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镇国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亲这儿,还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尽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没镇过国。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我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由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烟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舅爷一看见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儿,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据说还是太上老君座前的童儿转世投胎。
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妇女生孩子多在家里,卧室即是产房,操接生职业的叫“收生姥姥”,姥姥们多是手脚麻利,精明干练的中老年妇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几乎与所住范围内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来往。姥姥们也做广告,广告有一定规制,门口挂块木牌,内容含蓄而准确,“快马轻车,冈氏收洗”。“快马轻车”既说是姥姥出诊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婴儿生得顺畅迅速,不似今日电线杆上的“无痛分娩”、“快速流产”那般直接,那般热血横流。从知识水平看,电线杆上的姥姥跟“快马轻车”的姥姥或许是半斤八两,旧时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凭借的多是经验和老妈妈论儿,经验之外真遇上个前置胎盘,脐带绕颈什么的,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无疑……旧社会妇婴的死亡率高,其实大部分责任是在于收生姥姥,没人追究罢了。
给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庞,原本是衙门里的稳婆。稳婆是专验女尸,检点女犯身体的婆子,民国兴起,有了专门验尸官和女警察,稳婆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壮大了姥姥队伍。庞姥姥在东四一带是很有影响的姥姥,那时老北京东贵西富,北穷南杂,东城尤其是东四一带所居多是达官显贵,给显贵们的内眷接生,庞姥姥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别看庞姥姥人长得瘦小枯干,极不起眼,却是出人豪门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里屋隔着门帘叫唤,声音甚不好听。舅老爷和两个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七舅爷不安地问,姥姥,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姥姥我早出来了,你没出来的时候姥姥就出来了。
七舅爷说,我是问我儿子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等着吧!七奶奶这儿干打雷不下雨。
正说着,七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二秀哇地大哭起来。七舅爷惊恐地问怎么了,庞姥姥在里屋说,不碍事,大少爷伸出了一条腿。
七舅爷一听慌了说,这就是横生逆养啊,有法子解救没有?
庞姥姥说是常有的事,把少爷腿送回去,背两遍《达生编》就行了,还让七舅爷把孩子们领远点儿,免得吓着孩子们。庞姥姥让七舅奶奶再努把劲儿,七舅奶奶在屋里说她是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胡同里传来卖水萝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里美。里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就想吃口凉萝卜顺顺气。
七舅爷决定出去买萝卜。
大秀说,阿玛,我在这儿守着妈。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卖萝卜的推着独轮车,点着小灯,在背风处站着,见七舅爷出来,知道是买萝卜的,赶紧推车迎过来。七舅爷问萝卜地道不,卖萝卜的说是地道货,这边是北京的“心里美”,那边是天津的“卫青儿”,下晚才从窖里起出来。七舅爷也不急着买萝卜,问天津“卫青儿”可是李鸿章李中堂吃的那种,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一百个心,说当年给李大人卖萝卜的小孩就是他爷爷。那年他爷爷挑着萝卜在胡同里吆喝:“天津萝卜赛鸭梨!”恰逢在天津办洋务的李鸿章坐着轿子去洗澡,这一声吆喝吓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询问,何人在此喧哗,下人告知,卖萝卜的。当下把卖萝卜的小孩抓了来,李鸿章说,你的萝卜真赛过梨?小孩说不信送您老几个尝尝。李鸿章收下萝卜,赏小孩一两银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时,忽然想起了萝卜,让人切了端来,一看,绿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于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萝卜。
卖萝卜的这么一说,七舅爷还非买不可了,七舅爷说车上两筐萝卜他都要了,他问卖萝卜的会刻萝卜花不?卖萝卜的说,这位爷您算找着人了,雕萝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说雕个什么吧?
二秀说雕牡丹。卖萝卜的就依着二秀,雕了朵活灵活现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卖萝卜的刀子三转两转,就转出了一个古代美人。七舅爷夸卖萝卜的是个把式,卖萝卜的说他是个瓦匠,春夏秋盖房雕砖,师傅教的,砖头讲究透三层,飞禽走兽,八宝花草,主家要个什么,得给人雕出个什么。天冷了,没有泥水活儿了,就用这把刀来雕萝卜,做个卖萝卜的小买卖,维持生计,要不人家怎么管他们叫“二把刀”呢。
七舅爷越听越高兴,索性让卖萝卜的把他的拿手活儿都亮出来,这两筐萝卜要是不够,明天晚上接着雕。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心,说萝卜不够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东边胡同卖呢,那边车上还有两筐。七舅爷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他认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卖萝卜的雕玩意儿,雕了一个又一个,大丽花、菊花、玫瑰花、仙鹤、盘龙、小白兔……七舅爷看了个个说好。一会儿,两个筐里的萝卜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萝卜花。
舅爷看得正带劲儿,大秀从家门急奔出来,大声喊,爸,您快回来,我妈不行了。
七舅爷一听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萝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没过得了这一关,在七舅爷进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屋内地上、盆里到处是血,一个婴儿,啼哭着,抱在庞姥姥怀里。七舅爷急切地说,秀儿她妈,秀儿她妈,你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说,妈,您不是要吃水萝卜吗,给您买来啦,您看看哪!说着拿那个萝卜牡丹使劲往母亲枕边摆。
大秀说,二秀,妈她,她死啦!
话一点破,爷三个哇地哭起来……追进院里来要萝卜钱的后生一听这架势,二话没说,将这些个萝卜花都摆在窗台上,转身走了。庞姥姥并没有感到是自己的过失,说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您老哭够了我该给您贺喜了,七爷,恭喜您添了个大儿子。
七舅爷说,人都没了,我要儿子干吗?
庞姥姥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漂亮。
七舅爷说,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妈的命!
二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没有他的照片留下来。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母亲总是看他可怜,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里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讨厌,扒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的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想逗逗这个小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挺活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过来。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儿,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五六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灵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一排镂空铜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哥儿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做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中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喜贵班的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经得住改,才是玩意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傅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