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子娘娘出皇城
三尺红纱头上蒙
朝前一使使万里
地下强似一片明
有人问我名和姓
名闪姓雷起顺风
有人问我哪处住
住在松乐象牙城
谁有真心念七遍
不怕打雷震倒城
强长到了十三岁,突然有一天发烧,胡爱莲半夜里用架子车拉着,跑到公社所在地商桥,挂上吊针,滴了一天烧不退。医生害怕了,对胡爱莲说,我们治不了了,快到大医院吧。胡爱莲问,要是现在起身到开封,能赶上趟不?医生说,差不多吧,只要两天内退住烧,还能有救。
她给医生说尽好话,叫帮着照看孩子几个钟头,半夜里她一路小跑拉着空架子车回家,央了西院婶家的儿子进忠,叫陪着她带孩子去开封。进忠立马跟她跑回商桥,两人收拾起强,搭上慢车到许昌,上午在许昌倒了去开封的火车。胡爱莲在许昌车站前的邮局给男人打电话,电话打了好几遍,转了好几道手才叫来男人听,说他们今天就到开封,叫他在医院门口等着,并问他医院咋走,坐几路车。她手哆嗦着拿着纸和笔准备记地址,却听到那头男人不耐烦地说,啥了不起的病,公社医院看不了,不会在许昌看?非得来开封。胡爱莲想破口大骂,但又忍住了,给他好言说,去许昌和开封费事是一样,都是要动摊子,去开封不是想着有你哩吗?万一住院开刀啥的,也好叫你拿个主意。男人仍然不耐烦,吭吭哧哧说了地址。
天黑来到开封,强又打上了吊针,可还是不见好,医生说这是急性脑膜炎,来得猛烈,不好摆治。
眼见着强抽搐翻白眼,很快就没气儿了。胡爱莲疯了一样,把强抱在怀里,不拾闲儿地给他说话,亲他,抚摸他。天亮的时候,地里的坑都挖好了,可没有人能从她怀中把孩子弄走。男人看样子在工厂混得不咋样,来帮忙的人也少,在厂区后面的庄稼地里挖了个小坑,几个男人轮番上来,哄着说着,没办法,最后进忠坐在身边,好话说了几十遍。那些男人趁她有点迷瞪,把孩子从她怀中夺下,放进去,她也跳下去。拉出来,又跳进去。她已经几天没有睡觉,可她的劲那么大,她男人和进忠两个人拖不住,最后变成了一场小型搏斗,三四个男人才控制住她,另几个人赶忙用土填。一瞬间就不见了强的小身子。
她趴在地上,用手抓黄土,拍黄土,嗓子已经哭不出声儿了。最后被几个人架回男人的宿舍。
男人和进忠商量,叫他们快点回去,一是这里没有地方住,二是她在这里怕再生出事来。买好票,进忠架着胡爱莲上了火车。
回到家的胡爱莲睡了三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知道伺候进军了,每天西院婶子跑来给进军做饭,收拾屎尿。而她,在一边傻傻地看着,不吃,不喝,好容易睡着一会儿,“哇”一声又哭醒了。
有人捎信到河西章,胡爱花领着两个儿子来看她,陪了她两天,伺候了两天进军。胡爱花给西院婶子说好话,叫她受累照看着进军,她想把胡爱莲领到河西章住几天。娘家不能回了,前几年爹和娘都已去世,三个弟弟一个成家,在沙河上班了,两个正上学,她只有去河西章,叫她这当姐的日夜守着,好好调养几天。
胡爱花叫自己的两个儿子见天在胡爱莲的身边,叫姨能一睁眼就看到他们,答应给她一个儿子。几天后,胡爱莲不再笑了,只会哭。也是一个进步。季瓷坐在她身边,把这世上所有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横着竖着,颠着倒着,给她排着说。
“憨子闺女,人来这世上可不是享福的,是受罪的,你想想,长这么大,你见谁享过福,你爹你娘还是你姐你兄弟?你早晚记住,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旁人不顶啥,自己不哭,眼里没泪……”要是说起劝人,季瓷可以连说三天不重样,不嫌使得慌。“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他死了那他就不是咱的儿,他这会儿已经赶着跑着托生到别人家里了。狠狠心吧,别再挂他了,挂着活的。你想想,进军你伺候惯了,他没有你,心里是味不?”
胡爱莲的眼神有点活动了,眼珠子转转,四面看看,好像才想起她不在自己家里。
“可真不是撵你走,你就不想回去看看进军?这两个孩儿,你随便挑,领走一个,你还年轻,啥时候你再生了,给我们还回来。我看你带走大的吧,他眼看大小伙儿了,会给你跑着帮个忙。”
被姐领着往家里送的时候,她想起了进军。她不在家,进军想不想她?盼不盼她?他的想他的盼,给谁说呢?唉,我咋就把他丢下不管了?这世上的男人只有他这么听我的处处顺着我,只有他不让我生气伤心。
进军一看到她们进门,把脸扭到里边,流泪了。
按胡爱莲的脾气,她这一辈子都不叫她男人再近她的身,她恼死他了。可是,她想要孩子,她想再照着强和小闺女的样儿生两个,她万分小心地照看他们,把他们俩养大,她和他们俩,还有进军,他们四个在这小院里相依为命。
可他一年只回来两三回,每回就那么几天,也没有那么巧的事,她的愿望也就一拖再拖。
在这期间,胡爱花又生了一个闺女,刚会走路,出疹子死了。她也去过了西安几回,西平下面的几个孩子都是在西安怀上的。村里媳妇说她:“你到西安是去叫人家下种哩。”
胡爱花脸皮薄,不与人耍笑,只是自己红着脸在心里幸福。她的孩子生日都在秋天,因为都是春节前后怀上的,不是章柿回来,就是她去西安。常常种完麦子,农闲的时候,她就走了,有时候带孩子,有时候不带。赶春节章柿放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来。
她去的时候,章柿从单身楼里出来,长乐坡村里租个小房子。长乐坡在天河厂东二里地。当人们走到这里时才发现,天河厂原来是在一个原上面,不知为何,这个原像被谁用刀砍了一样,直溜溜地削下一块,东边立即低了几十米,而长乐坡就坐落在这低下去的地方,从市里向东去的路也很高,这样看来,整个村子就像在一个大坑里。常常冬季里,章柿来到村子里找房子。长乐坡的人就问他,媳妇又来了?
章柿已经动员爷爷奶奶几回,叫他们到西安去看看大城市到底是啥样。可二人说啥也不去:“七八十岁的人了,走到哪儿腿脚不利索,净是招人不耐烦。”他们心里想,要是死在外面,那就麻烦了,这么大年纪应该是守在家里等死的。
可他们等啊等啊,死就是不来。
胡爱莲的孩儿死了,差点成了疯子,在他家调养。他们说,这老天爷是咋了?该死的却不叫死。
胡爱花的二儿子也死了,活蹦乱跳正上学呢,说不中就不中了。老两口在龙王庙里深深地跪下,头磕得“嘣嘣”响:“老天爷,你睁睁眼,把该收走的收走,你老是叫去小孩子,这是啥说辞哩?”
可是,哪家没有死过小孩呢?
过了一年,胡爱花还没出月子,刚生下来的小闺女又死了。
季瓷日撅着来到她的床边,用破衣裳包了那白胖小身子。她自己都有点恍惚,这片地里埋过几个死小孩了,她的那几个死了的,是由婆婆抱来埋的,儿媳妇的,由她来埋。现在是生产队的地,可家里死了小孩后,人们还是习惯找从前的地方埋。没有成年成家的小孩不能进祖坟,也不配有棺材——唉,啥配不配的,穷呗,天大的规矩和道理,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钱。咱要是钱多得烧躁,谁不愿给这可怜的孩子弄几块薄板拼兑一下呢。而现在,随便找个地儿挖个浅坑埋了就中了,这样看来,这地里埋的死小孩儿,并不比进祖坟的大人少。要不然,这一年又一年庄稼凭啥长得旺哩?光是地喂人?人也得喂地哩,地也知嫩小孩的肉好吃。
埋完这小妮子,她坐在地边,板着指头一个个数了数,挨个叫了叫他们的名字,也有没名儿的,比如这小闺女,十来天,破伤风死了,哪有名儿啊。她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了。
死的是重孙女,老两口难过是难过,可没有死重孙叫他们哭那么痛。他们也无处烧香了,因为龙王庙被拆了。
“文化大革命”一来,到处“破四旧”,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地的庙宇古迹。
一听说要拆龙王庙,河西章的人都张大了嘴,就像被人把心摘去一样。这章龙王庙是方圆几十里一个大庙,是明朝初年他们的先人从洪洞县迁来时一点点盖起来,一代代传下来的。六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被集中到那棵大槐树下,政府发了迁移令。他们不想离开家乡,可没法,啥叫政策?政策就是你不得不执行的东西,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叫你打狗你不能撵鸡。如果你不执行,你就是刁民你就是那个以卵击石鱼死网破的笨蛋加傻瓜,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没有好下场。那些被捆绑着向南走的人,见守住家乡无望,只好死守着同姓的人,说好我们不走散,说好我们走到哪儿还是亲亲的一窝。一路向南,过了黄河,一路向南,来到颍河,几个姓章的被撒落在颍河的西边,他们见这里水流得欢,草长得美,气候不湿不干。那就停在这里吧,既然是这样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天下贱民在哪儿都是个活。住下来的姓章的吃饱肚子后第一件事就是盖龙王庙,开始只是小小一间房,供个龙王爷的小泥胎。一年年过去,一辈辈姓章的长起来,这片地里开始埋下一代又一代姓章的,从没成年的小孩子到老死的,吹吹打打,庄严地躺进南北坑里的。他们已经将此处认作故乡。一点点积攒,一次次加盖,延续六百年,盖起了又大又好的龙王庙。几十辈子的人指望这龙王庙活人哩,咋能说拆就拆呢?它碍着谁啥事了?它咋就成了封建迷信?它愚弄欺骗老百姓?那你说,老百姓要不要愚弄?要不要欺骗?要不要装憨装傻?要是这世上老百姓都精了都能了,比你们当官的还懂得多,比你们还能不够,那还叫啥老百姓,那还咋叫你们领导哩?咋叫你们说个啥就是啥,你说这人是好人俺就把他当好人,你说这人是坏人俺一翻脸就把他当孬孙看,这还不中?
说啥都没用,啥叫形势,啥叫形势逼人,那就是,晚拆半天,晚拆一会儿都不中。几十年后,县上又忙活着恢复旧颍河故道,重盖章龙王庙,这时参与拆庙的人说,咦,你们可不知啊,那时候不拆可不中,这时候不盖也不中。
人多力量大,这个河西章人祖祖辈辈一点点盖起来的龙王庙,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拆利索了,龙王爷、关老爷、风神爷爷、雨神奶奶、猴爷、马爷、猪爷们,一个个头着地,“嗵”的一声扑倒,泥胎摔成了几瓣子,胆小的人吓得一蹦多远。在他们眼里,那是龙王爷、关老爷脑浆崩裂血肉横飞。在今后的多少日子里,这脑浆崩裂血肉横飞就出现在他们的噩梦里,半夜惊得坐起来,立着耳朵静听村子东边传来的风声,就像是龙王爷哀哀的轻泣。
出门时,娘老子都交代了,你得长个心眼,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这是天打雷轰的事,叫龙王爷记住你,咱家今后可就完了。
本村的壮劳力都磨蹭着不到跟前去,叫一个跐跐磨磨说吸完这支烟,喊一个抓耳挠腮女人般酸着脸儿推说今天不舒坦,扣工分也不怕,要批斗也不管,批吧,斗吧,反正不是我一个。眼看河西章的人表现不积极,除了章有福和章节高,都觉悟太低,这叫亲自前来督战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很不满意,幸亏他有所准备,带来了各村抽调的红卫兵。这种事也不能指望他们本村人,这其实跟挖他们的祖坟差不多,谁能下得去手。只有章节高表现很好,龙王爷就是他亲自捣掉的。
河西章的上空腾起年代久远的尘土,姓章的人站得远远的,看着他们心中那巨大无朋的庙宇轰然倒塌,有的人躲在家里哭,街上的人脸一点点被尘土覆盖,变成土色。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人们一起来就去看龙王庙,他们幻想着昨天那场景是夜里的一个噩梦,他们幻想龙王爷有无边的法力,他们睡一黑起来,他老人家还好好地立在村东头。可是,没有。当他们看到从小就相伴在身边的龙王庙真的没有了的时候,又落泪了,就像亲人死去一样,刚开始总不相信这个人没有了,一天又一天的早上醒来,跑出家门向东看,总也不见龙王庙,他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从此,世上再也没有章龙王庙。
龙王庙消失以后,村里的老人也少了几个,章守信的爹娘就是在拆了龙王庙的两年内不在的,烧包老先生和他的西游水浒也一起消失了,章爱民也没了。临死的老人都说,死了吧,死了吧,龙王爷都没有了,咱还活着干啥。
季瓷的舅家也遭了秧。先是扒了他舅的坟。这坟扒的也真叫一个费劲,坟大不说,埋得也深,要有一两间房子那么大,找着个棺材,却是小的,是他老婆的,老婆死得晚,才埋了十来年。扒出来扔了,扔得越远越好,叫他们从前作威作福,骑在劳动人民头上屙屎尿尿。接着找县太爷的棺椁,挖了那么深,终于找到了。封建阶级再精再能,你能不过广大贫下中农和无畏的红卫兵小将。当那个巨大的棺椁终于呈现在那个大坑里时,本村的人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