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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红房间一(4)

其实,这生活,这人生,真的就像你刚才打的那个比方,像房子。但是,房子的建筑有许多种风格,比如哥特式建筑,巴洛克式建筑、拜占庭式建筑、罗马式建筑等等,即使同一个宗教,教堂的建筑风格也不相同,我刚才说的巴洛克、哥特式、拜占庭的建筑历史都和基督教有关。当然,不同的宗教建筑风格更不相同,比如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佛教的寺院。我今天说的这个建筑,是中国式,封闭而内向,就像我们常常见到的四合院。在那高大的影壁墙后面,生活是重复的,日出日落,早起晚休,吃饭干活,无数次的重复。

我刚才说的尽管是规律性的东西,但是,它们的内容却不相同。这就像我们做饭使用不同的佐料,有的用味精,有的用五香粉,有的用八角粉,有的用辣椒面,就像我母亲那代从从国统区出来的女青年一样,她们的社会背景都有些雷同,生活也有相同的模式,她们同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姐,一样的激进,一样的向往延安,敬佩老红军,到后来发展成爱情,然后结婚生孩子,然后进城坐小车,然后挨整,然后第二次解放。这个模式,好像就是咱们通常讲的民族命运。但是具体说起来,她们每个人的命运又有很大的区别,这就是你刚才说过的,人就像房子,不同的房子。

我母亲有着很好的修养,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在你抬砂礓的那个年龄,我就已经读过许多书,《红楼梦》、《伊利亚特》、《天方夜谭》、《哈姆雷特》、《唐璜》等等,都是世界名著,不但接触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约翰.施特劳斯的音乐,也接触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列宾这些大师的绘画。我母亲和我父亲绝对不同,到后来,我母亲远远地离开了政界。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听到母亲在小声的哭泣,才知道母亲也有很多痛苦。母亲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们兄妹身上,她是我一生最值得尊敬的人。母亲常常坐在我的床边,唱一些外国的民歌,其中有一首芬兰民歌,叫《山谷里的玫瑰》,至今我仍然能记起那歌的曲调,那歌是这样唱的:

有一朵玫瑰花迎着阳光在山谷独自开放,

一个流浪汉路过这里看见她,

从此再也不能忘。

假如他能够把花儿摘下来,

他将要日夜永相伴。

但他想到自己是个流浪汉,

强摘花朵不应当。

如果现在静下来,在幻觉里,母亲的歌声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可不幸的是,1965年的夏天,我母亲患食道癌去世了,那一年,母亲才四十四岁。

说着说着,朋友的眼睛里就盈满了眼泪,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说,这对我们家庭打击太大了,尤其是我,那一年我才十三岁。虽说我读过一些书,但是在生活上,我完全不同于你,我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甚至连起瓶开水也不敢。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不需要我干活,一切都有保姆。可自从失去母亲的第一天起,我夜里就没有睡好过觉,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母亲,每次都会有一个蓝眼睛红鼻子的魔鬼从空中飞下来抓走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天天如此,尽管有家人,有保姆守在我的身边,我还是害怕,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这样一直闹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虽然她是我父亲的私人秘书,但她更多的任务是照看我。她人长得不算出众,也说不上难看,但是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姓梅,叫文婷。而且重要的是,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像我的母亲。我记得她来的那一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正在屋里做作业,外边突然传来我母亲和保姆说话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我日夜想念的母亲回来了。可是,等我冲到门口,我没有看到母亲,那个声音像我母亲的女孩子正在和保姆说话。

那天深夜,当我又一次被那个绿眼红鼻子的魔鬼惊醒之后,我又喊叫起来。梅文婷被我的喊叫声惊醒了,她来到我的房间叫着我的名字,一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搂住她,在她的怀中安静下来,慢慢地入睡。可是,当她离开我准备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就会被惊醒。她只好整夜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或者,把我的双腿放在她的膝盖上。有她在我的身边,我就安静下来。后来,一连几个夜间,她都是在我身边度过的。到后来,为了不影响她休息,她干脆就搬过来和我住在了一起。那个时候,我常常把母亲的形象移到她的身上来,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她像我母亲,还是我母亲象她。总之,在我的生活当中,她和我母亲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她的性格,也和我母亲相似,她们都是默言寡语,就像你说的那样,内向,但又有心计。

梅文婷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她能读完大学是十分不容易的,她上中学的时候,都要走三四十里的土路,到县城去。她每星期回家一趟,背来一个星期的粮饭。她说,到了星期五,她吃的馍都已经长了白醭,一掰开,馍里就扯出很长的白丝。当时我听了她的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那一年,我大哥也正好大学毕业,可是,他坚决不愿意留在我们家所在的城市,分到西安去了。当时,我对大哥的做法很不理解。

“你大哥也是一所房子。”

“是这样,我无法推开他的房门,去看清他的内心世界。”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正要推门进去,突然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破碎了。我忙趴在窗子上看,原来是大哥回来了。大哥愤怒得像头狮子,他把撕碎的纸片扔在梅文婷的脸上,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刺疼了,就像受耻辱的是我一样,我猛地推门进去,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哥没有料到我会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他,梅文婷忙过来给我去掉书包,去收拾地上的花瓶。大哥突然转身走出去,他把房门狠狠地关上。我看到梅文婷的眼里含了泪水,我给你说过,那一年我已经十三岁,我已经明白在大哥和梅文婷之间有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是我又说不透,朦朦胧胧的,大哥对梅文婷的态度让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这件事后来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一个疑问,梅文婷大学毕业后,怎么会正巧分到我父亲的身边呢?或许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我父亲的作用,二是梅文婷自己的作用,或者,还有另外的原因。这个另外的原因是什么,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我始终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指使着。就像在大自然里,花儿的形状结构为什么那样完美?花儿开出来的色彩为什么那样美丽?在黄昏里,风对河水唱着什么样的歌?这些我们没法弄清楚。同样,在这世间,有些事你也没法弄清。我觉得,有些时候,有一些事情,让它始终保持一种神秘感或许对我们来说会更好。

那天晚上,我大哥很晚才回到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梅文婷以为我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她轻轻地哭泣起来。她哭泣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母亲。大哥回来后,他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他在悄声地劝说梅文婷。大哥说,你听我的,你离开这里,好吗?梅文婷说,你让我去哪里?大哥说,我给你找个单位,还不行?梅文婷说,我哪里也不去,就跟你去西安。大哥说:你为什么老缠着我?梅文婷说,我是你的人,怎么是缠着你?一听梅文婷这样说,大哥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说,你真讨厌!梅文婷也动了感情,她说,你为什么骗人?大哥说,你知道我骗你,可你为什么还缠着我?你是真不要脸!我听到叭的一个耳光,那耳光就好像打在了我脸上。梅文婷的哭泣声好像一把刀子在割着我的心,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朝大哥扑去,用拳头击打着他。

那天夜里他们肯定被我吓住了,大哥一边躲着我的拳头一边后退着,他不知道怎样对待我好。梅文婷跑过来一下子搂住了我,大哥就乘机逃走了。梅文婷紧紧地搂住我,她颤抖的身子感染着我。我说,姐,你别哭,等爸回来了,我对他说。梅文婷止住哭,她哀求着对我说,我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你爸。我说,为什么?梅文婷说,我求你了,不要问为什么,我求你了,这事儿你对谁都不要说。我为她的信任而感动,我说,你放心,我对谁都不说。前一段,在读康罗.洛伦兹的《攻击与人性》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其实梅文婷是个攻击性很强的女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还有一点,等我长大以后才明白,实际上,我当时对她产生了一种爱,一种自私的爱,她就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她只属于我一个人。如果谁想从我身边夺走她,我就会对谁产生一种仇恨。复仇的心理鼓舞着我,指使着我去干平常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后来我明白,这就是我致命的弱点,就是这一点,才使我干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那天过后,梅文婷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待在我父亲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为他起草一些谁也没有见过的文件,她为他捶背按摩。我的父亲在长年的工作中,脊椎和腰椎都出了问题。相应地,梅文婷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起初,我只感到生气,到后来,这气就转换成一种仇恨,一种对父亲的仇恨。在一个阴雨的深夜里,我一直等她好久,她也没有过来。我变得有些急躁不安,我看见什么就想把什么摔得粉碎。就在这时,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了她的脚步声,我屏着气,听着她的腿步声渐渐地接近我的房门,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我急忙回到床上,躺好,我听到她轻轻的推开门,听着她轻轻地朝我走来。她给我拉了拉身上的毛毯,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而后,她又轻轻地走出去了。

那一刻,我躺在床上,浑身开始哆嗦起来,我两眼直直地盯住天花板,那魔鬼又出现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飞身下床,拉开房门,穿过走廊,冲到了父亲的房间里。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父亲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正让梅文婷给他按摩。父亲看到我,嬉笑的脸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父亲指着我骂道,滚出去!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我转身跑了出去,一气跑下楼,冲进雨水里……

朋友停了下来,我看到他的手在哆嗦。他说,现在,我已经无法向你讲述我当时的心情了,但那时的情景,你是可以想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雨中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飘落的黄叶,一个少年在痛苦中踽踽独行……

我丝毫不怀疑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的真诚。他当时一定痛苦极了,那颗痛苦的种子从此就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里。如今,他仍然留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任教,就他的条件,他本可以很早就回大城市里去了,仅我知道的,上面不止一次给他下过调令。可是,他没有回去,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今天对我讲的,是不是关于这方面的秘密。

第二天我就病了,发高烧,昏迷不醒,然后被送进了医院。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天。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我们家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父亲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梅文婷。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也不喝,我恨透了父亲。就在那天夜里,我父亲在下楼时,被一根拦在楼梯半腰的铁丝绊倒了,他像个肉团一样滚下楼去,跌得鼻青脸肿。最糟糕的是,他折断了右腿,胫骨腓骨折断,成了终身残废。当时公安部门做了为期一个月的破案工作,可他们始终一无所获。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不可思议。1968年,我父亲下放到一个农场里劳动,父亲折了腿以后,我那颗仇恨的心渐渐地淡化了。但是,我把这仇恨又转到了梅文婷身上。就在前些日子我读《攻击与人性》时候,我突然自省到,其实我是个攻击性很强的男性,为了毁掉仇恨的人,我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到后来,等我长大以后,在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除去仇恨,也需要爱的时候,我真的痛恨以前的那个我了。记得那年冬天,我去农场里看父亲,那个时候,父亲正从河底往岸上提水,父亲左手提一只水桶,右手拄一根拐棍,父亲每往上移动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我看着父亲那条残废的右腿,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水桶从父亲的手中掉下去,叮咚叮咚地滚下河岸去。父亲也紧紧地搂住我,用他已长满了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的朋友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塞。我为朋友的情绪所感染,我极力地安慰他。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泣不成声。这样过了好久,我说:“你也别太伤心,本来我们今天无事可做,咱们说好的是做一回游戏,每人讲一个秘密,你却这样动感情。要不这样吧,我再给你讲一个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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