似乎又都读懂了对方的心。他的心跳得厉害,慌忙地夹着琴跑了,生怕被别人看到。
不久,细心的小武子从上海探家回来,电话里告诉三锁来化验室,小别的两个人又重逢了。小武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琴盒对着只知道傻笑的三锁说:“艺术家总不能天天用衣服裹着琴去给人家演出吧,把它送给你。希望你的艺术水平能有更大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