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壮丽的门楼,宛若双生兄弟,威武雄健地盘踞在北京城的中心,天子脚下,皇城入口,数百年的风雨未曾磨灭它,朝代变迁的战火未曾摧毁它,历经精心修葺之后,那雕梁画栋精美如新,反射着正午阳光的灰墙碧瓦,比樱草记忆中还要整齐灿烂。百年人生里,多少次从它脚下经过,多少宝贵回忆与它相关,青春时代的那片金色夕阳,仿佛静静飘回眼前,天青温厚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边:
“……没见过外面的天空,就不知道它有多尊贵。这么高大,这么壮观,这么威严,这么有力量,就像一个特别让人安心的父辈,默默屹立在那里,守护着北京城。这座城池,天下再不会有别的城可以比拟了,它有着一股子特别厚重的,我说不上来的什么味儿。戏里都唱‘忠君爱国’,什么是国呢,在我眼里,北平就是国,前门就是国……”
樱草闭上了眼睛。她听不见眼下的市声喧哗,商家的叫卖,旅游团的喇叭,她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就在此时此地,郑重地,爱惜地,只说给她一个人:
“樱草,我们成亲,好吗?残生太短,我不舍得浪费能陪着你的时间……”
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又仿佛全然未变。自箭楼向南,竟然依旧有当当车的轨道,有横跨整条前门外大街的五牌楼,不过这牌楼是新建的了,当当车也不再是普通的交通工具,而是旅游景点的小噱头,二十块钱只跑到珠市口大街。前门东边的火车站居然一直在那里,已经改成了中国铁道博物馆,钟楼自站左挪到了站右,站牌倒还保持着原状,一列十个大字:“京奉铁路正阳门火车站”。
樱草禁不住笑了。她仿佛看到那活泼的竹青,自街上一路大笑着向车站走来,两只手都高高举向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踪迹啊,在她脑海中,飘忽来去,无尽熟悉,又无尽新鲜。立在街口向南遥望,月盛斋、天福号、全聚德……一个个熟悉的招牌,依然拥挤在街道两侧,一座座两三层小楼,努力还原着故都风情。背后推着轮椅的胜蓝,好奇地问这问那:
“太,您小时候,是这样的吗?这快一百年了,一直是这样?”
“这都是新建的,形还在,神已逝,只剩商业味道了。我小时候的东西,有多少能留到现在,又哪里可能有这么新……哎,大北,大北怎么在这儿?”
念竹和胜蓝都循她视线望去,只见街口一座崭新的中式木楼上,悬挂着一个“大北照相馆”的金字牌匾。
“它不一直在这儿么?”
“不是的,它以前在石头胡同。是分店么,能上去看看不?当年去它家照相,印象可挺深的。”
这个崭新的“大北”,与樱草记忆中完全不同。现在的它,虽然外表复古,内里却是个时尚气息十足的所在:透亮的玻璃大门,宽敞明净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光洁而略显冰冷,服务员个个身穿制服,彬彬有礼却又保持着客气的距离。樱草当然深知,不能指望再有殷勤的长衫店伙迎来送往,但那记忆深刻的留影地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仍然让人略感惆怅。
“太,您看,那儿有个展示区,都是老家具,老摄影机,”胜蓝伸手指着大堂深处,“喔,还有老照片。”
念竹推动轮椅,向着展示区走去:“就说嘛,这百多年历史的老馆子,怎么也该有点历史积淀,不能全是新玩意儿。估计也是经历‘文革’之后,老物件都给折腾光了,以前照过的相片儿,也没存下什么底儿来。”
“这些相片儿,没准儿是赵掌柜的手笔呢,”樱草一一细看玻璃柜中的展示,微笑道,“瞧这年代,正是他发家时候。这女子的装束,可是当时最流行的,哟,这是大北最拿手的戏装照,城里城外的角儿和票友们,都……”
她突然住口,念竹也停下了轮椅,母子二人,僵在当地。
胜蓝惘然不明所以,兀自追问:“都怎么,太?这些穿戏装的角儿,有您认识的吗?啊,这婚纱照……咦?”
玻璃柜中陈列的几张戏装照之后,有一张青年男女的合影。虽然年代久远,已经泛着茶褐色,但相中人物,依然清晰异常。那男人穿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肩宽膀阔,姿容雄健,五官英俊如画;女人披一袭新娘白纱,桃心形的小脸半藏半露,明眸皓齿,明艳动人。两人都幸福地微笑着,眼中的温柔,嘴角的甜蜜,甚至那一点点天真的羞怯,隔着这蒙蒙的岁月薄雾,丝毫未减,仿佛已经在时光中永远凝存。
那是樱草与天青。
樱草几乎如雷轰顶,颤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这张照片,她早已没有了。当年天青赴上海前照的那批戏照,大部分都交给剧院印发宣传广告,铺天盖地散至全上海全北平,尽管历经“文革”劫难,也依然能够在各处搜集得到;唯独这张婚纱合影,未曾交给外人。世间多少东西就是这样,越是珍惜,越是容易失去:他们只做了一个大相框,挂在卧室,以及小照数张,珍爱地随身携带,怎肯如戏装照一般到处散发?北京一别,仓乱恓惶,随身之物根本没来得及携走,这张照片就此不见,数十年来,一直只留在樱草的记忆中。
“这……这是你太和太爷爷……”
念竹也错愕难言。他没见过这张照片,但是知道母亲与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此刻居然在照相馆展示厅里见到一张如此珍贵的合影,实在教人不敢置信。他低头望望母亲的神情,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急忙示意胜蓝奔去前厅,向服务员询问。
“是我祖上留下的一辑民国老照片,不久前刚发现的,”闻声赶来的一位经理,神情警惕地解释,“我姓赵,这家照相馆,原是先人产业,解放后才归国营。这些照片是我曾祖父赵烟晨亲手拍的,有底片,有版权!内容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不是,”樱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这两个人,是我,和先夫……”
赵经理惊诧地看看她布满皱纹的脸,又看看照片里的俏丽女郎:
“这……这……老人家呀,这可真是太巧了!说真格的,大北创立百年,拍过照片无数,各行各业,各个时代,原本都有存证,但是这些年时代动荡,你懂的,大半都湮失啦。这一辑呢,可能是先曾祖精选的十几张特别钟爱的作品,珍重收藏在铁盒子里,嚯,裹着层层油布和封蜡,埋在我家地下,若不是前阵子翻修老屋,还在地底下睡大觉呢。洗印出来一看,完好无损,那个时代的技术呀,真有独到之处。照片都没有标注,也不知相中人姓甚名谁,我们大伙儿觉得最美的,也就是这一张了,都说民国时候的人太有气质,这容貌这风度,现在哪个天王巨星也比不上……”
樱草没有仔细倾听他的赞美,只含泪直盯着柜中照片。念竹懂得母亲心意,低声对赵经理道:
“这张照片,能请您给我们洗印一份吗?价格随您。先父去世七十余年,我母亲一直在找这张照片。”
赵经理一愣,不由得耸然动容:
“啊,老辈人的长情,真令人感动……”
他思索片刻,昂然一拍胸脯:“柜里这张大相,连框一起送您!请老人家留个地址,改天小相连同底片,一起送到府上!只请您允许我们继续在展厅里展出这张照片,附上相中人的故事,可以吗?”
樱草颤巍巍道:
“这份礼物,太厚重了……”
“老人家!”赵经理雷厉风行地打开展柜,取出相框塞进樱草手里,“摄影的终极目的,就是留住时光。能替您保存这份珍贵的回忆,先曾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日光已经西斜,仿佛听得见新年奔近的脚步。繁华的前门商业区早早张灯结彩,星星点点的霓虹光辉中,各式招揽生意的吆喝与音乐震耳欲聋。念竹和胜蓝推着轮椅,穿过前门外大街,走向西边九道湾胡同。
樱草紧紧抱着相框,将相中那两个年轻的爱侣,深埋在自己的怀抱之中。她的泪水已经擦了又擦,但仍止不住心头激荡:在如此岁月风尘中,竟然还能找到这瞬间影像,谁能置信?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百毒不侵,再强烈的冲击也能承受,却不想在年轻的自己与爱人温柔的视线中,数十年砌就的坚实堤防,瞬间溃不成军。她不再是那个平和的世纪老人,看淡人生的百岁寿星,她仿佛又回到情怀恋恋的少女时代,痴缠在爱人宽厚的臂膀之中……
“太,您冷吗?都哆嗦了。”胜蓝关切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围在樱草身前,“要不咱们回去,改天再来?您刚才太激动,对身子不好。”
“不,走完吧,我没多少日子了。”
胜蓝还待说话,被念竹以眼神阻住。
樱草伸手按在胸前,感受那个铜牌牌的形状。七十余年,她一直还戴在颈上,牌牌磨得锃亮,上面的字迹,已略有模糊,但始终如烙印一般,深刻在她的心底。“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世间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是恒久的,月有圆缺,日亦有升落,真正永恒不变的不是事物,而是一颗倾诚相守的心。
九道湾,会和那照片一样,还在吗?
它还在,却也不在。
九道湾胡同,已经改名叫弓字胡同,取的仍是那曲曲弯弯的形意吧。原本长长的十三道弯,被加长的煤市街截去两道,建起一排崭新的大厦,那消失在大厦拔起之处的第二道弯,恰恰就是樱草的家。
祖孙三人,无奈地走进剩余的半条胡同。胡同仍是那么狭窄深邃,曲径通幽处,倒是几乎完全隔绝了市声。樱草依稀还记得自己骑着羊跑过的几家门口,如今都换成了崭新的红色木门,亮堂得都不太真实,紧闭着的门扇两侧,装着可视门铃。胜蓝跃跃欲试地想要按铃打探,樱草轻轻摆了摆手。
“算了,都不是原先的邻居。”
“若能进去看一眼,或许还记得当年的样子……”
“不必了,我记得的。”
她从不用努力去唤起那份记忆,一切都牢牢铭刻在她的心里,每一寸的青砖、土地,头顶的晴空万里,可能在空气中留存的笑声与呼吸……近一世纪前的那个冬日,大雪初霁后的清晨,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哥哥自拐子手中救她出来,一路跌跌撞撞背着她进了那个街门,自此之后,她的一生道路,与那院子息息相关。那院中的一草一木,丁香,枣树,金鱼缸,全有她和亲人的手泽,院中每一个屋子,印满她一个个至爱之人的足迹,终此一生,只要她想,就会在霎时间穿越千里时空,回到那个院子,看见威严而慈爱的爹爹,一身青袍,在院中背手沉吟,看见吹胡子瞪眼睛的三叔,笑得满脸每一颗麻子都放光的三婶,看见永远欢快明朗的竹青,和她追逐打闹着穿过院子:“我宁愿吃掉你做的盔头,也不愿意吃你做的饭!”……
静谧的胡同里,樱草微闭着眼睛,思绪飞过一扇扇街门,一堵堵院墙,重新飞临那二十年陪伴成长的,欢笑与泪水凝聚之地。她看见童年的天青,坐在她枕边,握着她的小手,哼唱《雪拥蓝关》;看见少年的天青,腰扎板带,飒爽地舞动手中的把子;她看见他从堂屋里飞奔出来,冲到街门外轿子边,将心爱的小铜牌塞到她的手里;她看见他喊嗓回来走进院子,惊愕地凝视着多年不见的她,眼中满是关切与爱惜;她看见自己拎着两瓶酒扑进街门,望见天青哥已经平安归来,回头向她微笑,满院丁香花的香气,也盖不住她的心花怒放;她看见厢房里灯火摇曳,天青在铺满盔头饰件的小桌边,深深吻她的唇;她看见一个个无声的日夜,天青为无知无觉昏迷着的她盖上被子;看见满院张灯结彩,屋檐下簇拥着的张张笑脸,见证她与他的终身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