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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杂记

下阿文成公阿文成功业巍巍,富贵福寿,近世无比。高宗纯皇帝赐其七十寿联云:“耆筵锡庆高千叟,云阁铭勋赞上台。”八十寿联云:“纯嘏懋勋延带砺,耆龄硕望重丝纶。”嘉庆元年九月,以疾乞假,其明年八月薨,年八十有一,图像紫光阁者四次,两子四孙俱登显秩,真所谓出将入相,全寿全归者也。乾隆五十四年四月,文成奉命勘荆州堤工,余时在毕秋帆尚书幕下见之,乃身裁短小,弱不胜衣,并无龙威燕颔之相也,亦奇矣哉!

示子欲子弟为好人,必令勤读书,识义理,方为家门之幸,否则本根拔矣。今人既不能读书,岂能通义理,而欲为好人得乎?天下岂有不读书、不通义理之好人乎?

语云:“忤逆弗天,打一代,还一代。”其言虽俗,甚是有理。余则曰:“欲知祖宗功德,今日所受者是也;欲知子孙贤愚,今日所行者是也。”

勿以小善为无益,小善积得多,便成大善;勿以小恶为无伤,小恶积得多,便是大恶。

君子小人之分,在乎公私之间而已。存心于公,公则正,正则便是君子;存心于私,私则邪,邪则便为小人。

妇言是听,兄弟必成寇仇;惟利是图,父子将同陌路。而不知兄弟者,手足也,不可偏废;父子者,根本也,岂可离心。

凶人为不善,善人自必笑其非;而善人为善,凶人亦必笑其非也。故贤者视己,似己非而人是;愚者视己,必己是而人非。

得隆庆失隆庆嘉庆元年,吾乡秦蓉庄都转购得族中旧第曰宝仁堂,土中掘得一小碣,上有六字曰:“得隆庆失隆庆。”询此屋,盖建于明隆庆初年。至乾隆六十年冬,始行立议,嘉庆元年交价,故曰“失隆庆也”,亦奇矣哉。

知音犬吾乡孙方伯藩家有一犬,闻曲声便至,坐于笙笛者之前,喑喑然似遥相和状,驱之不去,闻之又来,共呼之曰“知音犬”。此犬前世必是优伶。闻纪晓岚相国之祖姚安公,有里人负其金不还,反出怨言,其人死后,姚安公忽梦此人来,适圉中生一青骡,疑其托生,以其名呼之,辄昂首作怒状。此人平生好弹三弦,唱《边关调》。辛彤甫先生有诗云:“六道谁言事杳冥,人羊转毂迅无停。三弦弹出《边关调》,亲见青骡侧耳听。”即纪其事也。

苏小妹或有问于余曰:“俗传苏小妹嫁秦少游事有之乎?”余谢曰:“不知也。”

时余适修《高邮州志》,翻阅《淮海集》,乃知少游之夫人姓徐氏,为里中富人徐天德之女。天德字赓实,号元孚,有义行,少游为作事状载集中,而旧志竟未及。案《墨庄漫录》,《菊坡丛话》俱载东坡止有两妹,一适柳子玉,一适程之子之才也。

刘王氏阳湖有刘王氏者,甚美丽,嫁某氏子,十七而寡。再嫁刘氏,不一年刘又没。

其族人又欲嫁之,王大哭曰:“吾再醮已无面目,安能三醮耶?”遂自经死。时无为吴盘斋为县令,验其尸得实,遂将所逼人置之法。惟王氏虽烈,是已醮妇,于例不能请旌,乃赋一诗刻诸墓上云:“分钗劈凤已联年,就义何妨晚概愆。鸠以换巢难择木,鹤经别调任更弦。也同豫让传千古,莫恨苏章有二天。究胜世间长乐老,几回生敬又生怜。”

秀才乾隆乙巳岁,余春秋二十有七,始识袁简斋先生于吴门。偶与先生大论时文,一时倾倒,因呈所作《西湖诗》就正,遂载于《随园诗话》中。及刻成后,先生称余为秀才,尝寄书求改,先生答曰:“秀才二字于汉,在可改不改之间,昔杨素称孔子为秀才。非今之生员也。”强辞夺理,可发一噱。

小棺材苏州府城隍庙住持有袁守中者,所居月渚山房,因以自号。余尝借寓其斋,见案头有紫檀木小棺材一具,长三寸许,有一盖可阖可开。笑曰:“君制此物何用耶?”袁曰:“人生必有死,死则便入此中,吾怪世之人但知富贵功名利欲嗜好,忙碌一生而不知有死者,比比是也。故吾每有不如意事,辄取视之,可使一心顿释,万事皆空,即以当严师之训诫,座右之箴铭可耳。”余闻之悚然,守中其有道之士欤。

前世事每见士大夫家忽出一子弟,澹于荣禄,绣佛长斋,与释子往来,常诵经礼拜,此人前世必是高僧。每见平等人家忽出一女子,喜于笔墨,弄粉调朱,写赵昌之花,吟徐淑之句,此人前世必是名士。

大蛇吾乡长丘头有大蛇,其穴在于水车棚之下,有早起耕田者见之,身长数丈,仰头吸露于高阜之上,其人惊而逸去。近民受其毒者,不一其人,皆浮肿死,居民患之非一日矣。有一年十二月,居民聚数十人欲捕之,其先一日,设香烛酒醴祭土神,告以故。忽起东南风,黑气一条迤逦向西北去。其次日发之,惟有古墓,砖大如箕,杳无踪迹,盖龙蛇之灵,事诚有之。今京师都察院有蟒蛇,其围如大柱,而能出入窗棂。内务府西十库内亦有蟒二条,皆首矗一角,鳞甲作黄金色,将启钥必先鸣钲,恐见之也,京中士大夫莫不知之。

难得糊涂郑板桥尝书四字于座右曰“难得糊涂”,此极聪明人语也。余谓糊涂人难得聪明,聪明人又难得糊涂,须要于聪明中带一点糊涂,方为处世守身之道。若一味聪明,便生荆棘,必招怨尤,反不如糊涂之为妙用也。

东涧老人墓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手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有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查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豪侈朱鸣虞素豪侈,一日忽有僧踵门请见。朱出迎,僧貌甚古,延之坐,问其何来,僧曰:“吾与君同住空山,修行数十年,竟忘本来面目耶?特来点化耳!”

命取三盆清水来,曰:“请君看前生。”视水中一老僧也。次看今生,即己形容也。再看来生,一疯丐也。朱大诧,僧曰:“君如再不悟,暴殄天物,虽疯丐亦不可得矣。”遂出门去。朱急遣人尾之,忽不见。

四字嫖赌吃著四字,人得其一,即可破家,有兼之者,其破更速。吴门有二绅俱官县令,一好吃,一好赌。好吃者,有一妪善烹调,一仆善买办,其蒸炙之法,肴馔之美,迥非时辈庖人所能梦见。每一日餐费至十余金,犹嫌无下箸处。其后家事日落,妪仆亦相继死,至不能食糠秕,卧死牛衣中。其赌者,家中无上无下俱好之,游手之徒亦由此入门,凡田地产业书籍器用尽付ヅυ,不及十年,一家荡然。其人死后,至两女尚未适人,亦邀群儿赌博,不知其所终云。

红裙妇人无贵贱,母以子贵,妻以夫贵,古之定礼也。至于服色,无有一定。今作妾者,不许著红裙,此妒妇之立论,不可遂为典。据杜少陵《纳凉遇雨诗》“越女红裙湿”、白香山《琵琶行》“血色罗裙翻酒污”、东坡诗云“更将文字恼红裙”,则红裙者,唐、宋时妓女所用,无所为贵贱也。今大小百家皆服之,青楼之假冒良家者,亦服之,又谁为之分辨耶?按《大清会典》,妇女之服饰,惟八旗有定制,然今亦不用,况民间耶。

尺尺寸古今不同,余尝仿制一尺,准以工部营造尺为则,将周制铜剑茎较于今尺则五寸一分半;以曲阜颜氏所藏周尺较于今尺则六寸七分;以汉元延尺较今尺则七寸二分;以汉建初尺较今尺则七寸三分半;以晋尺较今尺则七寸六分半;以宋三司布帛尺较今尺则八寸九分半。可知尺寸之长短,一代长于一代,若以今之裁衣尺,较工部尺则又盈一寸许矣。

贫官《金陵琐事》载,南坦刘公罢嘉兴太守,训蒙自给。远庵李公罢江西副使,殊无生计,授徒于高淳。又顾横泾先生罢河南副使归家,环堵萧然,客来,从邻家乞火煮茗,当时传为佳话。近日长洲蒋少司马元益历官主试学政,致仕家居,惟以砚田糊口,典质度日。吾乡邹晓屏相国归田,时年已七十又四,一裘三十年仅存其享,赖门生赠遗以为薪水。其子光骏官徽州司马,署府篆,有巨商某尝捐郎中,在刑部行走,其家出丧,以三千金为寿,乞太守一至为荣,往返再三终不应。笑曰:“岂能以阿堵物污吾家风耶!”其廉如此。

一品夫人吴门韩旭亭封公初聘蒋氏兰石司马女也。始生日,其伯父西原太史命门下士某为女推算,曰:“异哉!据命当为一品夫人,然日上冲克太甚,而必夭折,何也?”至八岁果殇。韩又娶顾氏,贤淑知大义,力劝封公迎初聘蒋遗像归,而自居继配。后以仲子峙贵,历官至刑部尚书,叠遇覃恩,赠一品夫人。

孙春阳苏州皋桥西偏有孙春阳南货铺,天下闻名,铺中之物亦贡上用。案春阳宁波人,明万历中年甫弱冠,应童子试不售,遂弃举子业为贸迁之术。始来吴门,开一小铺,在今吴趋坊北口,其地为唐六如读书处,有梓树一株,其大合抱,仅存皮骨,尚旧物也。其为铺也,如州县署,亦有六房,曰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售者由柜上给钱取一票,自往各房发货,而管总者掌其纲,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自明至今已二百三四十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吴中五方杂处,为东南一大都会,群货聚集,何啻数十万家,惟孙春阳为前明旧业,其店规之严,选制之精,合郡无有也。国初赵吉士载入《寄园》,余澹心《板桥杂记》亦载之,近时袁简斋食单亦有其名,但未详耳。

形家言堪舆家每视地,辄曰某形某像,以定吉凶。虽渺茫不足信,然亦有其事者。

吴门汪廉访圻少孤露,年二十余,以蒙馆自给,在阳山聚徒数年,因父母未葬,以二金买一地在瓜山绝顶,峻险异常。葬后便出门游京师,冒宛平籍入泮,连捷中进士,不二十年官至囗南按察使。因思父母墓葬山顶,难于祭扫,托所亲就山下筑石路一条,蟠曲而上,费至二千金,甚坚固也。一日有形家过其墓曰:“此穴如燕巢栖于梁间,惜筑甬道如长蛇注穴中,祸不旋踵矣。”未几,果以亏空事谪戍,家产入官。此乾隆四十五年事。

陈状元犯土禁术家有太岁大将军之说,凡动土迁移者必避其方,犯者辄不利,其说皆出之阴阳家,前史所未闻也。吴门陈永斋观察卜筑于因果巷之薛家弄,不信阴阳选择之言,乃自择一日,启工开土,至尺许,忽见有物如猪头,满头生眼,竞为张闭,观察心甚惧,又窃自解曰:“吾状元是文曲星,可以压之。”少顷忽不见,余无他异,说者以为即太岁也。筑至后堂,见骷髅甚多,急命工人同瓦砾堆于后圃。

堂后又有一巨棺,朱漆尚坚,十余人抬之不动,不得已仍覆土而筑墙,半棺在墙内,半棺在墙外也。工始毕,其长子在京谒选,忽生腰疽而没,讣至,其媳大恸,吞金几死。不一二年,观察卒。未几,蒋夫人亦卒,咸以为犯土禁所致云。

命中缺水归安王勿庵侍郎以衔初生时,星家推算八字中缺水,或谓其太夫人曰:“必令小儿在渔舟上乳养百日以补之。”乃召一渔人妇,畀其钱米,寄养百日。及中状元归,侍郎忽念此妇养育之恩,使人踪迹之,其妇尚在,年七十余矣。招致家中,向妇四拜,不数日此妇病,乃送回即死,咸以为折福所致云。

樟柳神星命之学,自古传之,而绝不可解者,年用夏正,而月首寅日用周朔,而时起子也。宋储泳《祛疑说》曾辨之,究未明晰。且年月日时相同者,而富贵贫贱各异,又何说焉?于是看五星辨分野,说愈歧而术愈谬矣。然而巫蛊压胜,皆用本人生命。今吴、越间有所谓沿街算命者,每用幼孩八字咒而毙之,名曰樟柳神,星卜家争相售买,得之者,为人推算,灵应异常,然不过推已往之事,未来者,则不验也。乾隆甲辰七月,有邻人行荒野中,闻有小儿声,似言奈何,倾听之,又言奈何,乃在草间拾得一小木人,即星卜家之所谓樟柳神也。先兄柏溪见之,持归戏玩,留家两三日,诸小儿皆不安,或作寒热,或啼哭不止。先君子曰:“此不祥物也。”速还之,安然如故。

治贼盗贼横行,捕役庇纵,最为里阎之害,而杀人放火,奸宄百出,亦因此而生焉。是皆地方官平日不能留心,视为无甚要紧,以至酿成大案,比比是也。余友陈春嘘名昶,以举班大挑得知县,分发浙江。其令桐乡时,独坐二堂饮酒,捕偶获一小贼来,问之,无有实供。令含笑自若,谓贼曰:“汝能饮酒乎?”曰:“能。”遂赐以酒数杯,贼醉矣。复问之:“近石门县有棉花案半年未破,汝知之乎?”贼曰:“非小的地界。”春嘘讶曰:“然则汝地界在何所?”贼分说甚明。又曰:“汝窝有若干人?”贼不肯说,令大怒,示以刑,贼惶遽,遂招三处,即乘夜亲率捕役民壮四十余人,以此贼为眼目,一夜中获数窝,得三十余贼,起赃无算,讯之连破十三案,棉花案亦与焉。春嘘令桐乡二年,境内肃清,可以开门过夜。近有周太守名焘者,为通州知州时,每获一贼即断其脚胫。有一贼甚强项,谓刺史曰:“小的做贼多年,亦颇知读《大清律例》,割脚胫在何条例?”

周笑曰:“汝言甚是,惟吾亦问汝,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汝在那一行?”

贼口噤,遂割其脚胫。众贼闻之皆逃散,士民感德。

琴心曲嘉庆丙辰八月,余在两浙转运使幕中,十五日夜与许君春山、孙君复初携古琴茶具出涌金门,泛舟西湖,小泊圣因寺前。于时已二更余,万籁寂然,月明如昼,因命篙师烹茶,余抚琴作数弄,忽有两女子着碧罗衫,挽堕马髻,容仪不凡,翩翩从柳影中来,窃听者久之。余与春山、复初皆肃然,不敢问讯,究不知是仙是鬼也。其明年春,偶过陈雪樵寓斋,晤陈云伯,挑灯夜话,为述其事。云伯赋《琴心曲》云:“珠帘{宀卒}地春灯红,主人醉客邀春风。团明月夜三五,一庭花雾香。座中惨绿江南客,携琴独坐花间月。自谱新声信手弹,细将旧事重头说。兰桡双桨去年秋,曾向西湖载月游。红豆低吟波渺渺,白间采水悠悠。

高城夜静沈鱼钥,桂花流影惊飞鹊。佳客相逢得许衡,词人更复招孙绰。片片流云送画桡,高楼何处夜吹箫。回环梵宇排三塔,指点苏堤认六桥。银浦无声沈万籁,宾朋连衤艺邀情话。风月无边明远诗,湖山如此华源画。午夜无声月满天,一声柔橹破孤烟。秋江三叠临风弄,欲托琴心问水仙。红墙隐隐离宫近,楼台金碧琉璃映。秋花深锁六宫间,夜乌梦稳双堤静。玉宇高寒展画图,此身濯魄到冰壶。夜山如影人声寂,瑟瑟西风瘦绿芜。忽闻笑语花间出,两美双双堤上立。顾影低回若有情,月华如水秋衣湿。对此苍茫百感生,凭将幽意托瑶琴。冰弦掩抑焦桐语,写尽相如曲曲心。最怜此际情难识,半是踌蹰半怜惜。人影遥随花影流,芳心暗与琴心合。罗带风飘云鬓斜,分明咫尺隔天涯。空教绿绮怜君意,何处红楼是妾家。苦向篙师详姓氏,曲中暮雨依稀是。衣香人影最魂消,一叶扁舟归去矣。此时珠斗影阑干,囊住龙腰不再弹。独对银蟾愁不语,夜潮声急海门寒。归舟载取新愁重,玉钗惆帐墙东宋。天风环荡余音,残灯红晕芙蓉梦。梦魂仿佛向瑶台,依旧明妆约步来。凉月影中情缥缈,万花深处意徘徊。花前月下还相见,分将团扇遮娇面。自言天上谪仙人,谢君深意空留恋。鸡声喔喔动晨光,一枕游仙未许长。自写新词怜蛱蝶,空将锦字托鸳鸯。从此段家桥畔路,愁过当时鼓琴处。满地苔钱燕子飞,桃花门巷迷崔护。屈指相思秋复春,镜中眉黛画中身。只应一片西冷月,曾照微波解佩人。我闻此言重太息,世间万事空陈迹。花月姻缘事有无,情禅参破成鸿雪。我亦人间有半生,花前曾解唱双行。月中人去琴声悄,一曲长歌万古情。“此诗刻入《碧城仙馆集》中。

唐竹庄吴门唐竹庄名景煌,本富家子,因家事中落,为人贩买人参,往返沈阳者凡数次,而好为诗,著有《出关诗草》。《出塞》云:“驱车出边塞,天地何茫茫。

四顾不见人,千里尘沙黄。横视一气中,山海交青苍。北风裂地来,沙砾皆飞扬。

严阳盛寒气,白日无晶光。坚冰不可渡,驽马停仿徨。区区衣食事,驱我适远方。

白云自南来,浩然思故乡。“《燕台怀古》云:”骑马出远郊,落日天苍皇。经过碣石馆,不见燕昭王。市骏得国士,报齐辟土疆。迨后六国衰,全秦独横强。

丹虽寡谋识,激烈志慨慷。脱不披逆鳞,燕亦终沦亡。至今易水上,风色犹悲凉。

遥遥建国始,布政流风长。召伯有余烈,吾其思甘棠。“笔力沈雄,直接汉、魏,非抽黄对白家所能道也。《登澄海楼》云:”到此长城尽,洪波入杳冥。百蛮分岛屿,一气混空青。故土思南国,高楼俯北溟。何当趁风色,万里独扬ぎ。“

《度凄惶岭至山海关望长城》云:“策马岭云高,关门倚石牢。千峰蟠朔漠,一线走临洮。楼角侵边色,城根撼海涛。每怀今古事,不尽水滔滔。”《宵征》云:“肃肃戒征鞍,苍苍夜色阑。草枯风力劲,林静月光寒。边柝宵争发,霜钟晓未残。关心长路客,于役敢求安。”《途中寒食》云:“寒食青山下,莺花客路稀。

云阴低古戍,柳色上征衣。墟落新烟起,溪桥夕照微。那堪逢令节,游子未忘归。“

《登泰山》云:“灵镇东邦望秩崇,岩岩岱岳荷神功。阴阳混合三元上,齐鲁青苍一气中。碣石烟横霄汉紫,扶桑日曜海涛红。蓬莱宫阙分明近,抗手群仙欲御风。”《山海关》云:“雄关特立势Лヴ,东北封疆此郁蟠。匝地海声腾朔漠,极天山势控辰韩。龙沙积雪三边白,雁迹风高万里寒。牢落长征豪气在,重来跃马问登坛。”《吉林感怀》云:“朝朝静对吉林峰,迢递音书意万重。知己向谁寻鲍叔,小人有母愧茅容。心依羌笛三边月,梦绕江枫半夜钟。乡土不同时物换,一樽浊酒度严冬。”皆慷慨激裂之音。

牛次原天津牛次原,名坤中,嘉庆己未进士。乾隆壬子,余初入京师即识之,貌不甚扬,而聪明绝世,广于交游,偶作诗亦清新可喜。尝记其《临清即事》一首云:“几树垂杨官道斜,不成村落野人家。偶从三尺竹墙里,时露一枝山杏花。昼永人稀初叱犊,陇深麦浅不藏鸦。仲春天气寒犹峭,想得江南摘早茶。”

丧子顾南雅学士视学囗南,忽丧其子,至于痛哭不辍,废寝忘餐。余作诗慰之云:“亡羊当补牢,丧马勿轻逐。君是南国才,岂效西河哭。不见东家翁,有子俱碌碌。不见西家子,虽多何足齿。酒囊饭袋奚以为,臧获舆台亦如此。人生扰扰无彭殇,直是一梦炊黄粱。百年长作牛马走,促促总为儿孙忙。吁嗟乎!多男多累何时了,有子不如无子好。东门不哭增离忧,伯道无儿少烦恼。我闻青丘言,君应传真诠。恶儿亦何须?愿得一子贤。无灾无悔到卿相,昂然直上青云巅。”

言过其实赞美之辞,往往言过其实,东坡与米元章书云:“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余观元章《露筋碑相论》及五七言诗与其平时笔札,殊无过人处,今人但重其书法之神妙,不暇计其诗文之工拙也。元晖尤逊乃翁,其奉敕审定晋、唐名人墨迹,不过但书右某人书、臣某鉴定恭跋数字,从无一字论断,亦无一字考订者,乃知古人赞美不可尽信,东坡赞人尚如此,何况他人耶?

沧江虹沧江虹,扬州阮云台宫保坐船也。壬午六月,陛见出京,道出千阝上,乘沧江虹直达洪都,时宫保为两广总督,舟中赋诗云:“可是江天夜夜虹,蒲帆一路月明中。开窗远接沧浪水,捩柁初回舶卓风。银汉微明低入海,匡庐深碧上连空。米家书画寻常事,莫与雷家剑气同。”是年九月,余于役金陵,亦乘此船,宫保是诗尚在篷板上也。又书四绝句于后云:“挂席沧江正好风,举头西望水连空。柁楼喜读新诗句,知是米家贯月虹。”“两岸衰杨水一湾,苍苍都是六朝山。

古来无数兴亡事,尽入寒涛暮霭间。“”萧萧芦荻已深秋,我比芦花亦白头。三十余年如一梦,也将旧事付东流。“”指点金陵话昔时,白云红树最相思。故人犹有何戡在,书寄羊城开府知。“

陈疋吾陈疋吾名格,前工部尚书文和公五世孙,少工诗,稿多散失,只记其《感怀》云:“桂花香冷露华新,小院秋风伴客身。料得今宵明月下,一家团坐说征人。”

《留别》云:“莫向临岐折柳枝,柳枝原不管相思。人生难得惟知己,天下伤心是别离。”皆妙。

浮签蒋砺堂相国以乾隆四十三年入泮,时方十龄,后中乡榜,成进士,入翰林,至道光五年大拜。偶于旧簏中检得童子试卷,上浮签一纸云:“蒋攸,年十岁,镶蓝旗,金文渊佐领下,身小,面白无须,习《易经》,坐东文场余字第二号。”

三十三字。按此号在聚奎堂后,会经堂席舍中也。次年丙戌,适典试礼闱,复得至会经堂,此纸之出,若为之先兆者,相国因嘱顺天府学官将是年满洲、蒙古、汉军同进诸生名,注明旗籍,汇为一册,装池而什袭之,而请曹卢英诸相国题诗,一时和者甚众。其明年丁亥,相国出为两江总督,是时延州张芥航先生为南河河帅,亦赋七律四章云:“童子抡科肇有唐,羌无故实隶青缃。词林此日添佳话,名纸多年古香。身小已凝公辅器,文成知噪凤鸾翔。十龄集泮何劳羡,不朽勋犹纪太常。”“纶阁平章赞太清,春风桃李又持衡。捡来故纸呈符谶,抱得初心答圣明。旧地会经身再到,髫龄谈《易》客皆惊。蝉联科第看双凤,早注余庆作瑞征。”“二八春秋迹已陈,当时片楮亦堪珍。持可但同Δ,呵护端疑有鬼神。淡墨填将年贯备,锦缇装就色香新。朱文记录皆名贵,郑重留题老健身。”

“更凭若个话前游,九十人中第一流。苦忆主司衡鉴好,也教同学姓名留。秀才本色基台鼎,元老深情托倡酬。谁续摭言须记取,宗臣韵事足千秋。”

艳雪山房稿小湘公子名文享,内府正黄旗人,以玉牒馆议叙得知县,未补缺。道光己丑岁,始出京师,省其尊甫监督公于淮上。时余在袁浦节署遇之,尝以所著《艳雪山房稿》见示,《从戎曲》云:“玉门关下饮葡萄,霜气棱棱逼战袍。醉后浑忘家万里,枕戈笑看月如刀。沙场白骨积成山,二十从戎老未还。夜半惊闻传羽檄,将军即刻破完颜。”深得唐人乐府遗意,能暗用狄青故事尤妙。又《纪梦二绝》云:“春来心事等飞鸥,梦到青溪旧酒楼。满树桃花人不见,斜阳红英碧波流。”“夹岸垂杨风动摇,醒时转侧尚魂消。分明记得溪头路,杖策听莺过板桥。”亦复清新有味,可补熙朝雅颂之遗。

题壁诗嘉庆庚年秋,偶过燕子矶山亭,蔓草侵阶,颓垣欲倒,见粉墙上有七绝一首云:“垂垂杨柳碧山嵌,风卷杨花上客帆。燕子无家飞不起,半江丝雨湿春衫。”

后无姓名,不知谁作。隔三四年复过其处,则修葺一新,此诗尚未抹去,岂圬者亦知诗耶。

有人过邯郸,见题壁云:“生死世间原草草,功名梦里太。不知归去沧江上,醉倒花香鸟语中。”又京口题壁云:“满篷飞雪觉春寒,怪底停舟缩颈看。

似此风波公暮渡,不如归去老江干。“两诗皆用不如归去,可见出门者有何意味,而必欲朝秦暮楚何耶?清江浦已近东省,凡小民庐舍大半皆以芦荻为之。道光辛卯岁四五月大雨,平地水深三尺,民房半皆漂没,有旅客题壁云:”盲风怪丽日纵横,纸阁芦帘拽水行。堪笑主人同客窘,一时携手入愁城。“旅寓之苦如此,尤不堪以一日居也。高季迪诗云:”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可为久客者诵之。

题壁诗鲜有佳者,有《不寐诗》云:“夜永寒偏觉,迢迢送远更。朔风何凛冽,残月转凄清。失学羞言禄,无田莫问耕。晓来翻欲卧,曙色半窗明。”读其诗全是天籁,后题秋舫山人,不知谁氏。

释道诗释、道诗最易工,何也?以其所居境界清闲,力学甚易也。亦最难工,何也?

自幼披剃即读经忏,谁能以经史子集贯于胸中哉!若读书人半路出家,自有不得已之事,即有一、二诗篇亦必写其牢骚抑郁,而终非释、道之诗也。记目存和尚题《张忆娘簪花图》云:“他年得入维摩室,不许簪花许散花。”乃为得体。若祥上人之“水藻半浮苔半湿,浣纱人去不多时”,佛裔之“鱼亦怜侬水中影,误他争唼鬓边花”,句虽新,乃色鬼语,尚得为释、道耶?

有青螺庵客僧名量周者,貌甚恶俗,惟念佛而已。一日有诸名士集庵中作诗社,赋梅花诗,轻视此僧不之顾。量周忽技痒,求分韵得音字云:“几被霜侵与雪侵,孤根留得到而今。谁于冷处垂青眼,只合空山抱素心。茅屋风高门正掩,板桥冻折路难寻。棱棱莫谓无相识,曾有何郎为赏音。”诸名士皆垂头丧气,为之搁笔。

余偶见禅鉴僧《咏四皓》云:“因秦生白发,为汉出青山。”一联甚妙。又墨禅师《盘山诗》云:“一鸟堕寒翠,千峰明夕阳。”隆光师《即景》云:“水绕柴门碧,花欹钓槛红。”又《雨后》云:“返照一条溪畔路,晴云几叠画中山。”

皆僧道中不可得之句也。

闺秀诗沈佩玉夫人,叶中丞世倬孙媳,克昌孝廉室也。有《月下睡起》云:“蛩吟深夜月,人卧一庭花”十字,颇为士林传诵。又云:“四壁虫声秋已老,半窗月色夜如年。”《清明有怀》云:“走马路迷红杏雨,啼<羽鸟>声断绿杨烟。”

虞山女史邵秋士名广仁,五六岁时,祖母苏太恭人授以诗,即能吟诵。后归仁和家小谢廷良,为谢庵吏部之媳,卒年二十六。有《咏白秋海棠》云:“闲房寂寂掩重门,相伴冰肌玉一盆。凉月西风成独对,花光人影共消魂。颇多惨绿凄清态,绝去嫣红点染痕。妆阁不须银烛照,斜阳亭院未黄昏。”题黄仲则《悔存斋诗稿后》云:“才去愁魔又病魔,诗人心力渐消磨。才如李贺天还忌,哭比唐衢泪更多。入坐无言惟懒慢,挑灯有得费吟哦。吾家衣钵相传后(自注:仲则先生曾受业于先伯祖叔宣公),彩笔从今叹逝波。”著有《吟秋阁遗稿》,吴山尊学士为之序。

吴筠字湘屏,号畹芬,上虞学博吴竹溪季女,适嘉兴李杏村孝廉贻德。杏村好学,擅诗歌,畹芬相与唱酬,常欲出杏村上,有句赠杏村云:“柳絮因风传谢女,梅花何福作林妻。”其风致可想见也。

余以癸酉年春卜居翁家庄,相传为翁司寇叔无旧宅也。尝作七律四首自写胸臆,一时和者至数十家,字字珠玑,不能尽录。周勖斋太守押门字韵云:“虞山拱笏青延屋,春水如油绿到门。”袁茂才治押仙字云:“不求闻达宁非福,得聚妻孥便是仙。”席上舍世楠押肩字云:“莫将清福看如水,好去红尘息此肩。”

陈上舍柘慈介云:“载酒定多人问字,司花应遣鹤看门。”又云:“已逢叔度思投辖,乍见洪笑拍肩。”皆名句也。惟第一首悲字最难押,如王艾轩之“得完太璞非容易,一琐名缰便可悲”,袁茂才之“丘壑从心容我懒,烟花过眼替人悲”,俱妙。陈柘慈为伯恭学士之长君,其夫人王氏名昆藻,号绮思,华亭人,所和四首,尤为绝妙,附录于此。其一云:“软红扑面复何为,收拾归心上钓丝。

已卜莺迁酬燕喜,何劳鹤怨与猿悲。高情陶令营三径,妙喻庄生恋一枝。看尽稻花香十里,耦耕生计未嫌迟。“其二云:”振衣千仞耻徒论,占得临溪郭外村。

岂为逃名辞越水,偶因长啸寄苏门。缓歌漫吊前朝迹,风雅能归异代孙。定有新诗吟白,清樽檀板付桃根。“其三云:”小住吴中隔一墙,僦居何幸近华堂。

花开绮陌青春短,燕蹴晶帘白日长。落纸乍惊诗笔健,当歌不厌酒杯忙。请看衮衮登台者,可有闲情把玉觞。“其四云:”才名夙昔动幽燕,瞥眼星霜历廿年。

笔阵钟王无敌手,谈锋荀陆本齐肩。早趋朱邸称词客,晚卧沧江作散仙。最是撑肠五千卷,一瓯茶熟正高眠。“

沈采石夫人名,嘉兴人,父山渔明经,讳光春,故禾中宿学,著有《醉墨斋诗集》。母许氏讳英,号梅村,著有《清芬阁吟稿》。采石少学诗于明经,旋学画于母氏,而又与其弟西雍太守相切磋,一时有左太冲、贵嫔之目,著有《白云洞天诗》一卷。《出塞曲》云:“汉王不轻战,命将守塞口。行行日已远,夜夜惊刁斗。丈夫重意气,君恩故难负。日落尘沙昏,身当三军首。大破强胡胆,执馘献我后。功绘麒麟阁,名垂千载后。”《中兴四将歌》云:“中兴有四将,韩岳乃可称。张刘何为者,而亦居其名。张骄刘惰不足道,握兵乃比韩岳早。韩岳自是生死臣,金牌痛哭骑驴老。图其像者刘松年,笑他亦厕韩岳间。此图传之万万古,论功论罪俱昭然。吁嗟乎!张刘地下如有知,请看灵岩西湖两墓。”

《定国元勋碑题刘阮入天台图》云:“做到神仙便有情,会仙石上订三生。重游未必来时路,几树桃花照眼明。”《春游》云:“知我春游天乍晴,鸟啼花落踏春行。云山佳处真如画,一幅生绡写不成。”《闻邻曲》云:“歌声宛转是谁家,自启珠帘月半斜。听到四弦凄绝处,一庭银海浸梨花。”皆妙。

李字瑶圃,嘉兴人,明经李金澜姊也。适同里太学生张芝梁,芝梁贫不能治生,终年馆于外。瑶圃亲操井臼,奉姑教子之外,辄喜吟咏,著有《倚阁吟》百余首。嘉庆戊辰正月,忽有《别外子诗》云:“卅载齑盐廿澹泊,一宵风雪了因缘。”是夕死。

虞山王云上名岱,能诗,家素贫,常出门负米。其夫人席氏亦工吟咏,有“愁连双鬓改,贫觉一身多”之句,传诵艺林。

合肥女史赵景淑,字筠湄,少有夙慧,喜读书,尝集古今名媛四百余人,各为小传,题曰《壶史》。又著《香奁杂考》一卷,征引详博,至于韵语,特其余事耳。其论本朝诗则取王阮亭、李丹壑一派,而不喜明七子,辄效李长吉,盖天性然也。记其《舟中闻雁》一首云:“柁楼不寐寒灯挑,愁听征雁声嗷嗷。西风穿林霜月小,北斗插地秋天高。羁臣海上魂应断,独客天涯渺河汉。只有渔舟自在眠,空江影落寒星乱。”又《湖上吊韩蕲王》云:“君相筹边只议和,北来鼙鼓震关河。小朝已定红羊劫,大将空悲白雁歌。三字狱成同调少,两宫雠在痛心多。江山满眼都残阙,忍向西湖策蹇过。”慷慨沈雄,能写出蕲王一生心事。则又绝去阮亭蹊径矣。没时才廿四,尚未字人,惜哉!

蒙城张丽坡将军好风雅,尝为江苏抚标中军参将。有女公子名襄号云裳者,年十余龄即能诗,不三四年著书盈尺矣。有《锦槎轩诗集》十卷,各体俱备。

《拟古别离》云:“漠漠塞上云,渺渺榆林树。青山几万重,一别从兹去。前程尚模糊,安问归时路。风雪满征衣,今宵宿何处?”《游山》云:“指点青山郭,真堪作画图。心随流水逝,目送片云孤。树色分朝暮,山光乍有无。归来忘远近,喜不藉人扶。”《拟岳大将军钟琪奉诏起征金川留别故人之作》二首云:“未许身闲水石间,九重恩诏起衰颜。蒋侯已拟长开径,李广无端又出山。老别那能期后会,壮行原不计生还。却怜旧雨纷纷集,乱树寒云拥剑关。”“乍抛钓艇脱羊裘,共唱阳关赋远游。怜我已成强弩末,感君还望大刀头。牙旗影落边城月,筚篥声高绝塞秋。此去百蛮应见笑,邯郸梦里又封侯(公常有句云:只因未了尘寰事,又作封侯梦一场)。”《春日闲居》云:“深闺梦短思悠悠,为怯春寒懒下楼。自笑年来娇养惯,满帘红日未梳头。”七言如:“穿云惯舞双龙剑,踏月能开十石弓,卷起湘帘看宝剑,烧残银烛读阴符。”俱有穿云裂石之声,真将家子也。

自古妇人工诗画者甚多,而能评论古今作诗话者绝少。如皋有熊澹仙夫人者,名琏,苦节一生,老而好学,尝著诗话四卷。其略云诗本性情,如松间之风,石上之泉,触之成声,自然天籁。古人用笔,各有妙处,不可别执一见,弃此尚彼。

又云诗境即画境也。画宜峭,诗亦宜峭,诗宜曲,画亦宜曲,诗宜远,画亦宜远,风神气骨,都从兴到。故昔人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澹仙诗词俱妙,出于性灵,题黄月溪《乞食图》云:“田园荡尽故交稀,舞榭歌筵一梦非。未必相逢皆白眼,凭他黄犬吠鹑衣。”借题发挥,骂尽世人。澹仙又有感悼词数十首,集曰《长恨编类》,皆为闺中薄命者作也,未能全录,兹仅记其题辞。《金缕曲》一阕云:“薄命千般苦,极堪哀生生死死,情痴何补?多少幽贞人未识,兰蕙香消荒圃,埋不了茫茫黄土。花落鹃蹄凄欲绝,剪轻绡那是招魂处,静里把芳名数。

同声一哭三生误,恁无端聪明磨折,无分今古。怜色怜才凭吊里,望断天风海雾,未全入江郎《恨赋》。我为红颜频吐气,拂霜毫填尽凄凉谱。闺中怨,从谁诉?“

吴藻字香,仁和人,著有《香词》,长短调俱绝妙,实今之李易安也。

记其有《虞美人》二阕云:“风漪八尺玲珑展,午睡何曾惯?自煎汤药倦摊书,长日如年强半病消除。绿沈瓜是清凉饮,热恼须臾尽。斜阳偏到小窗红,争得阶前添种碧梧桐。”“晓窗睡起帘初卷,十指寒如剪。昨宵疏雨昨宵风,无数海棠摇得可怜红。分明人也因花病,几度慵看镜。日高犹是不梳头,只听喃喃燕子话春愁。”《清平乐》二首云:“一庭苦雨,送了秋归去。只有诗情无着处,散入碧云红树。黄昏月冷烟愁,湘帘不下银钩。今夜梦随风度,忍寒飞上琼楼。”

“弯弯月子,偏照深闺里。病骨阑珊扶不起,只把纱窗深闭。几家银烛金荷,几人檀板笙歌。一样黄昏院落,伤心谁似侬多。”可想见其心事矣。香尤多颖悟,心境甚达,记其《金缕曲》后半首云:“心情渐觉今非昨。看庭前残红满地,又添离索。狼藉胭脂香粉散,多半隔宵风恶。因悟到人生荣落,回首繁华原若梦,再休提我命如花薄,茵与溷,偶然错。”读之令人下泪。

任蕴昭字梦檀,嘉兴人,生数月而孤,六岁复失恃,育于祖母姚。幼聪慧,耽书史,倚两姑习女红,分题拈韵,调笑为乐。年十九嫁同邑诸生陆少枚颐高,其于归时有《别两姑诗》云:“分手各无言,惟有泪如雨。寄语世间人,生男莫生女。生男离别少,生女别离多。鼓吹喧满堂,行矣将如何?”颇有古乐府音节。

少枚游学广陵,梦檀食贫自若,不数年而没,年二十七。

毕秋帆先生购得朱长文乐圃不过千金,没后未几,有旨抄其家产,园已造为家庙,例不入官,一家眷属尽居圃中,近亦荒废不治,无有过之者。有女史胡智珠题壁一绝云:“清池峭石古亭台,深锁园扉昼不开。此日恰逢摇落后,花时悔我未曾来。”智珠又有《咏蚕豆》云:“花开低傍麦畦边,面面匀圆结实鲜。且喜尝新共樱笋,正当四月养蚕天。”《灯谜词》云:“胸中不必多书卷,只要聪明悟得来。”不即不离,清新有味,其女淑慧,号定生,亦能诗。

国初王文简公尝为扬州推官,提唱风雅,极一时之盛。后卢雅雨先生为两淮转运使,在平山堂筱园筑三贤祠,以欧、苏两文忠配以文简。四方游客,每来谒祠,辄有议论,以文简尚不称与欧、苏同祀也。近复移三贤祠于桃花庵,又以汀州伊墨卿太守附入为四贤者。嘉庆己卯六月,有莲因女史过祠下,题壁云:“谁人于此祀三贤,风雅骚坛有后先。堪笑扬州花月地,不知水部与樊川。”语中带刺,颇见心思。

做诗阿娘长洲蒋竹浦封翁尊慈陈太淑人用一妪,素不识字,而喜吟诗。时赠公容斋暨其兄辛斋两先生埙篪唱和,殆无虚日,此妪每从门屏窃听,有明白易解者,辄记不忘,久之亦能自为诗。《中秋无月》云:“最怕中秋风雨来,人家伫月尚徘徊。

七龄小姐痴憨甚,拜祝天门两扇开。“用唐人七劳女子赋诗事,尤典切。后辛斋以病废,长卧床褥,知妪能诗,召而询之。适榻前有佛手柑二枚,置于几上,指以为题,妪应声云:”十指拳拳不肯开,掌中定捧寸珠来。何缘得近诗人榻,香气还宜问蜡梅。“时有婢名蜡梅者,亦侍于旁,盖戏之也。辛斋为之叹赏,给以吴绫一端,笑谓容斋曰:”此妪可匹郑婢。“初宅中婢仆素轻妪,以为痴,及见主人优礼,咸呼之曰”做诗阿娘。“阿娘又有句云:”读书盼望为官早,毕竟为官逊读书。“亦妙。

穆庆能为骈体文嘉庆初,吴门蒋氏玉照堂有小仆穆庆者,喜为骈体文,许穆堂侍御偶过其家,闻鹦鹉能言“春日晴和,新莺百啭;秋风萧瑟,病蝶孤飞。”询之,乃穆庆所撰也。

优伶能解韵语近日优伶中亦有能解韵语者,陆畹卿云:“吟诗忘月出,弄酒喜更长。”潘映莲云:“愁至闻歌解,花开晤别难。”顾蓉卿云:“日暮扬鞭疲马倦,更深击柝素娥来。”有沈文振者,曾搭集秀班,能书,仿松雪《天冠山诗》,尤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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