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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清儒

古之言虚,以为两纑之间,当其无纑。(本《墨子·经上》。纑即栌,柱上小方木也)六艺者,(凡言六艺,在周为礼、乐、射、御、书、数,在汉为六经。此自古今异语.各不相因,言者各就便宜,无为甘辛互忌)古《诗》积三千余篇,其他益繁,角触无协,仲尼剟其什九,而弗能贯之以纑间。故曰:达于九流,非儒家擅之也。

六艺,史也。上古以史为天官,其记录有近于神话,(《宗教学概论》曰:“古者祭司皆僧侣。其祭祀率有定时,故因岁时之计算,而兴天文之观测;至于法律组织,亦因测定岁时,以施命令。是在僧侣,则为历算之根本教权;因掌历数,于是掌纪年、历史记录之属。如犹太《列王纪略》《民数纪略》并列入圣书中。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记录。印度之《富兰那》,即纪年书也。且僧侣兼司教育,故学术多出其口,或称神造,则以研究天然为天然科学所自始;或因神祗以立传记,或说宇宙始终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案:此则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经皆史,未知古史皆经也)学说则驳。

《易》之为道,披佗告拉斯家(希腊学派)以为,凡百事物,皆模效肤理,其性质有相为正乏者十种:一曰有限无限,二曰奇耦,三曰一多,四曰左右,五曰牝牡,六曰静动,七曰直线曲线,八曰昏明,九曰善恶,十曰平方直角。天地不率其秩序,不能以成万物,尽之矣。(案:是说所谓十性,其八皆《周易》中恒义。惟直线曲线、平方直角二性,《易》无明文。庄中白棫《周易通义》曰:曲成万物,在《周髀》为勾股弦,引伸之为和为较,言得一角则诸角可以推也。《易》不言勾股弦,而言曲成,何也?勾股弦不能尽万物,故一言“曲成万物”,又言“不遗”也。天之运行十二辰,曲成也。地之山川谿涧,曲成也;人物之筋脉转动,曲成也。故言“曲成”可以该《周髀》,言《周髀》不可以该“曲成”也)

《诗》若《薄伽梵歌》,《书》若《富兰那》神话,下取民义,而上与九天出王。惟《乐》,犹《傞马》(吠陀歌诗)《黑邪柔》(吠陀赞诵祝词及诸密语,有黑白二邪柔)矣,鸟兽将将,天翟率舞,观其征召,而怪迂侏大可知也。

《礼》《春秋》者,其言雅训近人世,故荀子为之隆礼义、杀《诗》《书》。礼义隆,则《士礼》《周官》与夫公冠、奔丧之典,杂沓并出而偕列于经。《诗》《书》杀,则伏生删百篇而为二十九。(《尚书大传》明言“六誓”、“五诰”,其篇具在伏书。伏书所无如《汤诰》者,虽序在百篇,而“五诰”不与焉。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其目乃就百篇杀之.特托其辞于孔子耳。谓授读未足遽死者,非也。知杀《诗》《书》之说,则近儒谓孔子本无百篇,壁中之书,皆歆、莽驾言伪撰者,亦非也)《齐诗》之说五际、六情,庋《颂》与《国风》,而举二《雅》。(迮鹤寿曰:十五《国风》,诸侯之风也;三《颂》,宗庙之乐也;惟二《雅》述王者政教,故四始、五际专用二《雅》,不用《风》《颂》。案:刘子骏《移大常博士》曰:“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盖过矣。三家《诗》皆杀本经,而专取其一帙;今可见者,独《齐诗》。《齐诗》怪诞,诚不可为典要,以证荀说行于汉儒尔)虽然,治经恒以诵法讨论为剂。诵法者,以其义束身,而有隆杀;讨论者,以其事观世,有其隆之,无或杀也。西京之儒,其诵法既陿隘,事不周浃而比次之,是故{齿禺}差失实,犹以师说效用于王官,制法决事,兹益害也。

杜、贾、马、郑之伦作,即知“抟国不在敦古”,博其别记,稽其法度,核其名实,论其社会以观世,而“六艺”复返于史。神话之病,不渍于今,其源流清浊之所处,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昭然察矣。乱于魏晋,及宋明益荡。继汉有作,而次清儒。

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梏;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三世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

始故明职方郎昆山顾炎武,为《唐韵正》、《易诗本音》,古韵始明,其后言声音训诂者禀焉。大原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定东晋晚书为作伪,学者宗之;济阳张尔岐始明《仪礼》;而德清胡渭审察地望,系之《禹贡》,皆为硕儒。然草创未精博,时糅杂宋明谰言。其成学箸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

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

先栋时有何焯、陈景云、沈德潜,皆尚洽通,杂治经史文辞。至栋,承其父士奇学,揖志经术,撰《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古文尚书考》《左传补注》,始精眇,不惑于謏闻;然亦泛滥百家,尝注《后汉书》及王士祯诗,其余笔语尤众。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声为《尚书集注音疏》,萧客为《古经解钩沉》,大共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杨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萧客弟子甘泉江藩,复缵续《周易述》。皆陈义尔雅,渊乎古训是则者也。

震生休宁,受学婺源江永。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拱、培翚也,皆善治《礼》。而瑶田兼通水地、声律、工艺、谷食之学。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玉裁为《六书音韵表》以解《说文》,《说文》明。念孙疏《广雅》,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诸古书文义诘诎者皆理解。授子引之,为《经传释词》,明三古辞气,汉儒所不能理绎。其小学训诂,自魏以来,未尝有也。(王引之尝被诏修《字典》,今《字典》缪妄如故,岂虚署其名邪?抑朽蠹之质不足刻雕也?)近世德清俞樾、瑞安孙诒让,皆承念孙之学。樾为《古书疑义举例》,辨古人称名牴牾者,各从条列,使人无所疑眩,尤微至。世多以段、王、俞、孙为经儒,卒最精者乃在小学,往往近名家者流,非汉世《凡将》《急就》之侪也。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缜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与苏州诸学殊矣。

然自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以复歆、固之学,其卓约过《史通》。而说礼者羁縻不绝,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浙江上下诸学说,亦至是完集云。

初,大湖之滨,苏、常、松江、大仓诸邑,其民佚丽。自晚明以来,憙为文辞比兴,饮食会同,以博依相问难,故好浏览而无纪纲,其流风遍江之南北。惠栋兴,犹尚该洽百氏,乐文采者相与依违之。及戴震起休宁,休宁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借,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顾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士渐轻,文士与经儒始交恶。而江淮间治文辞者,故有方苞、姚范、刘大櫆,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震为《孟子字义疏证》,以明材性,学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案:方苞出自寒素,虽未识程朱深旨,其孝友严整躬行足多矣。诸姚生于纨绔绮襦之间,特稍恬惔自持,席富厚者自易为之,其他躬行,未有闻者。既非诚求宋学,委蛇宁靖,亦不足称实践,斯愈庳也)故尤被轻蔑。范从子姚鼐,欲从震学,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为《汉学商兑》,徽章益分。阳湖恽敬、陆继辂,亦阴自桐城受义法。其余为俪辞者众,或阳奉戴氏,实不与其学相容。(俪辞诸家,独汪中称颂戴氏,学已不类。其他率多辞人,或略近惠氏,戴则绝远)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

文士既已熙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诗》,齐;《尚书》,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诗》,马、郑《尚书》。然皆以公羊为宗。始,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独憙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辞》,犹称说《周官》。其徒阳湖刘逢禄,始专主董生、李育,为《公羊释例》,属辞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及长州宋翔凤,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采翼奉诸家,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翔凤曾语人曰:“《说文》始一而终亥,即古之《归藏》也。”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

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尝以术奸说贵人,不遇,晚官高邮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如相攻击如仇雠。源一切掍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仁和龚自珍,段玉裁外孙也,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而仁和邵懿辰为《尚书通义》《礼经通论》,指《逸书》十六篇、《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顾反信东晋古文,称诵不衰,斯所谓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为姚易卓荦之辞,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讝语。惟德清戴望述《公羊》以赞《论语》,为有师法。而湘潭王闿运并注五经。闿运弟子,有井研廖平传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说虽不根,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

大氐清世经儒,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短长虽异,要之皆征其文明。何者?传记通论,阔远难用,固不周于治乱。建议而不雠,夸诬何益?{幾鬼}鬼、象纬、五行、占卦之术,以宗教蔽六艺,怪妄!孰与断之人道,夷六艺于古史,徒料简事类,不日吐言为律,则上世社会污隆之迹,犹大略可知。以此综贯,则可以明进化;以此裂分,则可以审因革。故惟惠栋、张惠言诸家,其治《周易》,不能无捃摭阴阳,其他几于屏阁。虽或琐碎识小,庶将远于巫祝者矣。

晚有番禺陈沣,当惠、戴学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调洽于他书,始勼合汉、宋,为诸《通义》及《读书记》,以郑玄、朱熹遗说最多,故弃其大体绝异者,独取小小翕盍,以为比类。此犹揃豪于千马,必有其分刌色理同者。沣既善傅会,诸显贵务名者多张之。弟子稍尚记诵,以言谈剿说取人。仲长子曰:“天下学士有三奸焉。实不知,详不言,一也;窃他人之说,以成己说,二也;受无名者,移知者,三也。”(见《意林》五引《昌言》)

自古经文师法散绝,则唐有《五经》《周礼》《仪礼》诸疏,宋人继之,命曰《十三经注疏》。然《易》用王弼,《书》用枚颐,《左氏春秋》用杜预,《孝经》用唐玄宗,皆不厌人望。枚颐伪为古文,仍世以为壁藏于宣父,其当刊正久矣。毛、郑传注无间也,疏人或未通故言,多违其本。

至清世为疏者,《易》有惠栋《述》,江藩、李林松《述补》,(用荀、虞二家为主,兼采汉儒各家及《乾凿度》诸纬书)张惠言《虞氏义》。《书》有江声《集注音疏》,孙星衍《古今文注疏》(皆削伪古文。其注,孙用《大传》《史记》,马、郑为主。江间入己说,然皆采自古书,未有以意{金+脈-月}析者)《诗》有陈奂《传疏》。(用毛《传》,弃郑《笺》)《周礼》有孙诒让《正义》。《仪礼》有胡培翚《正义》。《春秋左传》有刘文淇《正义》。(用贾、服注;不具,则采杜解)《公羊传》有陈立《义疏》。《论语》有刘宝楠《正义》。《孝经》有皮锡瑞《郑注疏》。《尔雅》有邵晋涵《正义》、郝懿行《义疏》。《孟子》有焦循《正义》。《诗》疏稍胶,其他皆过旧释。用物精多,时使之也。惟《礼记》、《穀梁传》独阙。将孔疏翔实,后儒弗能加,而穀梁氏淡泊鲜味,治之者稀,前无所袭,非一人所能就故。

他《易》有姚配中,(箸《周易姚氏学》)《书》有刘逢禄,(箸《书序述闻》《尚书今古文集解》)《诗》有马瑞辰、(箸《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箸《毛诗后笺》)探啧达旨,或高出新疏上。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礼》,(惠有《礼说》,段有《汉读考》)段玉裁、王鸣盛之于《尚书》,(段有《古文尚书撰异》,王有《尚书后案》)刘逢禄、凌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刘有《公羊何氏释例》及《解诂笺》。凌有《公羊礼疏》。包有《公羊历谱》)惠栋之于左氏,(有《补注》)皆新疏所本也。焦循为《易通释》,取诸卦爻中文字声类相比者,从其方部,触类而长,所到冰释。或以“天元”一术通之,虽陈义屈奇,诡更师法,亦足以名其家。黄氏三为《论语后案》,时有善言,异于先师,信美而不离其枢者也。《穀梁传》惟侯康为可观,(箸《穀梁礼证》)其余大氐疏阔。《礼记》在三《礼》间,故无专书训说。陈乔枞、俞樾并为《郑读考》,江永有《训义择言》,皆短促不能具大体。其他《礼经纲目》(江永箸)《五礼通考》(秦惠田箸)《礼笺》(金榜箸)《礼说》(金鹗箸)《礼书通故》(黄以周箸)诸书,博综三《礼》,则四十九篇在其中矣。

然流俗言“十三经”。《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经》《论语》,《七略》入之六艺,使专为一种,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时俗。六艺者,官书,异于口说。礼堂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盐铁论·诏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后汉书·曹褒传》:《新礼》写以二尺四寸简。是官书之长,周、汉不异)《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本《钩命决》及郑《论语序》)以是知二书故不为经,宜隶《论语》儒家,出《孝经》使傅《礼记》通论。(凡名经者,不皆正经,贾子《容经》,亦《礼》之传记也)即十三经者当财减也。

至于古之六艺,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书》则校释于朱右曾;《尚书》欧阳、夏侯遗说,则考于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于陈乔枞;《齐诗》翼氏学,疏证于陈乔枞;《大戴礼记》,补注于孔广森;《国语》,疏于龚丽正、董增龄。其扶微辅弱,亦足多云。及夫单篇通论,醇美墒固者,不可胜数。一言一事,必求其征,虽时有穿凿,弗能越其绳尺,宁若计簿善承展视而不惟其道,以俟后之咨于故实而考迹上世社会者,举而措之,则质文蕃变,较然如丹墨可别也。然故明故训者,多说诸子,唯古史亦以度制事状征验。其务观世知化,不欲以经术致用,灼然矣。

若康熙、雍正、乾隆三世,纂修七经,辞义往往鄙倍,虽蔡沈、陈澔为之臣仆而不敢辞;时援古义,又椎钝弗能理解,譬如薰粪杂糅,徒睹其汗点耳。而徇俗贱儒,如朱彝尊、顾栋高、任启运之徒,瞢学冥行,奋笔无怍,所谓乡曲之学,深可忿疾,譬之斗筲,何足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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