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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三击掌(1)

《三击掌》,京剧传统剧目,又名《红鬃烈马》。说的是唐朝丞相王允的三女儿王宝钏因婚事与父反目,被父亲剥去衣衫,赶出家门,父女三击掌,誓不相见。

——《京剧大观》

我父亲有将儿子脱光了衣裳赶出家门的习惯,我的几个哥哥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五岁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父亲将家里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训斥,只一味地让脱衣服。隔着窗户,我听见父亲压低着声音愤怒地命令老七,你脱!你给我脱!

老三说老七犯了大错,原来老七偷偷给柳四咪往南京写过几封很缠绵的信,柳四咪是谁?柳四咪是我的大嫂,那些信被我大哥翻出来送到了父亲手里,小叔子迷恋嫂子,太荒腔走板,难怪我父亲生气。

谁都不敢进去劝,依着父亲的脾气,劝解者的下场不会比肇事者好到哪儿去。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的母亲是从来不往里搀和的,对儿子们的“遭难”,她采取的是置若罔闻,不予理会的态度。这中很大原因是这些儿子都不是她的亲生,我的大哥和她同岁,就是下边的几个年龄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儿子们叫她“娘”,是客气多于亲情,母亲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准确。父亲极少在家里出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游历,严格说他老人家实在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的儿女们大多在他无为而治的状态下成长起来,他的教子方针却又是无为而无不为,一旦他因为哪件事生了气,动了真格儿的,那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对儿子们来说就十分的悲惨。

父亲从来不对女儿们发脾气,他把对女儿们的教育交给了母亲。

我还记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从南屋出来的,父亲对老七教育得十分彻底,连裤衩也扒得精光,绝对的一丝不挂。时已立冬,老七光着屁眼子在院里站着,三十岁的老七这时候谈不上一点儿尊严了,他簌簌抖着,低着头面朝着影壁,背负着从各屋窗帘后投出的同情、怜悯,也有幸灾乐祸的目光。父亲不依不饶地还将他往大街上赶,老七无言地抗拒着,他知道,走出家门将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将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不唯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们都是如此,大门内北墙的影壁是他们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再不能朝前走了。父亲也不糊涂,把儿子赶到影壁处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硬逼,过与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亲一下没拢住,我从屋里蹿出来,来到光屁股的老七旁边,老七立刻用双手将他不便之处捂了。

我说,嘻嘻……

老七一脸尴尬,低声呵斥,滚!

我说,我看见你的屁股啦!

老七满脸通红,还是让我滚。

母亲远远地站在台阶上叫我,让我进屋去,说要跟我玩翻绳。我不去,翻绳哪里有浪里白条一样的老七好看,那条绳子随时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却不是随时可以见的,我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母亲不便过来,他们之间有条越不过的沟,我相信,母亲要是老七的亲妈,她早就跑过来了,可惜母亲不是。

我围着老七不断地走动,好奇又无耻,这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对我龇牙咧嘴,一门心思全为了对付我,早已忘了正屋里老虎一样的父亲。小北风刀子一样地刮着,出外觅食的老家贼们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钻进了房檐下头的窝,我围着线围脖,戴着线帽子,站在影壁前感受着傍晚的美好,在看老家贼们回家的同时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屁眼子的戏如何收场。

掌灯的时候,父亲穿着大衣要出门,母亲问父亲到哪儿去,父亲说上吉祥听戏,吉祥上演程砚秋的《三击掌》。我说我也要看《三击掌》,父亲说,走!就拉上了我一块儿往外走,走过老七身边,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也学着父亲哼了一声。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离去是给了老七一个台阶,父亲前脚走出家门,老七后脚就像兔子一样逃回后院,动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粘稠的性情,用看门老张的话说是“一道白光,倏忽不见”,可惜这样的精彩我没有看到。

父亲没领着我去看什么《三击掌》,而是三拐两绕地来到了北新桥箍筲胡同的王阿玛家。王阿玛叫王国甫,外人叫他王三爷,父亲叫他“FOX”,我问过父亲王阿玛为什么是“FOX”,父亲说“FOX”是“狐狸”,他们的同学都管王阿玛叫“FOX”,王阿玛善于变化,在球场上踢中锋,狐狸似的狡猾,变幻莫测的球技把对方整得眼花缭乱。父亲和王阿玛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同学,两个人都是戴着大清的长辫子出去留学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公派出国,两个人进的都是文学部,王阿玛学的是经济理财学科,我父亲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不在一个教室上课却在一个寝室住宿,属于莫逆之交。而我之所以能记得王阿玛叫王国甫,是因为“国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见王国甫就想起绿青果、红海棠、黄蜜枣、白瓜条,那些鲜艳无比的蜜饯来。也的确,王阿玛的家里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个白玻璃瓶子里,瓶子的形状是个硕大的苹果,这个玻璃苹果是王阿玛的儿子王利民从法国带回来的,捷克出产,十分漂亮。

王阿玛家的院子里有西洋式的喷水池也有中国式的金鱼缸,屋里有楠木太师椅也有意大利皮沙发,给人的感觉是中西合璧,舒服无比,却又不伦不类。

一到王家,父亲就像礼物一样把我交给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轮椅上,会惊喜地搂过我说,丫儿又长高了。

王太太长得很漂亮,六十多了还是很精彩,抹着红唇,描着眉毛,烫着头发,戴着亮闪闪的耳坠子,比我的母亲时尚。母亲说王太太是游历过外洋的,外国话说得顺溜,不打磕绊,非一般京城老娘们儿能比。我特别欣赏王太太那曳地的长裙和身上那条光影闪烁的披肩,那披肩也是来自法国,是王利民送给他妈的礼物。我就想,这个王利民很是有眼光,他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知道该给女人送什么样的东西,不似我的父亲,下了一趟南洋,给我母亲带回一盒子吕宋烟,而我母亲根本就不抽烟,结果还是照顾了他自己。王太太的披肩柔软细腻,有精美的绣花,我将披肩抓在手里,爱抚地摩挲,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妒忌。王太太说,丫丫要是喜欢将来我就把它送给丫丫。

我问将来是什么时候,王太太说就是她死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问王太太什么时候死,不过我知道,王太太膝下无儿无女,这条披肩她不给我也没人可给,包括她的亮耳坠子和玻璃苹果,将来肯定都是我的。

父亲不让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儿子的话,王家避讳这个话题。

但是我希望,将来我也能有一个王利民一样的儿子。

王太太只能关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们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只尖嘴大狗,搁现在的话叫苏格兰牧羊犬,简称“苏牧”,依王太太的话说,瑞伯是她的老儿子,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见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兴,使劲往王太太怀里拱,还拿后腿踹我。背过王太太它就朝我龇牙,喉咙里呜噜呜噜的,非常不友好。我对这个长毛的“小儿子”自然也没多少好感,把玻璃苹果里的吃食很夸张地往嘴里填,馋得“小儿子”原地转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时候,父亲就跟王阿玛聊他们在日本学校里的事,他们说到因为输球,宿舍的寮长将他们全体扒光了赶到雨地挨浇的情景,看得出这个话题让他们都很兴奋,两个人仰着脑袋哈哈大笑,王阿玛头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亲的胡子上着着实实地挂了一条鼻涕。可以想见,十几个大小伙子光着屁眼子在雨地里站成两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是一种让人记忆深刻的风情,这个惩罚绝对比训斥到位,以至于都成了老头子了,两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絮叨,还在为此而欢乐。后来父亲给王阿玛学说扒老七衣裳的事,历数老七的不是,王阿玛开始还咯咯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说话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着她的“小儿子”对父亲说,四爷,您千万别介,别介……

父亲说我们家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血性,硬是怎么赶,也赶不出家门。

王阿玛说,真赶出家门就麻烦了!

我回来跟母亲说,父亲扒哥哥们的衣裳是跟日本人学的,他在日本大学里就被扒过,箍筲胡同的王阿玛也被扒过。母亲说,父亲扒儿子的衣裳不是跟日本人学的,是跟唐朝的王允学的,王允的女儿王宝钏抛彩球击中薛平贵,王允嫌贫爱富,逼女儿退婚,王宝钏不允,王允便让女儿将身上的衣裳脱了,再不要进王家的门。说到这儿,母亲学着王宝钏唱道:“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脱山河地理裙,两件宝衣来脱定,交与了嫌贫爱富的人。”

我不敢恭维母亲的唱腔,跟我们家的人比,母亲的戏曲水平属于朝阳门外平民市场唱落子的档次,“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嘛嗨嗨,扫完了东房扫西房……”母亲唱这个还行,唱《三击掌》的王宝钏,没板没眼,还时时地跑调。母亲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FOX,什么是中锋,也不知道捷克和法国在地球的哪个角落,甚至搞不清楚父亲留学过的东京帝大是不是由日本皇上来主事。母亲活得有些糊涂,想来也凄惨,嫁了比她大二十岁的父亲这件事本身就够委屈的了,更何况父亲在事业上一无所成,整天扯些个没有用的咸淡,今天考证个版本,明天作一首唱和诗,全是不能当饭吃的勾当,家里的老底眼瞅着日日渐空,父亲甩手出去云游,半年不归,家里只好全靠典当过日。父亲对家境的每况愈下也不急,说他自从进入“古典讲习学科”的那天起就断了升官发财的念头,就注定了这辈子要跟枯燥的古旧书本打交道,越是这样便越是对了。

相反,学经济的王阿玛回到国内却是大展宏图,他的眼光和魄力,他的善变和灵动,再加上他曾经搞过洋务的父亲的佐助,没有几年便成了京城的工商大亨。我是在二十一世纪研究老北京工商史的时候才重新认识王国甫这一人物的,史料的记载使我见识了这位老人的另一面,这是一个不为我熟识的王阿玛,一个崭新的王阿玛,一个所走道路和我父亲完全不同的王阿玛。

我也明白了父亲扒儿子们的衣裳,为什么会适可而止。

父亲和王阿玛学成回国的时候,宣统还在皇帝位子上坐着,我的祖父刚刚过世,依着惯例,父亲承袭了祖父镇国公的称号,代降一等,被封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是不用上班的,不多不少的俸禄也按时拿着,这就注定了父亲的闲适无为,注定了他在事业上没什么大出息。王阿玛回来,理所当然地接管了他们王家的产业,京津沪三处叫做“和瑞祥”“锦瑞祥”“长瑞祥”的大绸缎庄。

中国的丝绸锦缎一直是宫廷服装的主打,千百年来几乎无多改变。自光绪以来,“和瑞祥”的料子几乎四成供应大内,所以“和瑞祥”的料子采办得就考究、精细,集中国南北之精华,非其他绸缎庄能比。

我们的老祖母在做姑娘的时候和端康太妃是朋友,太妃闷得慌了,就将祖母召进宫去“陪着说话儿”,祖母进宫有时半日便回,有时一住半月。有一回,祖母从太妃处回来,捎回两匹洋布,说是太妃的赏赐,原来洋人将洋布送到了宫里,送到了太妃的眼皮底下。祖母说洋人的布料轻柔、精美,淡青、嫩绿、桃红、淡紫……比国产的漂亮。她一直以为中国的缎子是最好的,苏杭江宁,供着北京,供着宫里,几十辈子传下来的,没想到,跟外国的东西一比就不行了。这颜色,怎么染上去的?这质地细得跟云彩似的,轻得一点儿分量没有。祖母说,洋商人除了棉布还有呢子,羊绒呢子。但是大清国的人从来不穿呢子,它倒可以做轿子,防水。洋商人说了,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种颜色,说他们国家的印染业是最发达的。

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那时还活着,她欣赏着祖母带回的布料说,中国布上的花都是绣上去的,还没见过印的呢。又问洋人干吗往宫里送这些料子,祖母说他们要通过朝廷,从各口岸大量进口这些料子,给中国人穿。大家都说这样的料子一定很贵,祖母说比中国的便宜多了。瓜尔佳说,那洋人不是亏了吗?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纸似的卖出去,他们图的是什么?

祖母说,他们为的是友好,和大清国的友好,他们热爱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尔佳母亲说,话说得不错,可洋人的心思总让人揣不明白。

祖母将太妃赏赐的花布赏给了即将出世的长孙“做小衣裳”,瓜尔佳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大哥。

父亲多了个心计,将其中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学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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