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渭阳四大庙会的七月秋会很是热闹，从十五起会一直办到当月底，搭棚设摊唱戏卖货。千般把戏目不暇接，万般货品琳琅满目。地摊席棚戏耍场子从城关石桥排满一河滩扯出三里地。四村八乡人群络绎不绝滚滚拥来。就连榆林堡外挎腰刀的北番子都赶着牛马羊牵着骆驼，过来赶会贩牲口。
秋会自然少不了辛二杰的银碗儿腔十红班来唱戏。
十红班叫十红，实际只有三红。
银碗儿腔也叫渭宫腔，也有地方叫玉宫腔、影儿腔、阮儿调。名字怪多，是起兴流行于关中渭水流域一带乡村的地方小戏。有考说银碗儿腔最早源出长安东河华一带，逐渐在关中流行开，与陕接壤的豫晋川甘宁绥也有传唱，并形成东府腔西府腔两种风格流派。
据说，早远时山麓渭水之畔建有帝王行宫称渭宫，银碗儿腔最早是宫廷里的乐舞调子。渭在古方言里也念“玉”，大概是御的谐音字。
有关银碗儿腔倒有许多传说故事。传某朝一位皇帝所宠爱的妃子死了。爱妃能歌善舞，令皇上时常思念。宫里人为排解君王哀伤，就以皮革剪出妃子影画藏于布后，以灯映照投影到皇上眼前，影人儿口中唱着皇上最喜欢听的曲子，果然博得皇上欢心。人说这就是银碗儿腔的雏形影戏。此后，宫里就有了专门的灯影戏表演，乐舞曲子渐渐演化成灯影戏伴唱。初始只是简单歌舞影戏，以后渐渐有了简单情节，演绎宫廷君王与爱妃间的故事。
以后，影戏慢慢传向民间，不断融汇汲取姊妹剧种和民谣乡音所长逐渐发展。渐以真人演唱取代影人儿表演，伴唱曲子渐形成调式套路腔板，再往后，最终形成为一个地方戏种。叫它银碗儿腔，因最早伴器只有弦子和一对银碗儿，丁零当啷清脆有声甚为独特。
渭水流域是汉文化萌起兴盛之地，历史久远文明深厚文脉悠长，由巫祭傩拜至神祀礼叹，到游吟行唱，再到社戏扮演……丰厚文化衍生出无数戏曲种类如繁星璀璨，仅关中一带大小剧种之多不胜枚举，阿宫、渭宫、弦板、道情、眉户、虢腔、府调、碗儿、老腔及至梆子戏皮黄腔采茶调，不过几百里方圆土地，却有数不清大小剧种同声唱响，有些小戏种只传于一县数乡，一样生命旺盛生机勃勃。今日无论南北大多剧种，都可以寻根脉至黄土地深处。秦人之声，天下唱响。
大西北高天阔远黄土无垠，养成秦人鲁直率性，秦人之戏如秦腔，风格路数多粗犷昂扬，豪气十足，说吼戏大概更合适。乡人戏曰：“一吼吓破别人胆，二吼震塌自家院，塌死唱戏瓜老汉……”瓜就是傻的意思。沙喉咙大面锣紫锤黑头，开口扯着嗓子叫，吼得山摇地动。人对西北地方戏曲就一个感觉：粗犷高亢粗喉咙大嗓子！不过，你若听过银碗儿腔，同为秦人之戏之声，给你感觉会大不同。同一块土地，有咆哮大河，也有涓涓溪流；有高亢之声，又有委婉小唱。银碗儿腔名称其实就很说明问题，叮叮铃铃的声腔，叮叮咚咚的唱板，一把板胡吱吱扭，一只弦子嘣嘣嘣，一对银碗儿丁丁当，一个小女子哼唧唧，一段小曲儿扭捏捏，一出戏下来，令人半酥半麻。银碗儿腔曲调清丽雅致优美细柔。虽也有高亢粗犷腔板如震山腔宏腔，但总体还是以女工戏柔腔为主，以细腻娇柔委婉见长，并形成东府腔西府腔两种流派。西府腔多武戏生戏偏重硬朗，东府腔多文戏柔腔更重绵软。一条渭水自西而东，就有了“头唱震山尾哼软（阮）儿”一粗一细、一刚一柔的风格。
银碗儿腔以小戏折戏为多。全本大戏有称八大本，如《玉燕钗》、《白秀娥》、《草桥会》、《王绫罗》等。小本小唱折子小戏数以千百计，《采樱桃》、《摘桑叶》、《挑水结亲》、《俏货郎》、《马更玉》……内容不外相思别离哀怨惆怅，海誓山盟儿女情长。银碗儿腔曲调中融入了民歌乡谣俚曲村音，曲调丰富，板式多样，唱腔迤逦。尤其女腔，婉转缠绵柔软清丽，琴声悠悠曲调绵绵。舒缓轻扬，清雅中不失质朴；一板三眼，俚俗中不失文雅；听惯高喉咙大嗓子吼戏的人，闻其声身酥，听其腔心醉。
秦人之戏之声，无论阿宫、渭宫、碗腔、道情、眉户、弦板，乃至汉调、二黄、汉水采茶及诸多地方小戏，腔调板式程式路数，都深受秦腔的影响，又融汇贯通兼收并蓄才有了独立生存发展的顽强生命力。
银碗儿腔女角行当也叫彩角、粉头、粉子。俗话就说：无彩无粉不成腔。对应于其他剧种的老旦青衣大小花旦刀马旦等行当，在银碗儿腔里就是垛粉、彩粉、娇粉。垛是古方言大和老的意思。民间就说，垛粉大白扑满脸，彩粉胭脂轻轻点，娇粉淡淡素净面。讲的是行当扮相。
垛粉扮老女人角色，彩粉演皇后娘娘小姐贵妇，娇粉也叫娃娃粉，扮些丫环使女村姑小乡妞之类。
十红班里三红是剁粉丹红，彩粉梅红，娇粉榴红。
榴红姑娘比三怪小一岁，这一年十六。小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身骨小巧白净，面相纯朴良善。人说十红班里，垛粉骚彩粉妖，只有榴红乖俏俏。
二
白瑞良和隗守堂争的是十红班里的彩粉梅红姑娘。
三怪不管他二人争谁抢谁，他就喜欢榴红。一见钟情日夜难忘。
榴红孤儿，自幼让人卖到戏班学戏，都叫她小丫丫。八岁学成，初次登台，班主辛二杰水牌上写个名：榴红。叫来叫去闹不清是艺名还是本名。
榴红打小进戏班，人说，江湖大戏台，戏台小江湖。榴红纯朴本分，可在戏班混，不免懂事早。
三怪一眼看上榴红，喜欢到痴迷。十红班来这一带唱戏，三怪场场不缺，坐戏台子下面傻瞪着台上的榴红，一丝不动二目不眨。三怪心里，榴红就是天上仙女地上精灵。三怪正当火盛年纪，天天想入非非，夜夜心猿意马，常常是嘴里叫榴红榴红榴红，幻想着精赤条条你搂我抱。人之本性，有些话说不出口。
最初人家榴红哪知道他三怪是谁，爱搭不理没往眼里去。后来戏班姐妹说笑话，说西柳坡有个怪家伙叫三怪，家伙大得吓人。无意一句，挑动了榴红好奇心。怪，能有多怪？大，能有多大？
心里奇怪，念叨多了渐渐就留下个印象，对三怪名字倒记得牢。人一提三怪，她马上想到的是那个“大”。人心就是千奇百怪，心里的事摆不上桌面。榴红正当青春骚动不安年纪，心思奇怪也不算奇怪。
有年开镰前十红班来唱戏。一群后生们挤在戏台子后头，偷看女戏子更衣，一堆脑袋你挤我拥。有人叫喊，榴红姑娘裳啦！只有贴身小衫子，白肉肉。一疙瘩白肉肉！嫩生生的肉肉！
三怪一听榴红就不管不顾拼命往前挤。挤到前面，从席棚缝缝看见榴红姑娘一双小脚白白粉粉。三怪就喊，看见啦。光光小脚丫。剥壳小菱角。粉嘟嘟。谁有福气捏一把！
他一喊，后面许多人就死往前拥挤，闹得乌烟瘴气，跟打架一样互相乱撕乱扯一气，把三怪挤扯得只剩下一条半截腰裤。
三怪暗地拿个抓钩，想着怎么把榴红的衣裳掏出来，榴红找不见，就得光着身子。结果，三怪把榴红小衣裳从席棚缝缝里钩出来，没地方藏，三怪就塞进腰裤裆里，一下子，三怪兴奋得要飞起来，他后面的后生一阵鼓噪，干脆恶作剧用力一推，席棚子挤塌了，把三怪噼里扑通推挤到戏台子上。三怪扑爬翻了几个跟头就坐到戏台中央。你看他狼狈样，傻不棱登光精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自家的花布大裤衩，一脸灰脏五花六道。
台上正唱《玉龙女》，父王要拆散龙女人间姻缘，小龙女只好反出龙宫。三怪还没爬起身下台，戏台上冲上一群虾兵蟹将打得热闹，三怪裹在其中。看戏的以为也是戏里角色，细看却是闲后生出洋相，轰然大笑，戏也唱不下去了。
土戏台子两边杆上挑着马灯，三怪坐在戏台上发傻发呆，下面乌压压人群，看着三怪哈哈大笑，笑声如雷直冲云霄。三怪十分狼狈，不知道如何收场。
场下有细心人突然发现，三怪腰裤裆那里鼓囊囊像塞了啥东西。就有人起哄叫喊，后生你偷了戏班啥东西掖藏在裤裆里？
三怪村里人都知道咋回事，就应声喊，那后生就是西柳村的白三怪。跟驴一般长！人二条腿，他多半条！是个怪物。
原来就是名闻四乡的大子白三怪啊！看戏的闻言大笑不止，戏台子都快掀起来。三怪羞得想钻地缝里去。
这句话别人听了一笑了之，有个人一听心里一咯噔。她就是戏班榴红姑娘，榴红顿时上来好奇心。榴红演龙女本该上台，可三怪还坐在戏台上发蒙，走不是坐不是。戏也没法唱下去。
正没有办法，榴红就从台侧扔一条被单，三怪这才裹了身子赶紧跑下场子。三怪听见有人笑，一抬头，榴红正抿着小嘴看着他。
这一瞥眼神，就把三怪看了个昏三黑四，腰裤裆里还塞着榴红的小衣裳。
那几天，三怪得空就把榴红的小衣裳拿在手，一丝一缕看，这地方是贴着身子哪块肉，那地方挨着身子啥地方……连看带闻，心里痒痒，下面家伙举了起来，就把榴红小衣裳挑在又粗又大的家伙上，嘴里叫，我日！我日！他妈一喊：三怪你在屋里疯啥？吓得三怪一身大汗。
三怪觉得榴红格外留意他，他想跟她搭挂，又怕不搭理，心里自卑没胆量，想来想去，就想了个办法。
戏班女娃早上到河边洗脸，中午爱去河边洗头洗身子洗衣裳，就是没啥洗，几个姑娘坐河边石头上扯闲话。河边有几块大石头专门让人踩脚，光溜溜。三怪下的工夫大，凡能坐的石头他吭哧吭哧全搬走了，只剩一块大的。他躲一边等着，戏班其他女娃来了，他不动。那天见榴红端着脸盆独自过来，他赶紧先一步，把带的半瓶麻油倒石头上，就等着榴红栽跟头，一屁股坐石头上，他再过去搭话。谁知那次榴红走半道让二杰叫了回去，气得三怪心里骂糟蹋了半瓶麻油。
但人存心思，机会还能没有，三怪总算把榴红等了来。榴红一踏上石头，脚下一滑，没有按三怪所想滑坐石头上，却一个跟头栽河里。
哎呀，这下糟了！三怪死活没想到。他不会水，只好扑到河里，扑里扑通没救起榴红，自己灌了一肚子差点要了命。最后还是路人搭手，把二人从河里捞出来。
三怪上岸，躺地上直捯气，嘴里鼻子里往外咕嘟冒水。榴红不知道三怪耍怪，心里还很感激三怪不会水还奋不顾身。
但结果有坏也有好，榴红栽河里，把脚扭了，第二天就肿起老高动弹不得。
戏班子在渭阳唱完又拉了个场子，要赶到百多里外。二杰急，带着榴红更不方便，唱不成戏还得有人照料她。二杰就想在渭阳先找个好人家，让榴红住下来养好伤，戏班子回转来再接榴红走。
找谁家呢？二杰怕惹出意外事，愿意找个不杂不乱的本分人家。
榴红想起三怪下河救她，就说，何不看看西柳坡白三怪家。
三怪爹已故，两个姐姐远嫁他乡，如今家里只有老娘和他小妹妹，人口简单不杂乱，算老实本分人家。
二杰觉着很合适，就把榴红送三怪家住下来。
你看，三怪耍一通鬼心眼，又是二人天巧的缘分！
三
榴红住家里来了，三怪美得整天咧嘴呵呵傻笑。
梦里情人头一回面对面近在咫尺，三怪心慌意乱说不出一句整话，一见榴红，脸发烧撮衣弄袖局促不安。心里美，真该三怪表现时，三怪却经不得场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榴红一开始也羞涩，心存好奇，见三怪就联想起他那个“大”，心里发虚羞涩，整天低眉低眼不敢看三怪，一开口脸先绯红扑扑。一个经不得场面，一个心里发虚。当然，榴红心里还有一点，就是心存感激，三怪不会水，那天见她落水，全然不顾扑进河里，她还真对三怪动了点那种心情。三怪不丑，人白净，身子不壮，还板正，最好看是三怪眉心一颗朱砂痣，衬一张白净脸，人动心思还别说，一点不比戏班男娃长得差。
这样好几天，俩人慌张麻乱劲儿才慢慢好一些。
三怪心定下来，就天天想法接近榴红，今天摘几个果子送给榴红，明天抓个猫崽逮个鸟让榴红开心。再不然，就用独轮车推着榴红出去晒太阳，转了山坡转河滩，转了果园转菜地。每天不歇气转一大圈，对榴红精心照料唯恐不及。榴红心里很热火，心也就慢慢接近他。
榴红见三怪推车汗流浃背，就学人家叫三怪外号，二脖哥，你不累啊？
三怪头摇拨浪鼓说，你不要叫二脖子。
榴红嘻嘻笑说，我为啥不能叫你二脖？
三怪说，男娃起外号，你是女娃，你叫不害羞？
榴红说，我们戏班走江湖，啥不知道，害啥羞？别人为啥给你起个二脖子外号呀？
三怪没法回答。
你说呀？榴红还追着问。
三怪就脸红，本来苍白无血色，一脸红就大红布一样。支支吾吾，我的大……我是个怪物。
啥大？怪物？怪在啥地方？榴红故意引逗三怪自己说出来。
三怪越发吭哧说不出来，心话咱俩好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榴红看问不出来，转移话题，说，三怪哥你累了就歇下。
三怪说，我累啥。你要高兴，我一气能推你二百里，把你推省城去耍一趟！
榴红说，你推我去省城干啥啊？大地方不是咱小戏班去的。
三怪说，到省城我给你打一副银镯子，再给你买一封德义公的酥皮点心，我爹说德义公的点心好吃，冰糖馅，有钱人才吃得起。
榴红唱戏的，俩人熟了，话说开也大方爽快，就说，我也不要你的银镯子，我也不吃你的点心，你要真心喜欢，等有钱给我扯一件粉纱小衫子就行了。我那件小衫子不知道让哪个哈（坏）偷去了，没羞没脸！偷人家女娃小衫子能穿啊？小粉纱衫子，我就喜欢，穷戏子，买也不容易。坏！榴红还在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