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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冤家路窄(2)

“散开!散开!你们想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众怒难犯,这个道理温富心中有数。面对怒气冲天的民众,他难免神色惊慌,惴惴不安。问题是,死了的鸭子嘴巴硬,这个家伙死要面子,高低不认输,硬着头皮想驱散不断起哄的民众,“他妈的,走开!走开!别人的事,你们起什么哄!”

事态的发展并非如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围观的民众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年轻人更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难以避免的突发事件终于引爆了:壮丁们眼见时机成熟,趁着温富一伙手忙脚乱疏于提防秩序极度混乱之际,突如其来地采取大胆而果断的行动,朝着温富一伙发起猛烈的攻击,经过短时间的混战,终于挣脱绳子,在众人的掩护下,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知去了何方。

“他妈的,跑了!快追!快追呀!”温富暴跳如雷,指挥手下人拼命往外冲。无奈看热闹的民众密密麻麻,刻意制造麻烦,推推挤挤,百般阻挠,气得温富光跳脚,眼睁睁看着壮丁逃之天天。

看热闹的人群在露骨的揶揄、嘲笑声中散去。

“呸!”温富寻寻觅觅,不见壮丁影子,胸中腾起无名火,冲着手下队员大发作,指着脑壳骂得他们狗血喷头,“饭桶!饭桶!几个大活人看着他们跑了!一个也不剩!”

不走运的队员像死了亲娘一样,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屁也不敢放一个。

“滚!”温富跺脚大骂,“他妈的,还不快滚!”

手下的队员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有个黄包车夫忍俊不禁,低声提醒刘阿林:“小兄弟,走吧,今天算我们倒了八辈子霉,出门遇瘟神,生意不会有了!不过,这一下捅破了天,后面还有好戏看。这里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少惹麻烦的好!”

“这倒是,这帮家伙碰了一鼻子灰,不但没捞到便宜,到嘴的肥肉丢了不算,还输得连条遮羞裤子也没有了,他们能甘心?谁再落到他手上谁遭殃,走吧!”有车夫附和说。“走吧,反正这里没戏了。”

大家又好气又好笑,好歹算是出了口恶气,拉着车子,纷纷离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阿林来不及离开花街,就被怒犹未息的温富发现。温富急忙腆个大肚子,气喘吁吁走来,恶狠狠地叫嚷着:“黄包车,黄包车,过来,过来,到这边来!”

刘阿林心头怦然一跳,只当自己被他认了出来,刻意装聋作哑,佯装什么也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拉着车子撒腿跑得飞快。

“站住!站住!”温富喘着粗气追赶上来,一把攥住车杆,一股无名火发泄到阿林头上,指着刘阿林大发雷霆:“他妈的,你没长眼睛也没长耳朵?老子叫你拉车你敢跑?”

事到临头,刘阿林把心一横,变得沉着冷静下来。认真听了听,原来是叫他拉车,冷冷地瞅了一眼,放下车子,没好脸色地一口回绝:“我有事,要回家,今天不拉了。”

“你敢!”温富不容分说,大模大样地一头钻进黄包车里,粗暴地命令道,“少废话!不拉也得拉!不走也得走!走呀!”

“走?我知道往哪里走呀?”刘阿林明知如今想跑也跑不掉,奈何不得,脸色难看地反问。

温富不理不睬,继续吼叫:“他妈的,快走哇!快走哇!”

“你叫我往哪里走呀?”刘阿林索性重重地放下车子,顶撞回去。

“他妈的,你是不懂还是装糊涂?上县自卫总队去!”温富盛气凌人地叫嚷着。

刘阿林本想发作,转念一想,咬咬牙忍了下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拉着车子,摇摇晃晃往前走。

转眼间,太阳升到路边那棵大叶桉梢头,看样子此时约莫上午九点光景,花街一带的妓院、茶馆、赌场、大烟馆和为数不多的几家早餐店陆续开门,不断有三三两两兴致阑珊的嫖客、赌徒、烟鬼走出门,伸伸懒腰,呵欠连连,一脚轻一脚重地各奔东西。其中,不乏手握重权或腰缠万贯的贵人,他们一脚跨出门,目空一切地朝着一字排开的黄包车招招手,一头钻进车里,打道回府去了。

刘阿林脸孔紧绷得像铁板,有气无力地拉着车子,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坐在车上气不顺、情绪糟糕透顶的温富,发现刘阿林不光态度冷漠,而且处处为难,存心跟他过不去,气得五孔冒烟,连跺几脚,手指刘阿林大骂:“他妈的,你小子老牛拉破车,是不是没吃饭?老子火烧屁股有急事,你偏偏跟老子过不去,有意作对,想找死啦?”

“不敢!不敢!”刘阿林语带嘲讽地回敬一句。

“他妈的,不敢就快走!”温富恼火地说。

刘阿林肚里窝着一团火,拧起眉头,搜肠刮肚,苦苦寻思对策。想着想着,眼睛倏忽发亮,心中有了主张。一路上,他不走平路,单挑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碎石路走,弄得车子摇摇摆摆,蹦蹦跳跳,震得温富腰酸背痛,浑身很不舒服。他恼羞成怒,狠跺两脚,没头没脑地骂个不休,“他妈的,你小子搞什么名堂?你会不会拉车呀?你是吃干饭的?颠得老子的骨头都散架了!”

刘阿林心里乐不可支,偷偷发笑,表面上不哼不哈,骨子里一心盘算着,专挑那些凹凸不平的路走,震得车子“吱吱呀呀”乱跳一气。

温富越坐越火,指着刘阿林骂道,“他妈的,你小子会不会拉车呀?”

车子来到紧挨城郊僻静无人的黄泥路上。

温富眉头一皱,知道情况不妙,此地分明是荒郊野外,周遭空空荡荡渺无人烟,加上刘阿林神情异样、举止反常,顿时疑窦丛生,隐约感到身边危机四伏,不免心慌意乱,毛骨悚然,他硬着头皮疾声厉色责问道:“喂,喂,你小子怎么搞的,把老子拉到这里来了,你长眼睛没有?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荒郊野外!老子要去自卫总队,你跑到这里来于什么?”

“没错,就是这条路。”刘阿林忍住笑,态度强硬地回嘴说。

“错了!”温富慌了手脚,大发脾气,“他妈的,你走错路啦!快回头!快回头!”

刘阿林不理不睬,加快步子往前走。

“他妈的,错了!错了!”温富眼看自己被这个毛孩子捉弄半天,活活耍了一把,如今进退维谷,只能任凭刘阿林恣意摆布,气得拼命跺脚,乱吼乱叫:“混蛋,你小子死不认错!这哪是去自卫总队的路?这是上坟场去的路,你存心耍我不是?存心要我的命不是?”

“不敢!我们担当不起!”刘阿林不冷不热地挖苦道:“你是当官的,我是小百姓,路不好走能怪百姓不成?要怪就怪你们当官的去!”

“胡说八道!你想造反?你你,你八成……八成是……”温富语无伦次,乱了套。

刘阿林窃笑着,硬邦邦地回敬一句,“你不要拿大帽子吓唬百姓吧!”

黄包车照旧往坑坑洼洼的地方跑,颠得温富叫苦不迭,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大吼一声,“他妈的,停下,马上停下!你小子不要命啦?”

刘阿林不客气地重重放下车子,双手一摊,不走了。

温富面红脖子粗,浑身发抖,指着刘阿林责问:“好小子,你想干什么?活得不耐烦啦?”

“什么话?你叫我停我就停,又错了?”刘阿林针锋相对。

“走走走,快走!少哕嗦!”温富绿幽幽的贼眼骨碌碌一扫,目光所及全是冷冷清清的坟场,几只野狗在坟堆中寻寻觅觅,惊出他一身冷汗,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胸口“砰砰”狂跳,深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跟他磨嘴皮不行,急忙换张面孔,声音低了八度,改口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走吧!快走吧!”

“对不起,我受不了,再也不拉了,你另外找车吧!”刘阿林挺直腰杆,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我早说过,我有事,不能拉,你硬逼我拉,我奉陪不起啦!”

“你你你……你疯啦?不……不想活啦?”温富见刘阿林得寸进尺,口气硬得厉害,一时性起,一蹦三尺高,挥舞着拳头朝刘阿林扑去。

刘阿林也不是省油的灯,生来就是软硬不吃。他心想,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他动作麻利地卷起袖管,露出肌肉鼓起的胳膊,攥着拳头,大步迎上去,冲着温富说,“你敢!说不拉就不拉了!”

“你,你小子好大胆……”外表气壮如牛的温富话刚出口,猛然想起荒郊野外鬼也没一个,一旦激怒刘阿林,拳来脚往不留情,对方是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自己占不了便宜是明摆着的。如此想来,他不得不稍加收敛,调门儿跟着缓和许多,以进为退地要挟说:“好哇,你把我放在这里,还要不要车钱啦?”

“钱,我不要,车我也不拉了。”刘阿林说罢,连正眼也不瞧温富一下,毅然决然转过身,拉着车子,飞快地跑了。

“回来!回来!”温富乱了套,惊恐万状地大叫。也难怪,孤零零只身一人被扔在荒凉的死人堆中,实在太恐怖太可怕了。

刘阿林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这回,刘阿林狠狠耍了温富一把。虽然跑遍半个新州城,他却没挣来一文车钱,心中仍有说不出的痛快。他眼见头顶的太阳逐渐西沉,一心想找谢木春通通气,好好聊一聊,便快步如飞地赶到花街去了。

花街“夜不归歌舞厅”一带,随着暮色缓缓降临,夜生活陆续开始,人气相应高涨起来。

忙了大半天的谢木春,听说老街一带壮丁起哄闹事,六七名壮丁趁着乱局,一下子跑得精光,弄得温富一伙丢尽颜面,狼狈透顶,人心大快。他高兴是高兴,心中不免牵挂着刘阿林,特地早早收工赶到花街,等候在“夜不归歌舞厅”门口。

“谢大叔!谢大叔!”刘阿林老远看见他,兴高采烈地大叫。

谢木春见刘阿林脸带喜色,说话口气很轻松,估计没有大碍,不觉松了口气,笑呵呵地快步迎上去,侧着脸仔细端详半天,关切地问:“阿林,你回来啦?万事起头难,开天辟地头一遭,生意顺当吗?挣了多少钱?”

聚集在附近的黄包车夫纷纷围拢来,问长问短,忙着凑热闹。

刘阿林双手一摊,不在意地笑道:“别的没事,就是白跑一趟,车钱打了水漂。不过,钱,我不在乎,今天丢了明天还能挣回来。”

“怎么回事?说说看,”谢木春反问道,“谁欺侮你了?又是那帮狗特务?”

“谁敢欺侮我?谅他们不敢!今天是我给了瘟神一点颜色,狠狠耍了他一把,叫他难堪难堪,懂得我们不是好欺侮的,所以心里很痛快!”刘阿林扬眉吐气地笑道,“你们想听听?来来来,快坐下,让我从头至尾细细说与你们听。”

刘阿林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让大家听得着迷,嘻嘻哈哈,个个笑弯了腰。

谢木春知道刘阿林旗开得胜,大灭了温富的威风,兴奋得满面通红,大手在他肩头上重重捶了一拳,咧开嘴巴,笑骂道:“好好好,干得漂亮!你小子这一招果然厉害!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吃回哑巴亏,以后收敛收敛!”

“小兄弟,没事,大胆干吧!”有的车夫眉飞色舞鼓励说,“不是我们吹牛,谁敢在新州地面欺侮你刘阿林,尽管说出来,弟兄们给你撑腰,把他们摆摆平!”

“对,”有的车夫加重语气添加一句,“我们的后台硬得很,有抗敌救亡协会,有车夫工会,还有我们的‘惹不起’谢大叔!放心,天塌不下来!”

“大家说的也对也不对,倒不是我个人有多大能耐,不是的!我们靠的是组织,靠的是大家齐心协力!”谢木春从容不迫,因势利导说,“阿林,我看,你干脆参加我们救亡协会和黄包车工会吧。”

“好啊,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就是不敢开口。不知道为什么,跟你们在一起,我就觉得浑身是劲,胆更大底气更足了。”刘阿林不假思索,痛痛快快应允道,“谢大叔,我们不放空炮,说参加就参加,当场拍板,立马兑现!从现在开始,凡事都要算上我一份啦。”

“行,痛快!我们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一锤定音!”谢木春伸出手,阿林伸出手,车夫们也伸出手,大家的手紧紧地重叠在一起,齐声响亮地叫道,“同生死,共患难,团结一致,抗战到底!”

“团结一致,抗战到底!”的誓言久久回荡在这座南方古城的上空。

天色逐渐黑下来。大街上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空气中散发着柴草燃烧的芳香,袅袅炊烟萦绕在家家屋顶上。忙碌一天的刘阿林,把车子交还车行,和谢木春道别后,匆匆回家去了。

没想到,他一脚跨进家门,发现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刘满嫂情绪低落,目光呆滞,独自坐在冷锅冷灶前,发现刘阿林进来,照旧紧绷着脸孔,保持着令人难耐的沉默。

“妈,怎么回事?”刘阿林一惊,四下扫瞄一眼,不见小妹的影子,紧张地问。

“小妹人呢?”

“提她干什么?人大了,翅膀骨硬了,不听话了。”刘满嫂抱怨说。

“妈,小妹不在家?”刘阿林料定小妹出门未归,惹她生气了。

“我刚回来,她不在家,不见人影了。”刘满嫂眼圈红红,带着哭腔说。“她人小,还是孩子,能去哪里呢?”

“是啊,她能去哪里呢?”刘阿林拧紧眉头,寻思半晌,脑子里一片空白,“是啊,天都晚了,她早该回来了。”

刘满嫂长吁短叹说:“八九岁的孩子,人生地不熟,叫我做妈的怎么放得下心?”

刘阿林猛然想起一事,头也不回地拔腿往外就走,边走边回头说:“妈,你放心,我想起来了,我找她去!我打她去!”

“你找她去?”刘满嫂茫茫然问,“你去哪里找呀?”

“妈,你等着,我找她去!”刘阿林急急忙忙大步如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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