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我就伙同企鹅刀螂一起用舞阳沙，赭红色做起呋喃丹来了。那黑脸汉子真够朋友，他一下子就为我们弄了一千条呋喃丹包装袋。现在我独自一人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真是痛心疾首，我看到了成片成片的玉米正在死亡，我看到满天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一想起这我的心就结了冰，我的眼前就横起了一条冰河，真的青萍，我看到你从冰河上朝我跑过来，可是你跑着跑着就掉进那冰窟窿里去了。青萍，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怎么就掉进了冰洞里去了呢？现在我看着你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里挣扎着，我的心就疼。青萍，现在我想都没想，就一下子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我把你从河水拦上来，我把你背到岸上的艄公的房子里，我燃着了柴禾，我把你放在火堆边，我用酒搓着你的胸膛，搓着你的肚子，搓着你的乳房，青萍，那天你像一只小猫躺在我的怀里让我给你温暖，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时，我昏老的眼睛里就放出了神奇的光茫。青萍，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那天晚上你突然哭了，你说啥是你娘病了？根本不是，他们在骗你，在骗你！你娘你爹还不起柳家的钱，答应把胖妮给你娶过来做媳妇，现在胖妮已经在你家住了五天了，就单等着你拜堂成亲哩。你说走吧走吧咱俩一块儿走，走的远远的，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永远不回来。可是青萍，你知道我有多苦吗？谁会知道那四条重叠的腿死死地压在我的心上？那埋在我身体里复仇的种子一刻也没有停止生长，我想那不是正好吗？我要让柳根亲眼看着他的闺女在我的手里活个痛快！青萍，那天我丢下你一个人扛着篙就走了，青萍，那天我回到家就把胖妮给睡了！青萍，那个冬夜早已不复存在了，但那个深夜的熊熊火光却不分昼夜地烤着我，一想起那夜的火光我就大汗淋漓，就像死了一回。现在我刚刚送走黑脸汉子，又回到了这所屋子前，这屋子像一位老人蹲在河岸上，没有一点声响，一床的河水远处的白帆近处的绿柳却使我心情暗淡。青萍，你看对岸镇子里的房屋都隐到绿丛之中了，你看，那群白色的鸽子从树丛里飞起来在天空里翱翔，你看，那蓝天里飘荡着白云。现在我上了船，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儿子，一想起我的儿子我的心中就涌起了一股热潮，我像一个久别故里的流浪汉一样冲上岸，急喘喘地走回家。院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你知道，我走的时候院子里的树还是赤条条的一片，可现在都已长出了绿荫，我激动地站在家门口，可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胖妮。
那块胎记仍然像一块煳了的锅饼粘在她的脸上，她看到我时就怔在了那里。这时我的儿子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儿子我就把被卷丢在地上朝前走两步蹲下来，我拍了拍手朝儿子说，儿，爸回来了，来，让爸爸看看。温和的阳光穿过树叶的边缘照在我和儿子的脸上，我好像看到一片氤氲之气从儿子身上飘出来，儿子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儿子微笑着呼叫朝我走过来。呸——不要脸！没想胖妮朝我骂了一句，抱起儿子就朝屋里去，那阳光那鲜花那草地那氤氲之气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冲进屋去，把儿子从她怀里夺过来搂得紧紧的，可是儿子却拼命地在我的怀子里挣扎，拼命地在我怀里哭喊，看着儿子那惊恐的哭相我的激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还回来弄啥？你还有这个家吗……胖妮哭嚎起来，她的哭嚎声引过来了许多邻居，人越多，她越哭得像个泼妇，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着，她一边哭一边数落着，你咋不给那个烧货去过呀，你咋不给那个浪货去过呀，她有钱把你买出来就想跟你过呢，看看镇上的哪个人不知道，你个龟孙家儿，你还回来弄啥？你个不要脸的，你还回来弄啥……仇恨和怒火在我的胸中燃烧起来，我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朝众人说，走，都走！我把来看热闹的人一个一个都赶了出去，随后我就杠了大门，我进屋找了一根麻绳双了双走起来，我对胖妮说，再哭！胖妮说我哭，你不叫我哭？我朝她兜头就是一绳，我说叫你哭！胖妮搂着头鬼一样地哭叫，你打呀，你打死我好跟那个浪货去过……叭——我一绳又打在她的背上。胖妮喊叫着，妈呀——你这个没良心的，麦子给你收到家了，秋给你种上了，你打呀，打死了我好给你那个骚货去过……我掀起她的屁股叭——叭——叭——就是几绳，胖妮捂着竹筐一样大的屁股哭叫着，我的妈呀—我不能活啦——我说，不活你死呀！
胖妮说我死，我死！我死给你看！胖妮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拿根绳子就去上吊。我慢腾腾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看着胖妮把绳子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
开门！开门！门外响起了呼叫声，有人都在门外喊叫。我听出来那是柳根的声音，我对胖妮说，你死吧，你死了好叫你爹给你出气。胖妮说我死，我死给你看！我说你不死就是妮子生的！我坐在那里吸着烟，对着她吐了一个烟圈，那会儿我儿子正坐在堂屋的门口边独自哭着，我知道在他长大之后他也不会记得这一天，因为这个时候他还太小，他还不记事儿，他不知道他的黑脸妈妈和他爸没有缘分。四十二年后这个凄凉的秋夜里，我仿佛又看到了胖妮把脖子伸进绳套里去，我伤心地说胖妮，胖妮，真对不起你。我看着头顶上的冰轮说，你为什么缺少爱，你为什么这样无情？月亮是一个美丽的骗徒/月亮是一个温柔的阴谋/在夜色里，我伏在苍老的生命里，突然对着天空伸出干枯的双手，我说，世间需要爱！然而，胖妮却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她脚踢倒了脚下的小板凳。这个时候跳起来奔进屋里，拿起菜刀折回来，那个时候胖妮挂在绳套里已经瞪眼了，她白色的眼球和她脸上的胎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扬起手，一刀下去就把她头上的绳子割断了，胖妮像头死猪从空中落下来。她不能死，她死了那重叠的四条腿就会把我压垮。就在胖妮倒下去的时候，我家的院门被撞开了，柳根像条红眼狗手里提了煤锥朝我刺过来。要不是我闪的快，青萍，那一家伙我就会去见阎王。胖妮的大兄弟二兄弟三兄弟都提着家伙朝我围过来，我手持菜刀一转身就窜出了院门，还没有跑出去，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爷儿几个那回打点要打残我的，有的说打断我的腿，有的说打断我的胳膊，有的说打瞎我的眼，这一窝子鳖儿，真狠呀！
一个月后，我和企鹅刀螂的呋喃丹农药生意就发了。我们每个人腰里都装了一千多块。那个晚上我去了小集，走进了你的机司餐馆。我从兜里掏出来一千块钱送到你的面前，直直地盯着你。青萍，你还记得吗，你一下子打翻了我手上的钱，你说，我是为了这俩钱的？说完你就哭了，你小巧的肩膀在月光下一颤一颤的。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你的头发，淡淡的月光从窗子里走过来，踏着我的脸，也踏着你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世界竟是那样的宁静。青萍，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梦见了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金黄的油菜花，粉红的桃花，淡白的李花散发着扑鼻的芬芳。可是我被一声喊叫惊醒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只乌黑的枪口，接着，我就看到了那个白脸汉子。青萍，后来我给你说了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柳根一家人在不停地追赶我。
柳根恶狠狠地说，我看你还往哪儿跑？柳根狼一样率领着他的儿子在身后追赶我，我穿过大街，穿过小巷，越过大堤就再也没有地方跑了，前面就是那条颍河。柳根爷儿几个手提着家伙围上来，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说，鳖儿，来吧！我手持菜刀，拱着身子后退。柳根眼放凶光，端着煤锥朝我刺来，我用菜刀一挡闪了过去，我上前一脚就朝他的下身踢去。俺鳖儿怪叫一声，就捂着肚子倒下了。就在这时，我的头被什么击了一下，在我倒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满天的阳光变成了黑色，黑色的阳光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