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他死的时候我4岁。在这以前,或许确实有过很多次的见面,作为一个婴儿与老人的见面,但我巳经全然没有了这方面的记忆。我不知道一个人准确的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起,混沌初开,云开雾霁。
但我肯定不具有《铁皮鼓》里那个奥斯卡马策拉特的非凡能力与智慧,不管愿不愿意,我长大成人,在这事物的运转过程之中,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我是在完全长大并且基本符合了这社会给予人的某种规范,或者说某种准则之后——即成为一个具有知识、脱离无知与野蛮的文明人之后,才知道在一个奇妙的梦幻世界里,还有着一个长不大的,而且是自愿放弃长大的孩子:奥斯卡马策拉特的。但在我具有这种感知的时候,却早已远离了孩童的世界,想像、蝴蝶、花仙子,这些单纯透明像玻璃一样的语言,是它们自愿地无可选择地放弃了我,我已经长大成人,想像则成了一个大胆的梦幻。我突然地想起了我的外公。并且这种念头一旦产生,便一发不收,占据了我很大的个人空间,这就像一场热病,一次狂乱的恋爱,完全有着某种无可理喻的意志存在其中。这种情况让我很长时间不得其解。
在我上辈的再上一辈中,外公是我最不熟悉的一个,他几乎与我现在的生活,与我家人的生活毫不相干,在我们怀念已逝的亲人,在那些忧伤而怀旧的清明时节里,他也显得如此遥远,不为人提起。在我母亲的家族里,存在着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彼此没有关联,没有呼应,淡漠而又冷峻,不像我的爷爷奶奶家,那些姑姑,大叔叔,二叔叔,小叔叔,虽然性格各异,却在社会的战场上各自出击,经常打出精彩纷呈的仗来。据母亲回忆说,外公死的时候,正是冬至。天气很冷,很多年前的冬天确实要比现在冷上许多,我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双手常常是冻僵的,钥匙捏在手里都无法自如地使用。屋檐上挂满了冰凌,给太阳晒融的那部分,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那水滴是脏的,渗着泥土的气息。
我对那一次的举家远行完全没有记忆。情节或许应该是这样的,母亲接到那个外公病亡的电报时,正在家里烧菜。那时虽然菜价比现在要便宜几倍甚至几十倍,但工资也是微薄的。因为是冬至,母亲提早回了家,她可能还买了一只鸡。吃鸡在那时常常是最典型的过节的象征。母亲杀那只鸡费了很大的功夫,但终于一切准备就绪,煤球炉上飘来鸡肉的阵阵香味,邻家的开门声,自行车扛上楼时不小心碰到车铃而传来的瞬间的铃声。因为普遍一致的收人水平,70年代初期很少有过节时举家上馆子的事,那时的节日,温馨而又简朴,那时的夜色,也没有怪诞喧哗的气息。
普遍的贫困带来了一种和平安宁的空气,人们习惯于关上房门轻声地讲话,对政局不发表太多的见解,人人脸上挂着谦虚与略带漠然的表情。人们好像都要比现在多关心一点别人的隐私,当然,那时的人也恰恰没有太多的隐私可言。母亲的加急电报成了冬至夜的一大新闻,我们住在三楼,邮递员的喊叫传遍了整个大院。在每一扇窗户后面一定都有几只耳朵,几只眼睛在侧耳谛听、偷偷窥望。窗帘很厚,拉得密密层层,只有邮递员的声音到处回荡。母亲一定没有悲痛欲绝地大声痛哭。不像外婆死的时候,那时我已经读小学,性格内向而又孤僻。
外婆死的时候母亲痛不欲生,整个脱了一层皮,并且这样的心境整整持续了一到两年的时间。母亲接到电报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全家去了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外公老家的列车。母亲是在与父亲结婚以后才来到这个城市的,作为一个异乡人,她的心态微妙而又复杂。这种心态常常导致患得患失的结果。工作调动的不顺,人际关系的复杂,种种因素,令她忧心忡忡。对于外公的死,母亲的反应必定是震惊而又漠然。
谈起外公,母亲至今带有某种隐隐的忧愤,就如同外婆晚年的照片,没有一般老年妇女的那种慈和谐调,她脸上的表情是不协调的,眉头紧蹙,淡漠而严峻。我想这一定与外公有关。女人的一生都会受到某个男人无可分割的影响,无论是主观上或是潜意识的。像外婆那样的旧式妇女与母亲这种善良的女人,更是难以脱俗。她们固执地认为男人自私而又无情,自然,外公对于她们这一观念的形成具有某种无可推卸的责任。他以一个浪荡子的形象出现在一群古老守旧的女人之中,他成为她们的希望,继而失望,最后为她们所咬牙切齿。车站杂乱无章,我们登上了火车。车站的杂乱无章中,因为景物的单调与人们衣着的基本统一,又显出了一种奇特的秩序来。这种秩序令人产生前途渺茫的心态。父亲和母亲在路上都没有讲话,他们沉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在我小的时候,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大人们经常误认为我对周围的事物溴不关心,或者是缺少自己的看法,但实际上,很多感想我烂熟于心。有时是羞于表现,还有时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卷全身。我想自己应该算是个早熟的孩子。那次的奔丧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记忆,我才4岁,不可能对周围事物有选择地加以整理归纳,并把它们珍藏在头脑之中。
奔丧的过程,与过程中的形象完全来自于母亲零星的话语,并且这话语稍从即逝,仿佛思考过多就会勾起更为惨痛的回忆似的。母亲不愿意过多地谈论外公,那会让她产生一种身世沧桑之感,过去种种顿时涌上心头。母亲基本上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良善女人,只有在与父亲的婚姻上,她表现出惊人的勇气与决断,毅然奔赴他乡。我经常翻看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秀气纯净,还带有一种属于上海外滩万国建筑的典雅气息。我总以为,在外公的那些子女中,母亲无疑是最美丽的一个。但家道的败落与时事的动荡,让母亲的一生总是处在劳累奔波之中,她没有过上真正的好日子。母亲对于外公的怨愤或许也有着这样的因素。有个朋友对我说过,你母亲如果能有一个全然无忧、尊贵超然的环境,她的美与高贵,要再上十倍。一个精致的灵魂与躯壳,被某种看不见的事物长年磨砺,无可避免地会显出些许粗糙与暴烈来,母亲或许觉察到了这点,但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家道败落,因为背井离乡,因为那个浪荡自私的外公。就这样,在我童年的某一天,为了一个似乎从未谋面的亲人,我们又一次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