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鸡鸣寺喝茶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姨妈正在上海的医院里抢救。一直以为她的心脏不好,没料想却是肺坏死,呼吸困难,腿肿得吓人。据说当时神情严肃的医生告诉家人说,恐怕也就只能拖上几天了。每次到上海去,我就住在姨妈家。她把那只宽大的长沙发摊开来,然后给我烧好牛奶。走廊里养着一条狗,但在深夜它是不叫的。姨妈家很干净,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出去的时候,手里总是挎了一只小包。她属于那种上了年纪仍然精心打扮的女士,她那种手挎小包的样子,既浪漫,又可爱。姨妈家的斜对面是一家沪上髙档的购物商厦:巴黎春天。每次,姨妈总是挽了我的手,穿过淮海路喧哗的人群,走进巴黎春天。商厦里有着一种迷人的仿佛金子堆成的宁静,音乐声很轻,香味似有若无,所有的色调都经过了一种过滤,不是那种小巷里的时髦,而是渗进骨子里的优雅、细致和看似平淡如水的高贵。我们买一些小东西,有时是条裙子,有时是一管口红。我和姨妈相视一笑。这迷人的商厦,总能给我们一种隐约的快乐与伤感。有时,我们从巴黎春天回来,我睡在姨妈家那张长沙发上。巴黎的春天窗外充满了市声,车影晃动,有一种摇曳的光影。如果是夏天,开着的窗子则会飘进些时有时无的海腥味。然而姨妈却突然病了。等我赶到医院,姨妈正躺在病床上,一根管子从鼻子插进去,通过气管,直到肺部。但手术毕竟还是成功的。
姨妈的病床边放满了大大小小、闪着红绿灯光的仪器,她不能讲话,对我点点头,然后又要笔和纸。她写了很多字,因为是躺着写的,又没有力气,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且有些语无伦次。我对她说我懂了,然后把一大束艳红的康乃馨送给她。她笑了,对我竖起拇指。我一直能够回想起,姨妈看花时的那种表情。她摸了摸那些花瓣,她笑着的时候嘴唇很有特色。我忽然想起,那种表情,就是她拿了一管口红,对着镜子仔细描摹的样子。我坐在姨妈的床边,她老是要写字,有时写出来的我和表哥都看不懂。隔一段时间,护士就给她吸痰。看得出,她很痛苦,脸涨得通红,有时候眼泪就顺着眼眶流了下来。临走的时候,我凑在姨妈的耳朵旁边,我捏着她的手,轻声地说:等你好了,到苏州来,我陪你到松鹤楼去吃松鼠嫌鱼。姨妈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我是乘地铁去车站的。巴黎春天旁边有一个淮海路段的地铁站,入口的设计非常巧妙,与大厦穹窿形的弯顶与立柱融为一体。街上是喧闹的,巴黎春天里面却出奇的静谧。我背着一只大包,站在地铁的人口,诧异着自己究竟是一种异乡人的心态,还是置身于繁华中的迷茫。我又想起了姨妈。她还躺在病床上,我知道她的梦里会梦见什么。她最爱吃的松鹤楼的松鼠蠊鱼;坐在疗养院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有山林中的风吹过来;还有她的那双白锻面的沾了几星土灰的软底鞋,那是她每天早上用来锻炼和散步用的;然后她一定还梦见了这穹窿形弯顶的巴黎春天。我们手拉着手,轻轻地走进去。姨妈脚上是一双细高跟的皮鞋,每次出门,她总爱穿着它。走上几步,她就有些累了,停一下,又挺起了腰,拉着我朝前走。她喜欢巴黎春天,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纯粹的上海女人都会喜欢巴黎春天。人们把她们叫做虚荣的上海女人。这些唯美的、会娇声发嗲的上海女子,让人想起这城市醉生梦死的昨日。那些细微之处,那些细节和褶皱,那些流光溢彩的繁华背景,有大群灰色的鸽子飞起来了。这管口红好看吗?我听见姨妈说。
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