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另一侧还有一只沙发,盛睦文却坐在床沿,在饭店的客房里,和一个心仪的男人这样拉开距离地脸对着脸,在她的经历中是奇异的新鲜的,这个含蓄的彬彬有礼的男人,内心澎湃着激情,在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有鲁莽的行为,倒是她自己,隐隐在期待着什么。韩志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以为今晚的节目到此也就差不离了,盛睦文旅途劳累,明儿一早出门,也需要早点儿休息。他不能在这坐得太久。
盛睦文却兴致勃勃,说起车上同一个硬卧间那对男女让人难堪的画面,要是让你碰到了,你怎么对待?
我先要判断,是正常的夫妻正常的谈情说爱还是不正当的色情活动?如果是后者,我要去通知乘瞥。
你根据什么判断?
难啊,主观感觉有时并不可靠,稳当点,多半会像你一样,呆在自己的铺上,随他们去。
盛睦文扑哧一声笑了,你真会绕,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问你,人家会怎么判断我们俩?
韩志吾不假思索,人家也判断不出,看我们形影不离,会猜我们是情侣,看我们住两个相邻房间,又该猜我们是要好的朋友了。韩志吾说着突然移身床铺,一把搂住盛睦文,压抑着的激情终于爆发,吻着盛睦文的眼睛,不顾一切了。
我心里是想我们俩能住一个房间。
盛睦文柔声反问,你怎么又订了两个房间?
怕你不高兴啊!
是这样的。盛睦文露出赞许的神情,住一个房间应该有正式身份,都不年轻了,都是有理性的,守着这种身份这一界线,也是守着一份尊严。
韩志吾翻身起来,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又回到床上。多年没有接触异性的生活,盛睦文习惯了。激情很理性,身体没有异常反应,血液没有起火燃烧,她只是喃喃着,就这样静静地待一会,我很满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志吾回房,盛睦文迷糊入梦,身下在摇晃,又躺回列车硬卧的铺位,不过那对男女不见了,是她躺在那个位置上,韩志吾拥吻着她,轻软、热烈,枯寂多年的心田,承接着滴滴甘露的滋润。
一夜好梦,第二天早起,盛睦文神清气爽,韩志吾说今天要跑不少路,让她多吃点,她听了,自助餐吃了一杯豆浆一根油条一个鸡蛋还加了一碗稀粥。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
和暖的秋阳,揭开城市的面纱,一座座从面前闪过的高楼大廋,使这座保留厚重城墙的古都披上摩登华丽的新装。一出市区,景色骤变,农舍杂乱无章,低矮破旧,道旁乱草丛中,垃圾狼藉,修理自行车的小铺旁,堆积着一摊摊腐烂的水果,盛睦文看了,默然无语。
到达兵马俑博物馆,盛睦文随着韩志吾,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站在大坑里一排排泥人前,伫立良久,为守护中国第一个皇帝的亡灵,这一排排武士列成的严整军阵,真是惊心动魄,虽然以俑代活人殉葬已大大减少生命的死亡,她还是脊梁发凉地感受到奴隶尸骨上建筑起的皇帝权威是多么惨无人道。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这座秦陵兵马俑使整个世界都为之惊讶。她环顾前后左右的游人,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朋友听着导游的解说,一个个都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她问韩志吾广秦始皇时全国多少人口?
两千万,被征发造宫室坟墓的就有一百五十万人。
盛睦文呵了一声,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几乎都拿出与造宫室同样的劲头造坟墓,陵墓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生产力发展的水平,研究华夏文明,陵基文化倒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题目。
韩志吾应声说,我们接下来是去黄陵县看黄帝陵,它才是我国第一个皇陵,被国家列为古墓葬编号之首。
离这多远?
三四个小时。
走出兵马俑博物馆,她跟着韩志吾去小铺买瓶装水。
兵马俑的巨大吸引力,带来街道两边的空前繁荣,兵马俑小泥人,各色各样砖头瓦片的摊头一家挨一家,一排连一排,人头攒动,密密层层,成百上千的开价,一阵唾沬星子横飞的你开我砍,剩了个零头也居然能够成交,韩志吾买了个小泥人,她却在欣赏摊头上的两句招贴,翻身闹革命离不开共产党,招徕天下客还要靠秦始皇。看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心里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几辆缓缓移动过来的巴士在招徕游客,售票员把头伸出窗口大喊大叫,有去黄帝陵的吗,快上来吧,还有空座。
盛睦文跟着韩志吾上了自己的车,还漏了两个人,有人刚去寻,走漏的人回来了,又有人去找寻人的人,足足耽搁十来分钟,车子才开动。
盛睦文把窗开大,她要好好看看这片带有神秘色彩的古老的黄土地,风大,刮起的尘土让天空变得迷蒙,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又把窗拉上了。
两人先参观了气派巍峨的轩辕庙,没有多加流连,这都是后来的建筑,原始的古朴不是这个样子。
登上黄陵城北不远的一座小山,面前毫不起眼地卧着一座三四米高的土堆,沿土堆有一圈两米高的围墙,如果不是土堆前一座碑亭,这里就和广布华夏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山丘没有什么两样了。可是在不远的地方陪伴着它的一片宏大的古柏群,郁郁苍苍,百里荒原青一点,黄土高原的奇观,带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气象了。
盛睦文久久地瞻望着这片古柏,浩渺森然,不畏寒暑历千年而不衰的韧性,使她为一种本真的生命状态,一种古老文明的强大生命力再次震補不已。
韩志吾在欣赏碑亭中郭沫若题书的黄帝陵三个巍然入目的大字,盛睦文自知书法鉴赏力不高,对这三个字的来历却也发生兴趣,刚刚在轩辕庙一个堆放破旧文物的仓库内,她看到一块碑,上面也是黄帝陵三个大字,那是蒋中正题书,解放后改朝换代,自然要弃置一边了,她问韩志吾,能代替蒋中正重书这三个大字的,除了毛泽东还能有谁,怎么倒是郭沫若来写?
韩志吾说,我查过这段史料,解放后重修黄帝陵,黄陵县政府给毛泽东主席呈送请求题书黄帝陵的信函,出人意枓的是,毛泽东不写,说要让历史学家写,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郭沬若。
盛睦文深有所感,毛泽东对黄帝陵并不生疏,黄陵县离他居住十年的延安只有二百多里,那个年代恰好处于红区与白区的分界线上,抗日战争爆发那年,国共两党各自派代表团北上南下祭陵,共产党的祭文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由林伯渠在陵前宣读,祭文真迹如今镌刻在轩辕庙的大理石碑上,这篇汪洋恣肆气势恢宏的雄文,指陈当年大势高屋建瓴振聋发聩,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抒发拯民族于危亡的豪情壮志更是铮铮掷地有声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她虽然只能强记住这几句,心中默诵,仍能感受到文中透出的一股撼人心魄的气势。
盛睦文不再看墓碑题书,走近这座不高的土堆,跟那些征调大置民力,耗费巨额财物建造的豪华的帝王陵不同,这里是不是真的长眠着一位皇帝,她是将信将疑,历史文献尚不足证明黄帝实有其人。她把这个疑问说给韩志吾,韩志吾也有同感,秦始皇自称始皇帝,不认为他前头还有一个轩辕古帝。他多次出巡,路过这座山,就是没上去,也许那上头还什么都没有,黄帝坟茔的出现以及它的神圣光彩是后来涂抹出来的。
盛睦文说我们刚才在轩辕庙观看的黄帝脚印石,印出的黄帝的脚印光脚丫就有一尺来长,以此表现黄帝的高大壮伟,只足以证明黄帝是个想象中的存在,神话传说中的存在。人们自然可以用这个梦幻中的存在满足关于自己民族悠久历史的自豪感,成为联系民族感情的心理纽带。盛睦文举首看着不远的古柏林,这百里荒原青一点,远比它所掩映的这座土堆传递着更多的历史信息,它强烈冲击心灵的是一种鲜活的精神。
回程路上,盛睦文还是坐在靠窗的位子,微闭着眼,百里荒原青一点的古柏群消失身后,兵马俑的大墓坑浮现脑际,这座庞大的墓坑埋葬掉的只是秦始皇的尸体,他的幽灵却在这华夏大地上千年游荡,时消时长,时隐时现,她又想起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幽灵的又一次游荡!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个城市的天气,进了秋天就不可理喻,时晴时阴,时风时雨,盛睦文出门的日子,天才放晴两天,回来一下火车,大雨倾盆,马路积水,出租车在水中爬行,挡风玻璃上雨水不停地流淌,雨刷不停地起落。路旁公交车站亭拥塞着避雨的路人,有的站在亭边呼叫出租车,平日招之即来的出租车,此刻身价百倍,不见一辆停下来。交叉路口,绿灯亮处,提鞋撑伞的都市男女,成群结队,顾不得身上的美丽包装,赤着脚,裸露着白生生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涉水横穿马路后,又向两边人行道上分流,盛睦文认出走同一个方向的一个老先生,是自己楼下的邻居,循着她的目光,韩志吾也看到老先生,两人不约而同地,我们带他回去吧。车子沿路边停下,盛睦文把手伸向窗外招呼老先生,老先生听不见,她毫不犹豫下了车,将老先生搀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