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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醉也无聊(2)

我还喜欢干的一件事是陪老姐夫喝酒,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后园的亭子里,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顶不济也有一碟腌酱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酿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实则是小孩子最好的饮料。姐夫的院里有十个包着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制造工厂,他常常对我说,童儿,去听听,听哪个缸里在闹螃蟹。我就趴在一个个缸肚子上听,哪个里面有嚓嚓嚓的声响,哪缸的酒就酿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后的酒,渣液混合,有米在酒中浮泛,饮时需用布滤过,“倾醅漉酒”,这是个很文明的词儿,且不说这词儿,仅这个过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画家丁云鹏有名画《漉酒图》传世,画上男子神清目秀,长髯飘洒,在柳树下和他的小童儿扯着布滤酒,他们周围黄菊盛开,湖石罗列,石桌酒壶,鲜果美馔,那情景就跟我与老姐夫滤酒一样,不知是明朝人照着我们画的,还是我们跟画上学的。老姐夫酿的酒,搁现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场上卖的醪糟,两块钱,连汤带米买一斤,拿回家兑水烧着喝,这也是近几年市场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四十年代的北平,别说大街上没有卖这种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扬菜馆森隆和江苏馆子老正兴也只卖黄酒,不卖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当年酿酒用的是什么曲子,那酒的浓郁甘醇远在今日市场出售的醪糟之上。老姐夫的酒缸一揭盖,那酒香能飘出半条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一点儿不假,不管是对卖酒的还是对酿酒的。

我喝老姐夫酿的酒必得兑水,否则只两口就会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凉亭,我们俩躺在地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仆刘妈在后园找到了我们,据刘妈说,当时我们俩睡得像死狗一样,打都打不醒。刘妈说,躺在地上的我们,身上爬满了蚂蚁,密密的一层,这是因为那酒太甜太香了,蚂蚁也喜欢喝酒。后来,老七舜铨把我们的行径画了一幅《醉酒图》,老七是画家,采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画上我和老姐夫拥着酒坛醉卧在草亭之中,连我们家那只大黄猫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态,惟妙惟肖。我父亲还在画上题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样,后来这幅画被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予成买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我想,要是没有意外,这幅画现在应该还在台湾的李家珍藏着,半个世纪过去,差不多已经该成文物了。

我母亲从此再不许我找老姐夫饮酒,说是家里有个酒半疯就够了,再出个女半疯,更让她堵心。但是我母亲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个长腿的东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后院去了,进了后院就是进了酒缸,能不喝酒么。应该说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养出来的,我们家的偏院实际是个很不错的饮酒培训班。长大后从事文学艺术,常与文友酣畅痛饮,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厂出的红星二锅头仍没有醉意,可见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管用。

为当年那场醉酒,我竟然还得了个“酒觫子”的称号,酒觫子是温酒用的小瓷瓶,口小肚大,一柞高,装不多,随喝随温。老姐夫说那天我跟他在一起喝酒,才喝一碗,我就倒了,现了原形,原来是个只能装二两的酒觫子。我说我是酒觫子,他是什么,他说他起码是个大酒瓮,装个四五十斤没问题。我为自己是个小酒觫子而遗憾,而难为情,就有些失意,老姐夫不管这些,老姐夫又提来酒,大口大口地喝,也让我喝,我就跟着他喝。酒酣耳热之际他说,咱们俩的酒量北平城里是没人能比的,咱们要酒压皇城一带,拳打东西二城。我说,对……打,打……二城……

东西二城没打到,挨了母亲一顿臭揍。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又去喝酒,又去喝酒,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没记性呢!

让一个孩子长记性,那是很难的事,闹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母亲越是让我长记性,我越是没记性,偷偷摸摸跟着老姐夫照喝不误,且大有长进,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酒鬼意境,称得上是资深酒徒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让我的孩子长什么“记性”,一切都顺其自然,我相信我的孩子比我发展得健康,也会比我有出息。但在酒上,她比我差远了,我想这是因为她小时我没有拦着她喝酒的缘故。

老姐夫不能离酒的原因是因为他吃药,我们都知道他常服一种叫做“五行散”的东西,五行散是由硫磺、钟乳等矿物金属制成的烈性强身药,服药后必须在院里急走两个时辰,以解药毒,所以叫“行散”。那药的引子就是酒,否则那毒是散不出去的。“五行散”是一种土黄色粉末状的东西,捣药是老姐夫的日常工作之一,那药都是随吃随捣,细腻得如一缕轻烟。看着老姐夫抱着药钵,坐在桌前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常常让我想起月宫里捣药的兔儿来,据说那兔儿需日日捣药,跟那砍树的吴刚一样,没有一刻停歇,我于是认定,那兔子捣的必定也是五行散。我问过老姐夫,这种黄末儿吃下去有什么好处,老姐夫说妙不可言。我问怎的妙不可言,老姐夫说,要成仙就必须服散服丹,这些东西都是长久不会改变的物质,自天地开辟以来,日月不亏明,金不失其重,食之可以长生。五谷鱼肉,极易腐朽糟烂,人吃了也是如此,这就叫天人合道,理契自然。吃了五行散,可令人身安命延,体生毛羽,遨游上下,使役万灵。我说,体生毛羽,那就是长了翅膀,像家雀儿一样要飞呀!老姐夫说,当然能飞,道家称之为举行轻飞,白日升天。

就为这个“遍生毛羽”,从此我就对老姐夫格外注意了,很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老姐夫身上能像鸡一样地长出毛来。有一回跟看门老张谈论起遍生毛羽的事,老张郑重建议我,再跟老姐夫谈到“白日升天”这类话题时一定要他带上我们俩。我说这怕不行,咱们也没服五行散,死沉死沉的,带不动。老张说,你没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么,那个吃了丹药的刘安白日升天,还不是把家里的老婆孩子猫儿狗儿都带上走了。我说升了天还能回来么?老张说大概不能。我说,那我就不升了,要升你跟着老姐夫去升,天上缺个看门的也不一定。老张说他升了天就不会看门了,他就是仙家了。我问仙家有什么好,老张说好处大了,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要多少钱有多少钱,想娶几个媳妇能娶几个媳妇,想逛街就逛街,想听戏就听戏。我说,依你这么说,我阿玛就是仙家了。老张说差不多。

吃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在院里走动绝不是没有目的地瞎走,人家走的是步罡踏斗的缭绕之法,名曰“步虚”,又叫“禹步”。据说是从大禹那儿传下来的,大禹治水时小腿受伤,步行困难,便走出了这一套奇怪的步伐。让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那步子很像今日交谊舞的三步,即迈一步点两点,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大概这舞就是源于受伤的大禹了,从那蹴蹴点点的步伐足可看出当年大禹的伤痛之深,我们的老祖宗为了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花费的代价真是太大了。看得多了,我便看出了眉目,老姐夫“步虚”时面东背西,先往南三步,再奔东南,而后正东,往往要走出一个八卦的形状。地上并没有八卦的图形,所以,外人猛一看,只见老姐夫在地上圈圈点点,穿来绕去,很是有些莫名其妙,其实这里头的名堂大了,让老姐夫说,这叫“三步九迹”,上应“三元九星”之数,含某行无咎的意思在其中,吃了再毒的药也会平安无事的。

老姐夫信奉老庄,追求的是神仙与不死,他的生存原则是不过度劳累,不过度用脑,不过度喜怒,不过分淫逸,神静则心和,心和则神全,老姐夫的心也和了,神也全了,老姐夫就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姑老爷了。我母亲为五格格的前程很是担忧,觉着老姐夫在后院这么装神弄鬼总不是个事儿。我的哥哥们则劝我母亲大可不必为此伤神,说人家当事者都不以为然,您老太太瞎操什么心。当时,我的哥哥们之所以都向着老姐夫,是他们正在向老姐夫学习一种叫做“添油法”的内功,他们学得很认真,很虔诚,定时赶回家来“上课”。

这“添油”内功,给金家带来的危害是空前的,说它是一场令我父母谈之而色变的可怕瘟疫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的母亲明白真相后跟老姐夫反目的原因,而在当时,谁都蒙在鼓里。

老姐夫在金家曾经有过一回大显本事的机会。

夏日,我们的刘妈在午睡待起之时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闹,满嘴胡说八道。刘妈是个谨慎能干的女仆,从十六岁到我们家,四十多年了,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员,那地位不是一般仆人所能替代的。刘妈说的是一口安徽桐城话,桐城是我父亲第二个妻子张氏的家乡,刘妈所说,都是谁谁欠了她几担谷,谁谁吞了她几年的租,谁谁将她的衣物都分了……说之有名有姓,有来龙,有去脉,让人不能不信。老张说,刘妈睡觉没有关门,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来了,附在了她身上。母亲说,大夏天谁睡午觉也不关门,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别人就找她。老张说,刘妈是随着二娘由安徽嫁过来的,安徽那边来了人,当然就先奔她。母亲说,不说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紧。平时刘妈是我们金家的医疗总顾问,如今总顾问出了问题,下边的人就没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商量来商量去,最科学的办法是打电话叫来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姐舜镘。

六格格舜镘看了刘妈的病情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歇斯底里罢了。母亲问什么是……斯底里。舜镘说就是癔病,一种很常见的精神性疾病,用暗示的方法就可以治愈。母亲问怎的暗示,舜镘说打针葡萄糖酸钙就好了。“葡萄糖酸钙”这个名字很西洋,很时髦,就像我们今天听了“吉登斯时代”“全球语境”“化约主义”这些词汇一样,让人惊讶而难忘,而深印于脑海之中。在当时,“歇斯底里”和“葡萄糖酸钙”这两个很复杂的词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被我记住了,它们在我那些国粹词汇中独树一帜,出类拔萃,让人耳目一新。舜镘说打针,于是就消毒,就往胳膊上勒橡皮带,刘妈就直着眼睛骂,骂得六格格舜镘直皱眉。六格格打完针也不想在家多待,匆匆地收拾了小药箱子就回医院了,临走说不必理刘妈,人围得越多她越来劲,大伙都不理她,她睡一觉就好了。

众人散去,屋里只剩了刘妈,她还在哇哇地哭,很伤心地向人们倾诉。我很想看看安徽来的张家祖先是什么模样,就溜到偏院去请教老姐夫,我想,对这样的事情,老姐夫肯定会有办法。

老姐夫听了我的话,摸着胡子说,鬼跟人一样,喜欢人家恭维它,尊敬它,喜欢精美食物,喜欢美酒,它们也有种种忌讳,怕诅咒,怕道出它们的姓名……我说那我该怎么办,老姐夫说,奠它一杯酒,请它上路就是了。我说我还想看看那先人的形象,看看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引得刘妈又哭又闹。老姐夫说,你真想看?我说真想。老姐夫说,其实也很简单,找块小镜子一照,那物件就在镜里显出形来了。我说一个小镜儿会有那么大能耐?老姐夫说,镜子是金水之精,内明外暗,一切鬼魅魍魉不能在其前隐匿,但照无妨,只是不要惹恼了它。

我拿了镜子直奔刘妈房里,刘妈还躺在床上哭,我用小镜子一照,刘妈的身上映出了镜子的影儿,我赶紧朝镜子里看,镜子里没有鬼只有我的一张大脸。我换了个角度又照,那里头还是我,这让我有些害怕了,莫非是我搅得刘妈这样闹腾么?我一个“酒觫子”会有这样大的本事?正疑惑间,刘妈腾地一下坐起来,先是直瞪瞪地瞪着我,继而向我扑过来,一边扑一边说,你照我干什么,照我干什么!刘妈的力气很大,把我重重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不是老张赶来,我的肩膀非被她咬下一块肉来不可。

科学的暗示疗法根本不管用,小镜子也照不出东西来,老姐夫看着摔碎的镜子说,看来这家伙有来头,非得我亲手收拾它不可了。

听说老姐夫要捉鬼,我比谁都兴奋,跑进跑出到处嚷嚷。那捉鬼的过程虽没见过却是听过的,要燃香焚表,设醮祷祈,道士着八卦长袍,披散头发,迈着禹步,晃晃悠悠,就像《借东风》里的诸葛亮一般,手舞桃木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喝一声“疾!”用剑一指,便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紧接着,一道血光刷地喷洒在符裱上,立除其祟,大功告成。可是我的老姐夫并没有画符舞剑,他只是从后院摘下两片树叶子,用水泡了,着人给刘妈灌了下去,刘妈喝了那水没半个小时就安静下来了,蒙头盖脸地一通死睡,醒来时则如好人一般。推枕而起,惊呼,天都黑了,我这一觉怎睡到这般时候?母亲问刘妈可还记得什么,刘妈说没甚记忆,只是觉得累。事后众人都说奇,说没想到后园的树叶儿还能治病,更没想到平时不吭不哈的五姑爷还有这等本事。老张说,那树不是一般的树,是桃树,桃树是避邪的,五姑爷也不是一般的人,精明之致,能通神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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