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我到上海,住在大姨妈家。好像纯粹的,就是为了来到这城市的某个角落,然后栖身其中。这房子的四周,这窗户的外面,都充满了市声。电车声,街市的喧哗,海上的风吹过这个城市这一切都写着两个字,上海。我睡在窗前的大沙发上,刚闭上眼睛,有电车驶过的车灯光,颤动着在眼前一闪而过。大姨妈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在讲小时候的逃难,逃避战乱、饥荒,一路上是饥饿的人群与漫天的尘土。我闭着眼睛,有睡意袭来,眼前不时摇动着的电车的光影,让我心里升起一种奇特的安逸与感动。那些饥饿的瘦骨嶙峋的身影,像鬼影一般浮现出来。还有外公,一个模糊又神秘的影子,背景是霓虹闪烁的上海外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荒凉与繁华,灰烬与靡烂,在我眼前交替出现。
就如同街井闹市之中,忽然闻到了带着海腥的季候风,和某种森林的味道。我经常会在上海的街头观察这个城市。有时候是在出租车里,在公车中,在姨妈家充满着市声与海腥味的晒台上,还有那些林阴浓密的公园深处,摩天楼的下面,天桥,超市,斑斓的霓虹夜色,漠然避免受到伤害的途径的而又各自欢喜着的人群之中,我悄然伫立。我的外公,外婆,我的许多亲人都生长在这里。我对它有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这个东方的都市,这个在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之中孕育出奇特结晶的东方都市,这种结晶所体现的顶峰: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经永远逝去,多年以后,人们在几经坎坷迂回之后重又发现了它,人们又看到了暮色中的灰鸽子,穿旗袍的女人,并且把它们叫做怀旧。无与伦比的奇迹。当一个临海的都市,它的物质追求达到高峰的时候,当自然、人文和醉生梦死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在瞬间之中,物质演变成为一种精神。但这个契机只有一次,因为它是病态的,要么恢复健康,要么走向死亡。今天的上海是健康的,更体现出一个工业化都市的勃勃生机。只有细微之处,那些细节和皱折,那些流光溢彩的街市,那些浓墨重彩的繁华背景,仍然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