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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附录一(原附)(1)

北征纪略

张煌言

余自乙酉倡大义于甬东,距己亥十有五载矣!其间栖山蹈海,艰险备尝;俱无论。

犹忆丁亥岁,持节监定西侯军西征,遭飓风覆舟,陷敌中七日;得间,行归海上。嗣后三入长江,登金山、掠瓜仪,而师徒单弱,迄鲜成绩。至戊戌,追随赐姓延平藩北伐,抵羊山,复遇风碎舟,返旆。

逾岁,年在己亥。仲夏,延平藩全军北指,以余练习江上形势,推余前驱。抵崇明,余谓延平:『崇沙乃江海门户,且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不听。

既济江,议首取瓜步。时敌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夹岸置西洋大炮数百位,欲遏我舟师。延平属命领袖水军,先陆师入。余念国事,敢爱躯命,遂扬帆逆流而上。次炮口,风急流迅,舟不得前。诸艘鳞次且前且却,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诸艘或折樯、或裂帆;水军之伤矢石者,且骨飞肉舞也。余叱舟人鼓棹,遂入金山;同囗〈舟宗〉数百艘得入者,仅十七舟,而本辖舟则十三。嘻!危哉。次蚤,藩师始薄瓜城;一鼓而歼敌兵殆尽,乘胜克其城。

延平辄欲直指石头,余以润州实长江门户,若不先下,则敌舟出没,主客之势殊矣;力赞济师铁瓮,而延平犹虞留都援骑可朝发而夕至也。余谓『何不遣舟师先捣观音门,则建业震动,敌将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属余督水军往,且以直达芜湖为约。夫芜湖,固七省孔道,商贾毕集;居江、楚下流,为江左锁钥重地。况踰金陵、历采石,悬军深入,此不可居之功也。余一书生耳,兵复单,何能胜任!虽然,倡义之谓何?顾入中原而不图匡复也,余何敢辞!于时江湖缩朒,水下如驶;海舟行迟,余易沙船牵挽而前。

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赍版图迎王师。盖彼都人士知余姓字有素,故遮道来归。迄余抵仪,先一日延平已遣李将军必单舸往抚;余辄欲引去,合邑士民焚香长跪雨中,固邀余登岸。不获已,登江滨公署,延见慰谕之。众以李将军无兵,恐敌骑突至,则无以捍牧圉,咸稽颡留余保障。余不可,遂行。鹢首所向,仪民无不具瓣香相逆者。而滨江小艇,载果囗〈艹〈瓜瓜〉〉来贸易如织,若不知有兵。余顾而乐之,以为俨然王师气象矣。

舟次六合,得报藩师已于六月二十四日复润州。余计润城既下,藩师自陆逐北,虽步卒皆铁铠,日行三十里,五日亦当达石头城下;即作书致张茂之所号为五军者谓:『兵贵神速,若从水道进师,巨舰逆流迟拙;非策也』。余恐后期,因昼夜牵缆,士卒瑟瑟行芦荻中,兼程而进。

抵观音门,乃六月二十有八日也。不意藩师从水道来,故金陵得严为备。余舣棹观音门两宿,所统战舰无一至者。余乃发轻舟数十,先上芜湖,而身为殿,泊浦口。

七月朔,敌侦我大囗〈舟宗〉尚远,遂发快船百余载劲卒,侵晨出上新河,顺流而下,击棹如飞。余左右不满十舟,且无风,战不利,几困;忽一帆至,则余辖下犁囗〈舟曾〉也。余遽乘之复战,后囗〈舟宗〉继至,敌始遁去;而日已曛矣。诘旦,整师前进,敌匿不复出。余部曲驰报江浦已破,盖方余与敌对垒之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薄江城中,彼步骑百余,开北门遁,而七卒遂由南城入;亦一奇也。捷闻延平,止余毋往芜湖,而且扼浦口以抚江邑。此七月四日事也。

翌日,延平大军亦抵七星洲。正商略攻取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芜湖诸将捷书至,芜城已降矣。尔时上游声灵丕振,而留都守御亦坚;延平谓余:『芜城为上游门户,倘留都未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非公不足办此』。余谦让至再,延平但促余遄发。于是率本辖划船以行,而幕府之谋自此不复与闻矣。

七夕,抵芜城。传檄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虹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溧水、建平,州则广德、无为以及和阳。或招降、或攻克,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焉。先是,余之按芜也,兵不满千、船不满百;惟以先声相号召、大义为感孚,腾书搢绅、驰檄守令。所过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阑人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远迩壶浆恐后。即江、楚、鲁、浙豪雄,多诣军门受约束,请归禡旗相应。余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屯池州,以扼上流;一军据和阳,以固釆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而身往来宛陵、姑孰间,名为驻节雄镇,而其实席不暇暖也。

余日夜部署诸军,正思直取九江。然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炮姑射城中;而镇守润州将帅,亦未曾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松援兵,得长驱集结石城。余闻之,即上书延平,大略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将,尽取畿辅诸城。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击歼之;否则,不过自守虏耳。俟四面克复,方以全力注之,彼直槛羊、穽兽也』。无何,石头师挫。缘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敌谍知,用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猝移帐。质明,军灶未就,敌倾城出战;兵无斗志,竟大败。

时余在宁国府,受新都降。报至,遽返芜邑;七月二十九日矣。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据守镇江。余故弹压上流,不少动。而敌人即廷佐、哈哈木、管效忠等遗书相招,余峻词答之。太平守将叛降于敌,余又遣兵复取太平,生擒叛将伏诛。然江中敌舟密布,上下音信阻绝。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来助,天下事尚可为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料延平不但离石头城去,且弃铁瓮城行矣。

留都敌兵,始专意于余,百计截余归路;以为余不降,必就缚。各将士始稍色变,然刁斗犹肃然。始余欲据城邑,与敌格斗,存亡共之;复念援绝势孤,终不能守,则敌必屠城。余名则成矣,与士民何辜?而辖下将士家眷俱在舟,拟沈舟破釜,既难疾驰;欲冲突出江,池州守兵又调未集。忽谍报:楚来敌艘千余,已渡安庆。余虑若与之值,众寡不敌。因部勒全军,指上流,次繁昌旧县。池兵亦至,共议进止;咸言『石头师即挫,江、楚尚未闻也;我以艨艟径趋鄱阳,号召义勇,何不可者?若西江略定,回旗再取四郡,发蒙振落耳』。乃决计西上。(八月)初七日,次铜陵。海舟与江船参错而行,未免先后失序。余一军将抵乌沙夹,而后队尚维三山;所云楚来敌艘,果相值。余横流奋击,沈其四舟,溺死者无算。以天暮,各停舟。夜半,敌艘遁往下流,炮声轰然。辖下官兵误谓劫营,起帆解缆,一时惊散;或有回芜湖者,或有入焦湖者。西江之役,已成画饼矣。

余进退维谷,遂沈巨舰于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无为州。拟走焦湖,聚散亡为再举计。适英、霍山义士来遮路,言『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尽焚舟,提师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有安庆敌兵驻守;此地乃入山关隘,余选骁骑驰击之,夺马数十,杀敌殆尽。遂由奇岭进山,一望皆危峰峭壁矣。余辖下甲士素不山行,行数日,皆重趼;且多携眷挈辎,日行三十里。余严令焚弃辎重,而甲士涉远多罢。余虽知必有长阪之败,而赴义之众何忍弃置;亦按辔徐行。

八月十七日,已入霍山界,去县治仅七十里而遥;而所称阳山寨者,直咫尺间耳。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向多义旅,近为敌招抚。有一褚良甫者,亦义师;受敌符,据寨中。余令将佐先以书往通,欲借寨屯众;而彼中已闻石头师挫,有向背心,坚不纳。然寨据至险,万夫莫能仰攻。余遂移札东溪岭,思走英山,入将军寨。但将士疲甚,偶语沙中,俱以途穷为忧。余强起按行,占一数四课,俱空陷。余大惊,因申令诘朝蚤发。

是日,余率骑兵前驱,但虑前有敌人,而岂意追骑之蹑其后哉!余方踰岭,后军忽报敌奄至。急回马,而旗靡辙乱,士卒皆窜山谷中。敌骑已在前矣,顾左右止二十余骑,步卒不满百。因勒马高坡,以待后军稍集而击之。讵知后军已为截断,首尾不能相顾矣。敌骑渐合,余念斗死无益,单骑突围走,止一僮携印相随焉。嗟乎!余之入山,非避死也;尚图控连江、楚,收湖南、北之大侠,云扰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奈何孤军无援,鼓声不振,卒以溃败;东溪之不为空坑者,几希。天耶!人耶!

余去敌稍远,而土人利散兵财,皆手挟鸟铳游弈四山。余牙门将跳而复返,与之值,呼之偕行。三人纡回山冈间,迷失道。土人在山麓者觇见,即趋至山椒,阻去路。余以百金为寿,土人即匿余山厂,期以日暮导。余三人始变服,而余将泣数行下,惟恐土人之叵测也。余曰:『死,固我分也。藉土人叵测,我当明言姓氏,舁至建康,从容就义耳。不然者,脱虎穴矣。是盖有命焉』!及酉,土人果复来,裹脱粟相饷。食毕,乘月西行。一夜走七十里,皆羊肠鸟道,崎岖特甚。初,余在马上着靴,后舍骑而徒。偶得双舄,纳之实不容足;中宵涉水,履益加窄。迨晚,十趾血浸,股踵尽裂,余尚竭蹶奔赴。而腹且馁,乃望门投止,谋朝炊。主人问所从来?导者答余为馆师,余将则贾客也;皆以兵声远避而导为之送往。因具盘飧食,为进一匕。复行,适余散兵十数过诸涂,见余惊喜,欲相劳苦;而导者恐耳目,大骇,遂疾走。余恐迷失道,亦蹑导疾走。而村中豪杰观者如堵,竞前遮问。盖村中惟闻余兵入山,风鹤声甚。见蹶者、趋者,必谓兵之随其后也,故执途之人而问之。导者见村中之遮余,意谓事露,计不返顾,并余幞被亦负之而趋。回顾余之将与僮,尚鹄立隔溪。余既失道复失导,不得不反就将与僮。步履仓皇,乡音复异;村中心疑余为敌卒败遁者,益环拥,索金钱。余恐村中或有他敌,姑妄应之;且倾所有,分赠诸人,始稍稍解去。余视其中貌厚者,俾之导行,强而后可。其人姓胡,昆季三;貌厚者,其伯氏也。余时但欲得出山达康庄,他不遑计。

是日,又行三十里,托宿焉。逆旅主人,胡族属也。忽胡之季猝至,招其兄出,耳语;俄而,主人咸出。余意其识余行踪,必将甘心于余;然已无可如何。已而胡却入语余曰:『君自海上来,非逃卒也』?余曰:『然!尔何从知之?然则奈何』?胡曰:『君适在村中,不有十许人过我门乎?避雨旁舍。予季问之,知君亦海上人也。恐吾导不力,所以来耳』。然胡终不知余为何许人。胡之老人重具鸡黍,为余言:『此村中豪杰,向年亦举义旌不成,受残虐;故今莫有敢窥敌足而动者。不意此日石头师挫,君辈又败绩,吾侪不复睹汉官威仪矣』!嗟叹久之。复前要盟,余易姓名里居相告,兼谋所向。佥云:『当从安庆渡江』。初,余之离芜湖而趋上江也,旧相从歙人朱君来谒;叩其近状,云变姓名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市中,仍欲从余戎行。余谓『事已决裂,此行利钝未卜』:赠以金,麾之使去。至是,余忆前语,遂令胡导至高河埠。而胡亦云:『导至高河埠,能事毕矣』。余益不得不访朱君而问道焉。

信宿,达高河埠,已薄暮。余令导与童子先之,问朱君筑室所在?能知朱君别余,复他往,尚未返。高河市人见童子之问朱君也,觉有异;群踪迹之。市中豪徐某、金某,皆歙产;与朱君善。偶过此,闻童子之问朱君、市人之踪迹童子,亦觉有异:竟以数语解散市人,故余得无恙。然朱君未返,无居停主,转投逆旅。逆旅老妪,亦歙人;闻余为朱君故,止宿余。而胡之导余者,将于次朝别余归。余怅怅无所问津,益无聊。晨兴,忽忆安庆向有卖稻船往来江南北,必取道枞阳湖;而高河之去枞阳,一水可通。遂令胡代余觅便帆,将渡江出池州,登九华山,徐图归计。买舟既定,舟人相期亭午鼓棹,余故暂止逆旅。而徐、金二人自外入,与余联坐;问余何来?余告以馆谷归江南,便道访朱君。逆旅中无赖子遂诘余,访朱君为何者?余惟诡词以答。而金与徐素昧平生,言语时,阴左右余,且目余起。余起,金引入空舍中,问余曰:『君得毋姓张乎』?余诡曰:『吴姓』。金曰:『不然。日者我同朱某来江上,从邻舟窥见丰采,君固司马公也。业提师入山矣,何以至是?将何之』?盖余同朱至江上时,方作焚舟计事。旁午,金未晋谒,而朱别去;金以踉跄归,以故朱与余交谊,金稔知之。而朱与金行踪,徐所熟闻也。先一夕余过市,金固疑之;与徐谋曰:『兹二客之访朱君,得非山中使者乎?盍往物色焉』!故时晚之解散市人及是晨之过逆旅,殆有天幸。及见余,徐不识也、金识之;余亦不讳,告以故。金以告徐,徐曰:『江上未解严,谁能为芦中丈人者?倘疏虞,可若何』!固邀余至其家,匿之。始各道姓名,备述夜来事如此;二君诚有心人哉!

适安庆敌兵过高河,士民畏之如虎,尽室避村野。余不得已,亦相随避兵至一何姓家,亦金、徐密友也。翌日兵去,金、徐另买卖稻舟,藏余舟次,令何某伴余,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张滩登岸;而金与徐别从安庆来,相会于张家滩。张家滩,属池之东流。徐之兄卖药其村中,故问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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