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问于莲舫有什么事情,于莲舫说龚晓默要回来了,带着夫人一块儿回来。张悦说回就回来吧,碍你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于莲舫说,可是我还住在龚家,新人进家,我跟那媳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是怎么档子事?张悦说要不你就搬出来,搬到集体宿舍去。于莲舫说跟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们挤一间屋子,吵吵闹闹的,我可是奔五十的人了……张悦也没了办法,哼哼卿卿地说,关键是我这边得快……于莲舫说,你知道这个就好,其实我也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心里乱,发毛。张悦说,你是不是还爱着龚晓默呢,要不听到这信儿你不会这样。于莲舫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张悦说,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一切顺其自然吧。晓默携妇归家你也不必太在意了,不行就临时到外面住几天。这时,茶馆里又进来几个老头老太太,掌柜的忙招呼,看样子都是常客熟人。一帮人拾桌子搬板凳,腾出一块地方拿出小鼓唱起了莲花落。有唱有和加以插科打诨,乱哄哄嚷成一团。张悦说,哪儿钻出这么些古董来,直门大嗓唱得真难听。于莲舫说唱的是什不闲,莲花落的一种,这几乎失传的玩意儿让这帮老头老太太们捡回来还真不易呢。张悦问什不闲算不算京韵大鼓?于莲舫说跟京韵大鼓不一样。最早是沿门托钵,要饭的唱的,后来又加以锣鼓,成为民间演唱形式。张悦说看来是不登大雅的。于莲舫说不尽然,莲花落是得了皇上准许演唱的,曾几度进宫演出。光绪年间有“黄旗黄幌,万寿无疆”的什不闲拢子还经太后御揽过。张悦问于莲舫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于莲舫说龚太爷诊病记录上都写着呢,有一回,太后因在储秀宫听什不闲而着了凉,恶寒发热,召龚大医进宫,给开了药性平和的葱豉汤,以解表通阳。无奈太后闻不得葱白气味,又换了桂枝汤,发汗太过,躺三日不得起炕。张悦奇怪诊病记录怎么连什不闲都写进去了。于莲舫说不唯有什不闲,连诊病日的天气,病人的笑貌言语和穿着也常常见于医案之中呢。张悦听了直摇头,说这不是医学,是文学。俩人正说着话,只见唱莲花落的群体中闪过一个人来,脸上涂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头上义和团似的扎了块红绸子,敲着手里一张平鼓坐在张悦和于莲舫中间,把俩人着实吓了一跳。“义和团”原来是一块插队的叫薛宝田的邻村知青。薛宝田快人快语说,你们俩跑这儿幽会来了,倒挺会挑地方。快坦白,有什么猫腻?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一时俩人窘得说不出话,连气儿也喘不匀了。“义和团”显然不知内情,看俩人的模样笑道,开个玩笑就把你们羞成这样,都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保守。又说他老婆肚里长了个瘤,良性的,什么时候找张悦给割了。张说赶紧说可以可以,忙把家里的电话给“义和团”了。“义和团”对于莲舫说,龚家大少奶奶比插队时越发的年轻了,怕是吃了御医的十全大补丸吧。于莲舫说也是老了,脸上的纹路赶得上六月的黄土地了……那边叫“和团”过去排演,“义和团”临去时对张悦和于莲舫说,下月咱们前后段家河插队知青要聚会,你们一定得来。说发起人就是他,地点在宽街老三届饭馆,在“老三届”畅叙革命友情比在“清雅”茶馆有激情。莲花落们击着鼓在催,“义和团”跑过去了。于莲舫说怎么碰见他,真是的。张悦说,偌大个城市找不着一块属于我们俩的地界。于莲舫问这个薛宝田现在在哪儿工作,张悦说先在汽车配件公司,现在退休了,听说在潘家园倒腾古玩。于莲舫说才多大呀,就退了。张悦说老三届退的人可不少……嘈杂中无法谈话,张悦问于莲舫还有什么事。于莲舫说没有了,就是龚晓默回来这件事。张悦说大可不必理会,又说没什么他就走了。说着站起身戴了口罩,临出门说,有事给我往单位打电话。于莲舫听了觉得这话说得甚没意思,难道只有有事才能打电话吗?还得¨往单位打¨!
于莲舫又坐了一会儿才出门,外面的雪更大了。
四
这几天是龚家老太太最忙的几天,打扫西屋,置办钢丝床,找人改装厕所,安装热水器,古旧的大院很是添置了一些现代设备。老太太不唯自己干,还拉上珠珠和女儿龚晓初一块参加劳动。让龚晓初缝制里外三新的软缎被子,让珠珠擦窗棱和玻璃。老太太说,登梯爬高是小孩子的事,她已经七十八,上不了窗台了。至于找晓初缝被,是因为晓初是全合人,即上有父母公婆下头又儿女双全的人。如今都是独生子女,晓初一个儿子,当然比一个女儿更理想,是首当缝被人选。依着惠生老太太,洋媳妇如果将来能给龚家添个孙子,当是最好不过。可是龚老爷子对孙子不抱希望,他说一个孙女足够了,真有了孙子也是深眼高鼻的二转子,杂种。惠生老太太说,杂种也是晓默的种,是龚家孙子就行。又批评龚矩臣老脑筋,说蒋介石的孙子也是二转子,人家都不嫌,照样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是继承了蒋家大业?珠珠压根儿就不接受洋妈,自然也想不到洋兄弟那一层,她对分配给她的任务采取消极态度。晓初在大学读中文系的儿子任楠由学校回来,见珠珠在西屋窗外擦窗户,就说,珠珠,你怎把玻璃抹得跟花瓜似的?珠珠就说她这是现代派绘画。任楠从花池里连泥带雪抓了一大把甩上窗户说是后现代,两个人就在院里笑成一团。任楠问珠珠她的洋妈什么时候到,珠珠说今天傍晚。任楠说怪不得我爸这会儿在屋里又扎领带又喷香水,大概是要去机场接了。珠珠说,你爸不去接谁去接,你爸是龚家的伙计。任楠接下来说,所以,我结婚一定吸取我爸的教训,不当上门女婿,我爸在你们家受气受大了。珠珠说,得了吧你,就你爸那德性,吃饭吧卿嘴,睡觉打呼噜,走路晃肩膀,坐着哆嗦腿,甭说我奶奶连我都一百个看不上。正说着任大伟由东屋衣貌齐楚地踱出来说,珠珠,我好歹是你姑夫,有你这么背后编排老家儿的吗?珠珠笑着说,编排您是爱您,您看咱们家,里里外外没谁都成,没您可不成。任楠就说珠珠是两面派,当人一套背后一套。任大伟小声问珠珠,待会儿见了那洋人,管不管她叫妈。珠珠不屑地说,她管我叫妈还差不多,我凭什么管她叫妈?她又没生我。再说了,我管她叫妈把我亲妈往哪儿摆。任大伟看了看外院南屋,南屋的门紧紧关着,门上没挂锁,于莲舫显然在家。任楠见父亲朝南屋看,也朝南屋看,自言自语地说,珠珠妈挺可怜的。任大伟瞄了一眼北屋,训斥儿子道,别胡说!珠珠眼圈一红,进屋去了。任楠见状,对他父亲说,爸,您受气归受气,千万别离婚,要不我比珠珠还惨。任大伟拍拍任楠的肩说,放心吧儿子,我爱你妈爱得昏天黑地。
在龚家人为龚家大少爷的回归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于莲舫的屋内却是出奇的静。煤炉上炖着羊肉萝卜,炉圈上烤着芝麻烧饼,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满小屋。于莲舫在窗前翻阅御医龚钟鹤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她对那黄连、厚朴的方剂至今不能理解。
发黄发脆的医案中夹着一张龚御医眷抄的光绪皇帝在病重时亲自书写的,名日《病原》的疾病分析。关于这份《病原》,于莲舫曾经听说过,却从未见识过全文。这次在龚御医的医案中找出,觉得十分稀奇珍贵。御医用小楷将《病原》恭敬录出,并加以断句,圈点,可见当时对光绪的病是仔细研究过的。光绪在《病原》中说:
……遗精之病将二十年,前数每月必发十数次,近数年每月不过二三次,且有无梦不举即遗泄之时,冬天较甚。近数年遗泄较少者,并非渐意,乃系肾经亏损太甚,无力发泄之故。痿弱遗精之故,起初由于昼间一闻锣声即觉心动而自泄,夜间梦寐亦然。腿膝足踝永远发凉,稍感风凉则必头疼体酸,夜间盖被须极严格。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且近年来耳窍不灵,听话总不真切,盖亦由于下无虚弱,以致虚热时常上溢也。腰腿肩背酸沉,每日须令人按捺,此病亦有十二三年矣。行路之时,步履欠实,若稍一旁观,或手中持物,辄觉足下欹侧荡摇……
看到此,于莲舫想,光绪皇帝四岁登基,彼时不过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男子搁现在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他却已耳鸣脑响,腰腿酸沉,步履欠实,俨然一八十老翁了。堂堂一国之君,虚弱到如此地步,那些御医们难道都是白白吃饭的吗?龚御医记录他给光绪诊病次数不下十一二次,每次几乎都用了黄连、厚朴,看来老头是抱定这两味药不放了。按清廷规定,为帝后诊病,同时诊视有御医二三人乃至四五人,悉心参酌后各自开方,交帝后本人审阅,而后圈定一方使用。所以龚老太爷虽然开了方子,皇上并不一定选用,也就是说黄连也罢,厚朴也罢,吃没吃到光绪嘴里尚在两可之中。严格说黄连是清热药,性味苦寒,针对多是高热神昏的实证;厚朴辛温,是芳香化湿药,对湿阻脾胃有奇效,但无论从哪方面看,对光绪所言的《病原》症状都不对症,堂堂御医龚钟鹤难道还做不到对症下药这最起码的一点?或许内中有什么隐情?
窗外一阵热闹,于莲舫朝外看,只见任大伟提着沉重的箱子引着龚晓默和洋媳妇珍妮进院来了。龚晓默穿着蓝呢大衣,他媳妇则着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块,白一块,像是刚刷完房。龚晓初和任楠由东厢房迎出来,簇拥着把两个人接进正屋去了。
龚老爷子闭着眼在逍遥椅上一摇一摇地听《四郎探母》,正听到铁镜公主唱“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时,一伙人裹着冷气旋风一样旋进来了。龚晓默一声¨爸¨,唬得龚矩臣吓了一跳,赶看清真是儿子时激动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龚晓默说,爸您坐着别动,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说着把珍妮推到老爷子跟前介绍说,这就是珍妮·德里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着龚矩臣双肩,在他满是老年斑的脸上亲亲热热地挨了一下。只这一下,使龚矩臣的脑袋嗡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走过神儿来心内埋怨,儿媳妇这样举动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国礼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厨房指导小保姆做柴把鸭子,柴把鸭子是龚家的传统菜,做一只鸭子足足要占用两天时间。柴把鸭子只有大年除夕才在龚家饭桌上出现一次。每回做柴把鸭子都是惠生老太太亲自去市场选购,挑选中肥北京填鸭。杀宰晾干后剁去膀爪,用佐料腌渍一宿后,由小缸里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头,切成细条,再用冬笋、冬菇、苔菜、火腿相佐,与鸭条捆扎一起,放入深盘中,加佐料又蒸半日,直到饭桌摆开,鸭子才能启锅。听到上房的响动,惠生老太太赶紧向小保姆交代了几句,解下围裙,用手拢拢头发,朝北屋走来。
惠生老太太一推门,首先看到的是儿媳背影。身材很苗条,穿了一双白旅游鞋,脑后扎了个马尾巴,黄色的头发一甩一甩的,跟孙女珠珠没什么两样。这一切给爱挑眼的老太太感觉是太随便了点,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进龚家门,就这种打扮足见不懂规矩,她的妈也不知是怎么教育她的。当初她进龚家大门时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红衣裙,坐了四拾大轿吹吹打打进来的。就是离了婚的于莲舫,初进这家时也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让儿子用“上海”汽车接来的。正想着,儿媳转过身来,见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拥抱亲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脸颊被对方弄得湿漉漉的,但又不好当着人擦拭,心里觉得很别扭。再看媳妇,到底与国人不同,眼珠绿得发蓝,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小血管,直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着这样的媳妇,龚家不知会收获一个什么样的孙子。所幸珍妮会讲中国话,说得挺利落也能将意思表达清楚,这多少缩短了由于长相差异而带来的隔阂。晓初夫妇忙着帮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珍妮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问,为什么要洗脸,这是中国的风俗吗?晓默赶紧解释说,老北京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珍妮就问,现在呢?现在北京也是一脸灰?晓初说,这是习惯,不洗也可以。珍妮说她不洗,任大伟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悦,觉得这媳妇是个半生,不懂情理。大伙都坐下喝茶,说话,珍妮坐在太师椅上左看右看,任大伟悄悄过去对她说,这把上首的太师椅不是小辈人坐的,老家儿在,他们只能坐旁边的木凳子。珍妮唔了一声赶快站起来。老爷子说,没那么些旧礼儿了,不必讲究那些,在家里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谨了。老太太对珍妮说,龚家是世家,规矩多,她慢慢儿就习惯了。珍妮说她会注意的。珍妮和晓默给大伙送由美国带来的礼物,多是头巾,巧克力什么的,给老爷子和任大伟一人一瓶威士忌。晓默从箱子里拉出一只绒绒的玩具狗,准备给女儿珠珠时,才发现珠珠始终就没在房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