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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穷秀才强来认族老倔妇接去逢亲

话说老太太见他们纷纷收拾,还有些至亲本家也要去接,都赶着叫人回去收拾,预备船只。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人说道:

金陵贾、王、薛三处快些差个人送喜果、喜蛋去,通个信儿,他们很惦记呢。”桂夫人答应,叫海珠写了书信,备下喜蛋交垂花门赶着专人寄去。

太太、奶奶们散席之后,给老太太辞了行。彼此上轿、下船。祝母将几家不去的太太、姑娘、本家奶奶们留下几位作伴。

这五条街上灯笼轿马,行李箱子抬了一夜,直闹到天亮方才完结。催着开船,挨次渡江,望瓜州连络而去。

且说贾府王夫人自到金陵,应酬不下,连那疏远亲族无不辗转而来,闹了十来日。不拘男女大小都送了他们些银钱礼物,人人欢喜感激。王夫人、薛姑太太、李宫裁,俱有娘家的亲戚往来不绝。惟有平儿并无亲戚,亦无娘家。自到金陵,三舅太太沈夫人见平儿端庄能干,内外悦服,又怜他自凤姐死后,抚养巧姑娘尽心竭力。当年侄儿王仁做那不端之事,他能苦志保全,令人可敬。现在与桂家结了姻亲,沈夫人姑嫂商酌将平儿认为己女,薛姑太太们无不欢喜。自此沈夫人待平儿就如亲女儿一样。平儿有了冢宰娘家,往来体面,心中十分得意。薛姑太太见宝钗念宝玉之心全已丢开,母女亲热,比当年更外有趣;兼之宝月十分孝顺,诸事颇能干,人俱欢喜,每天同姐姐们料理家务。

平儿大略定了个章程,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知他向来是凤姐的帮手,诸事熟练;又见他定的章程井井有条,心中甚喜,就将这一分家私全交给了宫裁、平儿两个管理。自家同宝钗、友梅、薛姨太太们过清闲自在日子。林之孝夫妻还是内外总管。

贾环叔侄依旧请师肄业。

平儿既当了重任,与李纨商量将荣府典掉的田庄尽行赎回,又添置些良田美产。买了义地,设立义学,聘请名师,将贾府本族以及亲戚朋友家子弟们,俱接到义学攻书。凡师徒的茶饭点心、修金月费以及笔墨纸张、学生奖赏,都在学地租子里开销。内外大小家人小子、丫头媳妇派了执事轮班承值。派老成出力家人鲍忠、周瑞、马标、郭裕轮班管门,照管一切事务,约束大小家人。就派他四家媳妇,管垂花门及内里一切事务。

其大小丫头、媳妇亦俱听其约束。又将桂亲家荐的聋子老黄,派他夫妻们专管花园收拾打扫之事。厨房、茶房仍旧内外兼设。

又托林之孝聘请老成公正伙计,开设当铺、绸庄及有利益的铺面。李宫裁惟司其大,总其一切轻重权宜,可行可止。惟平儿一人独当重任,凡内外有事,俱回琏二奶奶一人,以归画一。

自半月以来,王夫人看见内外肃清,有规有则,较在京时气象一新,规模开展,同薛姨太太、宝钗们私相赞叹,深为喜悦。薛姨太太道:“平丫头才干不在凤姐之下。当年凤姐做那些造罪之事,他何以不力为劝解,看着他掉下地狱?”宝钗道:

“这事不得为平儿之咎。凤姐姐生平疑而多忌,处处用心。

平儿侧身事之,未尝失足,亦犹之依狐貉而履危冰,不能不步步留神也。”王夫人点头道:“徐元直之事曹瞒,亦同此意。”姐妹、娘儿们正在谈心,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湘帘启处,平儿缓步进来。王夫人笑道:“你吃了饭,忙忙的家去,又料理了些什么?”平儿道:“诸事俱已安妥,未增上坟,趁着天气和暖,差人到祠堂里去知会,令其打扫收拾。

并去通知各本家男女,明日一早同着太太先往祠堂祭过就到方山上坟。方才赶着家去,吩咐备猪羊祭品,都已料理妥当,上来请太太明日上坟祭祖。”王夫人道:“我很惦记着这件事,办的很是。我同薛姨妈正在这里说你是我的一个好帮手。”平儿笑道:“大嫂子同宝妹妹才情都在侄女之上,蒙太太过于心疼,觉着我又什么些儿。我倒想着明日将祝府的婉贞姑娘说给环兄弟做个二房媳妇,那倒是个好帮手。”王夫人点头道:

“我也很愿意,正有此心,不知他妈肯不肯,咱们真是一相情愿。”宝钗们都笑起来。媳妇们来回:“有了晚饭,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吩咐:“去请巧姑娘上来同吃晚饭。”一宵晚景无事。

次日,王夫人一早起来,梳洗完结,用过点心,托薛姨太太同宝月在家照应。领着媳妇、儿子、孙女、合家亲丁,在大厅前上了轿马,先至祠堂。凡有贾姓男女,俱已到齐,听见王夫人来,在祠堂门口迎接。内中只有一个老秀才贾斌,是王夫人的远房大伯子,其余都是小辈。接进祠堂,先在诚敬堂彼此见礼请安,依着辈分序齿坐下。吃过一道清茶,盥手更衣齐到宗祠。平儿因祭享久废,此是初值手料理祭祀,所以照祖宗条款,格外丰盛,一切猪羊供果,俱极体面。王夫人看了甚觉欢喜,请斌老爷拈香主祭,先男后女,挨次行礼。拜完之后,在诚敬堂吃面分胙。无论男女大小,凡来预祭者,每人猪、羊肉各一斤,大馒头三个;六十以上者加一倍,七十以上者加两倍;所有点心供果,散给族中十六岁以下之侄男、侄女;其余菜蔬赏给管祠堂的家人。合族中多年从未见有祭祀,无不称赞。

王夫人看着平儿处分得当,喜欢之至。宝钗对平儿笑道:

“件件都好,内中稍有一两件事务,我要混出主意,在祖宗条例之内稍为变通。”平儿笑道:“你的主意想来不错,是件什么事儿要变通?”宝钗道:“条例内说’子孙读书成名者,赏奖励银一百两’。这一款没有分得明白。因当日限于祭田租子,咱们这会儿较祖上又添了五百亩祭田,租息更广。太太又是重整基业之祖,应将这款分开注明:子孙中有进学者,给银一百两;举乡榜者,给银三百两;成进士者,给银五百两;得鼎甲者,给银一千两。又条款内说:‘无嗣者,不得入家庙。’这条儿未免过狠。依我改作:异姓承继者,不得入家庙。方为妥当。这两条且过几天请斌老爷到家公议。倒是这祠堂要大为修理,这诚敬堂面前,还得多添几间屋子。还有主祭的胙肉,要多几斤才分别得出个首领。这两条儿,你可做主,不必公议。”

王夫人点头道:“宝丫头说的都还有理。我既捐添祭产,修理宗祠,就稍为增改祖宗条例,也未为不可。”

平儿道:“太太说的很是。当日凤姐姐在时,先前的蓉大奶奶曾托梦与他,叫他将祭田、义学及一切有益之事,务宜留心早办,休要后悔无及。彼时凤姐姐不以为意,他临终时说到这些,深以为恨。我今日得蒙太太不弃,委以当家重任,不能不了结凤姐姐临终未了的心事。”说着,泪下如雨。巧姑娘听见十分伤感。

宝钗怕惹动太太的心事,赶忙说道:“你倒是林姑娘变来的,不拘说什么先出两点子眼泪。”李纨笑道:“他的眼睛要出眼泪,才显的水汪汪儿,分外好看。”王夫人们都好笑起来。

平儿擦着眼泪,一面笑道:“你那里学来的,这样会说话。”李纨道:“咱们等你完了眼泪,还要去上坟呢。”王夫人道:“真个的,咱们也赶着去罢。”吩咐贾环叔侄跟着斌大爷一堆儿轿马先走。太太们更衣净手,也都挨次上轿。平儿道:“明年春祭,请太太到鸡鸣寺去看后湖里打鱼。”王夫人点头道:

“我还是十一二岁时到过鸡鸣寺,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说着,出来上轿,一齐离却宗祠,出了旱西门径直往方山而去。

此时正是枫叶流霞,蓼花飞雪。那些村庄男女,三五成群,收粮打稻,真是一幅丰年图画。轿夫们换班歇足,二三十里,转眼已到方山。宁荣二公坟墓十分壮丽,华表牌楼依然如故。

白杨乔木半已凋零,惟贾母夫妻之墓,松柏成林,十分畅茂。

王夫人不胜感叹。坟上两旁搭着芦席大棚,各分男女下了轿马安歇。一会,管坟家人率领着妻儿老小来磕头请安。家人们在石桌上摆了祭席。王夫人吩咐贾环先祭山神土地,再领着兰哥儿、毓哥、慧哥儿拜祖宗。两个奶子各领哥儿跟着贾环到几处祖坟前先拜。王夫人领着李纨、平儿、宝钗、友梅、巧姑娘也一处一处的拜祭奠酒。到了贾政坟上,见新种的石楠松柏俱已成林,坟头上黄草离披,苍苔剥落。王夫人那里忍得住伤心,站在坟前放声大哭。友梅知道是父亲的坟,跟着嫂子们一齐大哭。王夫人哭了一会,本家奶奶、姑娘们过来劝止。丫头们赶着送上茶来漱了口。拜祭完结,贾斌领着族中男女分班拜奠。

王夫人命李宫裁同贾环叔侄也分着回礼。拜宗之后,让家人男女磕头。仍旧到大棚里坐下歇息了一会。

平儿吩咐摆上酒饭。丫头媳妇、家人小子两边伺候,有规有款,一丝不乱。宝钗见平儿料理的无不周到,心中佩服,因笑道:“平丫头的才干实在去得,等着我做了官,一定要放他个门上,兼办杂差。”平儿道:“我不愿跟你这不长须的老爷。”宝钗道:“没有须好巴结,有了须就讨嫌。”平儿笑道:“我要跟的是须而不须的人,才搭得上伙计。”王夫人们都吃吃大笑。宝钗笑道:“坐中有好些姑娘们在这里,你说这些胡话。”宫裁道:“你们也少说两句,日短路多,天也不早,让太太们吃完了饭,慢慢收拾进城,也是时候了。”平儿吩咐众家人们都赶着吃饭,将撤下来的酒菜,分散轿夫、马夫,各令吃饱伺候。余剩菜果俱赏给管坟家人,吩咐他不时照应收拾,坟头上俱要培土修理。叮嘱了一遍,家人们都已完结伺候。

王夫人们上轿进城。三十里坦平大道,轿马如飞,刚到城门,已是上灯时候。族中男女都送王夫人到家,道了乏,才各人回去。王夫人亦因辛苦,早为安歇。平儿要结算帐目,将承办家人及内外厨房各帐,应驳应找,详细算了一遍。叫人去请宝钗来,烹茶剪烛,两人谈了半夜的闲话,这才安歇。

次日,平儿发放过一切应办之事,吃了点心,刚要上去请安,见垂花门的郭大奶奶拿着一封书子进来说道:“茗烟寄来请安的禀帖。”平儿接着问道:“专人来的吗?”郭家的答道:“郭裕交进来的,绸庄上交来的。”平儿吩咐:“丫头们看着屋子,有要紧事再上来请我,没相干的事,叫他们候我下来再说。”众姑娘们连声答应。带着两个小丫头,拿着痰盂、烟袋,款步上来。那卷棚下的姑娘、嫂子瞧见琏二奶奶不走回廊,往甬道上来,众人远远的分排站着伺候。刚上台阶,连忙掀起毡帘。平儿走到上房,见王夫人、薛姨太太在西边套屋里大炕上坐着,李宫裁、宝钗、宝月、友梅、巧姑娘都站在炕前说话,赶着过去给太太、姨妈请安道乏,姐妹们问好。巧姑娘请母亲安。慧哥儿请二大妈安,平儿抱着他亲香了一口,问宝钗道:

“毓儿没有上来吗?”宝钗道:“在太太这里一早上,奶子抱着才去。”

王夫人道:“你手里拿着谁的书子?”平儿道:“是茗烟寄来请太太的安禀。”王夫人道:“宝丫头念给我听,是些什么话儿?”宝钗拆开念道:“奴才茗烟,请主子太太万安,各位奶奶金安,姑娘、爷们、两位哥儿好。祝府里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姑娘、梦玉大爷都好,每日惦记着太太来。奴才也好,不用太太惦记。”李宫裁笑道:“说的他好大脑袋,太太惦记他这宝贝。”王夫人们大笑道:“还有什么笑话没有?“宝钗道:“还有几句,等我念完了再笑。”又笑道:“再者,周婉贞姑娘已于初四日叫他表兄杀了,……”宝钗不及念完,王夫人叫道:“哎呀!我的儿啊,疼死我了!”宝钗们跟着一齐大哭起来。慧哥儿吓了一跳,也哭起来。王夫人们哭了一会,叫赵奶子抱哥儿去逛。宝钗道:“还有几句。”念道:“割去婉姑娘下肉一块。现在已将凶手拿去衙门里问罪,只怕要活不了。再者,周姑娘在接引庵开丧,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为此禀闻。”平儿问道:“他说割去下肉一块,是那一块的肉?”宝钗道:“我也在这里想下肉的方向。想肚脐以上,就叫上肉;肚脐以下,就是下肉。”平儿道:“茗烟这忘八崽子写的实在糊涂,到底是左下肉,右下肉,中下肉,也该分个地方。怎么糊里糊涂的写上一句,叫人瞧了怪着急。这样不通的人,也该割去下肉才是。”宝钗笑道:“若是不通的都要割去下肉,那不用说了,叫那些奶奶们听见了,要急的上吊。”王夫人正在悲感,听了宝钗之言,不觉转悲为笑,说道:“我再看不出那孩子是这样的结果,真令人可怜。”宝钗道:“婉妹妹倒死的热闹,殉葬的人都不知有多少。”王夫人惊道:“有谁殉葬?”宝钗道:“茗烟信上写着:周姑娘在接引庵开吊,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可见那日凡来吊丧的人以及和尚、姑子、轿儿、马儿拢共拢儿埋了,这不是个热闹殉葬吗?”王夫人们止不住的纵声大笑。李宫裁道:

“宝妹妹这张嘴,谁也说他不过。”王夫人道:“那几年不亏他给我解闷,我也活不到今日。”

平儿道:“我有事要回太太,倒叫这书子打了半天岔。周姑娘业已不在,等着有便人寄几两银子去,给他坟上烧张纸儿,尽尽心,也不枉一番相得之意。”王夫人点头道:“事已如此,尽着哭他也是无益。你要说什么事?”平儿道:“二十是老爷三周年,太太脱孝,我上来请示下。”王夫人道:“老爷生平最嫌的是念佛,又不喜欢热闹。春天宝钗们梦中见老爷说:

‘因生前正直无私,一生忠厚,身后做了巡方使者。’可见做经事超度之说很可不必,倒不如开春之后,有修桥补路之事做些,以资冥福。到二十这天,只消在家祠设祭,举家脱孝而已,不必费事。”平儿唯唯答应。

垂花门的周大奶奶上来回太太道:“外面有个本家的爷们要见太太,有个帖儿。”王夫人看那帖子上写着:“侄孙英百拜。”宝钗道:“这又是那一枝上爆出来的?”王夫人道:

“你们将斌老爷交来的族谱查查,是那支那派。命环儿去会他。再瞧瞧远族总单上有他没有。”

周家的答应,传话出去,请环三爷会客。里面宝钗、友梅、巧姑娘分着细查族单、宗谱,并无其人。不一会,贾环进来说道:“那个本家的侄孙儿,他说是个秀才,一向在外游学,新近来家。昨日没有赶上祭祀,今日来一定要见太太。我瞧着他很有些讨嫌,谁有大工夫陪他坐着。”王夫人道:“且去叫周瑞进来,问他是那一支派,我再见他。穷亲穷族家家都有,休要嫌他。”正说着,周瑞进来。王夫人吩咐,叫他好好的问那客人,是咱们家怎么样的宗派,休要得罪人家。周瑞答应去了。

一会进来回道:“那个人气大着呢,。奴才才开口问了一两句,他就大嚷大叫起来,说道:‘我不姓贾,我到你家来干什么?

有钱有势,就该欺负我们穷本家的吗?’他还要将奴才送到学老师那里去打板子。奴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来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听了,甚觉好笑,说道:“既是这样,环儿跟着我到崇本堂去见他,就可问他的宗派。”

周瑞赶着出去伺候,里面的姑娘、媳妇一大群跟太太出垂花门。到了崇本堂,叫人去请那本家进来。不一会,有七八个家人、小子同着那秀才大摇阔步而来。王夫人望去:约有三十多岁,瘦面短须,耸肩驼背;带一顶旧方巾,穿一件深兰色棉布旧道袍,脚下站底方头履。走到门边站住。王夫人吩咐:“进来相见。”贾英听说,赶着走进厅内,见王夫人站在左边,后面站着一大群粉白黛绿、花容月貌的美人。贾英觉着一阵温香钻心刺骨,身不由己,耳热眼跳,因王夫人站在面前,不敢仰视,低头说道:“二叔祖母请台坐,容侄孙贾英拜见。”王夫人笑道:“常礼罢。”贾英不由分说,朝上跪下,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站起来,赶着趋向那些丫头、媳妇道:“姑姑、婶子请上,侄儿贾英拜见。”连忙跪了下去。王夫人笑的握着嘴不敢出声,将一只手向着家人们乱指,意思叫家人们拉他起来。

那些家人只道太太指着叫他们出去,都一齐忍着笑退出厅门。

贾环握着嘴,笑的不敢仰视。这些丫头、媳妇们见他跪了下去,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远远的站开。那贾英想着,这一大堆的姑姑、婶子不知有多少位,跪在地下尽着磕头。王夫人极力忍着笑,说道:“你们扶起来。”家人们听见,这才进来将他扶起。贾英起来,向空处又作了几个揖,然后过来对着王夫人道:“侄孙媳妇同曾孙女都叫请二叔祖母安,问姑姑、婶子好,一半天再过来磕头。”

王夫人叫他坐下,丫头、小子送过茶。王夫人问道:“相公是那一支派?”贾英躬身答道:“我曾祖名叫贾至诚,很有个名望,无人不知道的。生两子,都是文字辈的。长名贾文魁,次名贾文宾。这文宾公未娶而夭,惟先祖文魁公生先父,名叫贾玉。当初先祖文魁公在日,蒙宁荣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离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们最相好的,就是这里的政二叔祖。那时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两岁,哥儿们好的比嫡亲手足还要什么些儿。后来宁公谢世,所有一切丧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人经理。谁知宁府听了谤言,颇有冷落之意。先祖竟绝迹不去。这里二叔祖再三相劝,是不能挽回,这才承二叔祖之情,将先祖邀来荣府,托以重任,内外一切事务,都是先祖一人经理。隔了多年,荣公谢世,又是先祖料理丧事。看着二叔祖面上,还赔了多少银钱。等着满服进京时,我先祖因病不能送去,从此以后,就音问不通。既而先祖、先父相继作古,更为疏远。侄孙又常常游学在外。昨新近回来,知道二叔祖母业已回南。因身有小恙,不能就过来请安,昨日又没有去祀祖。今日赶着来请安、请罪。”

王夫人道:“听起令祖在寒家勷事一节,似是而非。宁公之事,更难稽考。若荣公丧葬之时,先夫年才两岁,令祖比先夫年长两岁,才四岁童子。所说两处料理丧葬任其一切之说,或者错记,不是我家。况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谱上未曾经目。今承不弃,五百年前总是一家,以后不妨往来。只是寒门菲薄,有污清望。”说毕,站起来对家人们道:“留英相公坐会子再去。”贾英道:“侄孙告辞,改日再来请安。”王夫人命环儿相送,贾英抱惭而去。

王夫人进了垂花门,李纨们都迎着笑道:“便宜了这些丫头、媳妇们,混充姑姑、婶子。”王夫人放声大笑道:“方才将我肚子都忍疼了,有这样的冒失鬼,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混磕了好些头。我瞧他已跪了下去,只好让他去磕罢。”宝钗笑道:“他瞧着后生体面的,就是姑姑、婶子。若真个瞧见姑姑、婶子,他还不知要称呼个什么。”平儿笑道:“他若瞧见你,一定说是观音出现,又不知要磕多少头。”众人都觉好笑。王夫人一面走着,将方才他的说话笑说一遍。

李纨道:“他要说谎,偏又没有打听明白,真是个加二的冒失鬼。倒不如一个老婆子,比他的身份还高。”王夫人道:

“什么老婆子?”李纨道:“咱们新雇了个后生的打杂老妈姓赵,谁知是赵姨娘兄弟媳妇。他婆婆穷了个使不得,儿子又死了,只剩这个媳妇同五岁的一个孙女儿。实在度不下去,自家领着孙女儿,叫媳妇出来帮人作活。赵妈来了几天,打听明白,回去叫他婆婆来见太太,那老婆子执意不来,说他女儿死了,谁还理他,吃了干儿回去白饶不值。这贾英还不如赵老婆子的见识。何苦讨个没有味儿,倒白给这些姑姑、婶子磕这一路子的头。”

王夫人点头道:“原来老赵还在,当初赵姨娘最嫌的是凤姐、宝玉,做死了冤家。他偏不争气,死在他们前头,报在凤姐眼睛里。如今这些冤家都已走散。环儿近来读书成人,颇知上进,到底还是赵姨娘的一块肉。咱们既知道了,不可不照应他的妈,以解死者之恨。你们派个人同着赵妈家去,拿轿子接了老赵带着孙女儿来,说我叫他来见。”平儿连声答应,赶忙去派人叫他。王夫人们在上房用过早饭,同宝钗们说祝府的闲话。

平儿回到自家院里坐了一会,完结了昨日的事务,这才吃饭。叫奶子就在旁沿儿给毓哥儿喂饭。丫头、媳妇们站着好些伺候,慢慢的吃了好一会才完结,吩咐收去。贴身的姑娘们候着净手漱口。听见小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说话,平儿问:“是谁?”媳妇们进来回道:“赵妈同他婆婆、女儿来了。”平儿道:“叫他进来。”

媳妇们答应出来,领着老赵进去。那老婆子领着媳妇、孙女走到屋里,只见陈设的就像个古董局子。墙上有样东西,在那里叮儿当儿的响,周围上下光明雪亮,没有一点灰土。东边门上放着桃红绸子门帘,挂着两绺长绦子。西边是碧纱子,里边摆着个大白铜火盆,墙上挂着一扇数丈长的玻璃大挂屏。

炕面前站着四五个体面标致姑娘。炕上铺着绣毯、锦褥,坐着一位美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叫不出名色,只觉着长这么大,不很瞧见过。鼻子里闻着一股香味儿,令人骨软筋酥,不住的心跳。平儿见老赵婆媳进来,坐着不动,笑道:“赵妈你倒还康健啊!”老赵听见,走到炕前问姑娘们道:“这位就是太太吗?”姑娘们答道:“这是琏二奶奶。”老赵道:“哎哟!

真是我的福气,耳朵里都听俗了,总不能够见一面儿,今日才见着了我的凤二奶奶。咳!真是造化,我给凤二奶奶磕个头儿罢。”平儿叫丫头们拉住,端个坐儿给他,让他坐下。他媳妇领着女儿给二奶奶磕头。平儿见他娘儿两个都还干净,像个样儿,倒不讨嫌。叫他带着女儿在厢房里歇歇,等着上去。吩咐:“先给他娘儿两个吃饭,另去要两样菜,温壶酒,摆在那小半桌上,端过来给老赵吃。”嫂子们答应。一会儿都摆在炕前。平儿叫赵婆吃着酒,慢慢说话。

老赵右手举箸,左手持杯,两只眼瞧着那四个盘子,两个碗的菜,鼻子里应着奶奶说话,口里不住乱吃,嘴唇上挂一绺儿清鼻子。平儿看见甚觉好笑,说道:“天气冷,多吃杯热酒。”老赵点头应道:“阿弥陀佛!老佛爷,不用让,我尽着肚子吃呢。人说凤二奶奶仔么凶,仔么狠,谁知像个佛爷似的。我若知道是这么个好人,白叫我骂了几年,总是我老糊涂了。二奶奶你别恼,等我明日嘴上长个疔,现报在你眼睛里。”平儿笑道:“你从来不认得我,为什么骂了我几年?”老赵道:

“还是那年,老爷送老太太灵柩回来安葬,赏了我几两银子,有人对我说,凤二奶奶凶的利害,将我姑娘逼的气死了。我听见恨的什么似的,我就娼妇蹄子的骂了几天。谁知二奶奶是个好人,是我姑娘没有福,怎么倒怨着别人!”

平儿点头叹了几声,说道:“一会儿去见太太,这些闲话再别提起,太太怎么说,你怎么答应就完了。我自然照应你,以后不少你的穿吃,不叫你骂,也不要你说我的好处。从这会儿起,你总不要叫我的名儿姓儿,只称我琏二奶奶就是了。以往的事,不拘在谁面前,也不许提一个字儿,我若听见了,就要不依。”赵婆拿着杯箸,将头乱点道:“再提一字叫我烂掉了食嗓。”平儿笑道:“很好。”正要问他说话,听见有人叫道:“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不知那来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露筋祠众亲会贤母平山堂遣仆祭佳人

话说平儿正同老赵说话,听见有人叫道:“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姑娘们见是宝二奶奶声音,赶忙掀起门帘。平儿下了炕笑应道:“在这里陪客。”宝钗笑道:“我来帮你陪客。”说着,走进套间。老赵拿着筷子站起来,看见一位容光照人,富贵大雅的美人,笑着进来道:“赵姥姥你认得我吗?”老赵道:“真造化,我今日交了老运,都见些玉天仙似的菩萨,就是叫不出名儿姓儿来。”平儿道:“说起来你该知道,这位就是宝二奶奶。”老赵道:“就是宝二爷的奶奶吗?咳!我虽没有见过,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谁不说长的很俊的人儿,又知书,又识字,会写会算,老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

怎么做了媳妇,宝二爷丢下了这个俊人儿,倒去做了和尚?”

宝钗笑道:“怎么我做闺女时你就知道?”老赵道:“谁不知道你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打心锤儿,宝二爷又同你好。”宝钗笑道:“你说的可一点不错,但我不是林姑娘,等着闲了,再对你说我的家乡住处。”平儿道:“你吃完饭,咱们去见太太,瞧瞧你的姑娘生的三爷。”老赵点头道:“我酒也够了,吃口儿饭罢。”媳妇们赶着给他一碗饭,等他吃完,收拾了一切。

宝钗同平儿坐在炕上,商量后日二十脱孝之事。平儿道:

“太太虽是这样吩咐,但我的意思,要知会亲族。一早上供、脱孝,早饭后,唱他一天戏,热闹热闹。你以为何如?”宝钗道:“梦玉兄弟给咱们将房子收拾了个体面。咱们到家以来,总没有动着鼓乐,我也想着,脱了孝,该唱天戏才是。”平儿道:“既是这样,你坐会子,领着老赵去见太太。我就赶着料理,吩咐门上去知会亲族,定下班子。”宝钗道:“你晚上无事,到我院里去说闲话。”平儿点头,派一个媳妇领着老赵娘儿们跟宝二奶奶上去。

王夫人因天气甚暖,同薛姨太太带着李宫裁、友梅、宝月、巧姑娘同两个小孙子,在近日山房看天竺果儿。旁边两大树腊梅,已有数枝初放,间着天竺子,红黄相映,香色绚烂。两个奶子抱着慧哥儿们在回廊上东串西走的逛着玩。王夫人也正瞧的欢乐,见宝钗领着几个婆子由假山后穿了出来,笑道:“到了上房,说太太到一松阁去了,找到那里又说在双桂亭,遇着柳嫂子说,瞧见太太在这儿呢,白叫咱们走了好些道儿。”

王夫人笑道:“我因今日天暖,领着孩子们出来逛逛,东走西走,串到这里。这两个就是老赵么?”宝钗对老赵道:

“过去见太太。”老赵听说,娘儿三个走上一步说道:“阿弥陀佛!多少年想着,今日才见太太。”说着,都跪了下去,向上磕头。王夫人叫丫头将赵姥姥扶起,说道:“我到家不久,新近才略有头绪,诸事我也想不了这些,因你媳妇雇来宅里,才知道你老而孤苦。叫你来问问,不知守着什么度日?”老赵叹道:“咳,我的老佛爷!我靠个什么?那几年儿子在的时候,在县里当茶房,月间还有个出息,一家几口倒还过得。自从他不在了,丢下后生媳妇同个孙女儿,直苦的使不得。我叫他带着女儿寻个对头儿去罢,他瞧着我一会儿又丢不掉,情愿来与人家做活挣点儿工食,给我同孙女儿两个苦度。我身上这个棉袄,还是十月初一张府里老太太施舍的,这不是里襟上还写着字呢。太太瞧着厚登登的,穿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他们说是裁缝同管帐的赚了钱,里面絮的是芦花。咳,老天爷!就是芦花到底比光脊梁的好些。前日个媳妇回家去说上的这宅里,谁知就是荣国府的贾太太。叫我进来瞧瞧,我说罢呀,姓贾的多着呢,那里可可儿的是荣府的太太,就打谅着是直的,我也不去。他们府里的规矩,买的姑娘、姨娘们,讲下不许娘家上门。况且,我的姑娘也不很站得起,虽生了一个哥儿,太太又不喜欢。我姑娘又不在了。明摆着谁还待见我,到这门子里来,也是白碰钉子。今日不是太太差了爷们同着我媳妇来接,我是再也不来的。谁知太太、奶奶们都是佛爷似的,做人很好。咳,阿弥陀佛!”

王夫人连连点头,说道:“我怜你老年孤若,留你在宅里吃碗现成茶饭。你的媳妇他也不肯嫁人,情愿跟着你苦守,这就令人可敬。我也留他娘儿两个在这里,另眼相待他,早晚你又得他照应,不知你可愿意?”老赵道:“太太恩典,留我娘儿们在宅里,冻不得饿不着,有什么不愿意?那世去变个哈叭狗儿报太太的恩罢。”宝钗引着他们见薛姨太太、珠大奶奶、友姑娘、薛姑娘、巧姑娘、两个小哥儿。正值平儿也找了来,王夫人道:“来的正好。”就将留他娘儿们的话说了一遍。平儿道:“真是老赵的造化,咱们看三兄弟面上,叫他赵姥姥罢。”宝钗笑道:“他这姥姥倒比当年那母蝗虫刘姥姥还指实些儿。”平儿道:“咱们在茶铺里,他还提起大观园之事,谁知咱们的大观园今日归了姓刘的,这也是个奇事。”王夫人道:“逛了一会,有些怪乏的,上去歇歇罢。”平儿道:“我带着赵姥姥家去,给他换个厚些儿的棉袄。他媳妇瞧着倒还安静,留他在我院里办个事儿倒还使得。”王夫人一面走着,说道:“交给了你,我全不管。”奶奶们跟着来到甬道上,见周大奶奶来回道:“甄宝玉大爷要面见请安,这会儿三爷陪在花厅上吃茶呢。”王夫人道:“甄大爷不是外人,请来上房见罢。”周大奶奶答应,出去传话。宝钗们都到平儿院里去说闲话,看他给赵姥姥娘儿们换衣服,又指了一间屋子给他们做房。自此以后,老赵婆媳深得平儿照应,又将他女儿收拾成人,做了贴身的姑娘。

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贾环陪着甄宝玉上房来见王夫人,叙了多少昔年的旧话。王夫人见甄宝玉举止言谈比当年分外老成稳重。又听见他新近断弦,持家无主,心中十分感叹。甄宝玉说起,有人往京里下来,知道祝老师灵榇将及到家,一半天要去祭奠。王夫人又说了一会话,吩咐贾环叔侄陪着甄大哥在花厅吃晚饭。至夜间才散。

此时,琏二奶奶持家,内外规矩肃清。到了二十早上,俱料理妥当。王夫人梳洗之后,李纨们请过早安,就请太太至家庙上供脱孝。王夫人领着众人来到家庙,挨次拜奠,焚香酹酒。

完结之后,俱脱去素衣,换上吉服。林之孝夫妻领合宅男女两班,都在院子里朝上磕头。候太太到诚敬堂,李纨们道喜,林之孝领家人男女道喜。王夫人道:“老爷同我百年相守方足为喜,今不幸弃我西去,乃我终身悲切之事,何以为喜?”林之孝道:“老爷已正直为神,虽死如生。太太持家教子,克继簪缨,奴才们俱沾福荫,乃人间大喜。”王夫人点头道:“全赖你们念着老爷,各尽心力照应哥儿们。”众人齐声答应,退了出去。宝钗道:“今日诚敬堂比那日祠堂里诚敬的人还多而热闹。”

正说着话,门上的来回:“本家老爷们都到了。”王夫人道:“他们怎么知道的这样快?”宝钗笑道:“今日是大嫂子、平丫头同我三个人公分请太太听戏,是个有名的华林班,唱的很好。故此知会了亲族,请来相陪太太听戏。”王夫人笑道:“你们倒会闹鬼,我竟不知道。既知会亲族,何苦又要叫人家送礼?那些手头仄的,一定着急的一夜合不上眼。这都是你们闹出来的事。”平儿笑道:“已经吩咐门上,不拘是谁送礼、分子一概不收,凭他让出眼泪来,一准不收是了。”李纨道”梦玉兄弟给咱们收拾了体面屋子,也得动动彭乐,别冷淡了这房子。”王夫人笑道:“我一张嘴,那里说得过你们三个有理的。既已如此,老爷们到了,想太太、奶奶们也快来了,环儿叔侄好生去接待亲族。内里客人就交给你们姐妹几个,我同姨妈、舅母们只管吃酒看戏。”平儿笑道:“再没有咱们去请些人来,叫太太劳神的道理。”

王夫人一路说笑,进了垂花门。刚至上房,王室的沈夫人同各位舅太太与那些内眷亲族陆续已到。只有平儿的娘家亲戚比别的更傲,那王仁的老婆赶着平儿一口一声叫姑奶奶,加二的奉承。平儿心中不很待见他。这会儿内外亲族俱已到齐,摆过酒面,都到崇本堂看戏。贾府男女家人俱是向常习惯,又得平儿指挥经理,并不张皇紊乱,内外整齐。热闹一夜,次早方散。

王夫人送完亲族,来到上房正欲安歇,垂花门冯裕家的送进一封书子,说道:“祝府专人送来,守候回信。”宝钗接着拆开,看了一遍说道:“是海珠妹妹奉老太太之命,寄来通知干妈已到之信,并陶姨娘得了梦金,送来喜蛋,请太太就去。”

说毕,将书念了一遍。王夫人道:“我原说定有信儿就去。

既老太太来接,倒不便耽搁。你且写了回书,打发来人先去。

家里有你母亲同宝月、珠大嫂子们很可放心。咱们随后起身。”

宝钗答应,带着冯家的到屋里写了几句回书,交他发给门上,收了喜蛋,赏来人酒饭盘费,立即起身转去。一面去邀平儿们都来上房,商量太太起身之事。王夫人道:“我家大概虽已定局,而一切大小事务尚须经理。平儿同珠儿媳妇一个也去不了,再留下友梅在家,陪着两个嫂子料理家务。诸事请教姨妈,还有三舅母们照应。环儿叔侄一时也难就去。我同宝钗、巧儿可以脱身,带着慧哥儿,明日起身先去。等着那里有安葬日期,再来知会环儿跟三舅母去送殡,方为妥当。”李纨道:

“太太吩咐很是。媳妇同琏二婶子派定内外跟去之人,预备带去的行李、船只,伺候太太明日起身。”王夫人点头道:“你们都去料理,让我歇歇。”李纨、平儿、宝钗答应了,下来赶着收拾分派,备下船只,一切妥当。

到了次日饭后,王夫人谆嘱了薛姨太太母女同李纨、平儿几句,又吩咐林之孝夫妻不时到宅里照应,其余内外门上家人、仆妇都吩咐一遍。领着宝钗、巧姑娘、慧哥儿一齐上轿。贾环叔侄送出仪凤门至江口船上。王夫人又叮嘱一番,这才开船而去。

不言王夫人起身之事。且说祝府的桂夫人这些船只过江之后,竟往扬州进发。此时虽是十月下旬,江南天气,草木都还不十分零落,水光帆影,掩映长堤,遥望绿杨、城廓,风景依然。正是:

鸟惊云影栖还止,叶舞霜风堕又飞。

且按下桂夫人们往淮扬一路迎接前去。且说柏夫人自大宗伯谢世之后,悲哀抱病,伏枕在床,全仗芙蓉一人昼夜经理,又得宁府的珍大奶奶婆媳两个不时过来照应。接着门生张铭到京后,约了大宗伯的几家至亲好友,同贾珍、贾蓉帮着办理丧事。老家人张本带着陆晋管理内外一切。又有荣府差来的董升夫妇都是办过大事的人,很帮着出力。满朝文武、故旧门生,大小俱到,开丧甚为热闹。朝廷赏了祭葬,遣官护送回籍。柏夫人不能耽搁,赶着收拾起身。住的官房子早有同部的大人顶手居住。不住手的忙了个数月才上船完结。柏夫人重谢帮手的众人。知道张铭的女儿是贾环的媳妇,送了他好些东西。又留了些值钱东西给珍大奶奶婆媳。余外男女下人俱各重赏。起身这日比王夫人上船时又加几倍的热闹,柏夫人哭谢而别。途中都有官员迎送,一路甚是平安。唯芙蓉勤劳过分,不觉失血,面黄肌瘦,每日总要吐上几口。柏夫人与他情如母女,形影相依,见他积劳成病,十分着急,每日亲自给他参汤调治。芙蓉见太太如此心疼,感激涕淋,强打精神料理事务。在船中行了一月有余,正值水平风顺,不觉已入江南境界。既过台儿庄,张本差前站的兼程到家报信,又派些能干家人分坐快船,一路去迎来接的亲戚、本家老爷、太太船只。

这日正是晌午时候,张本坐着划子上了座船来回太太道:

“二太太领着大爷、奶奶们、梅姑太太来接,已过淮安,都在露筋祠湾住。”柏夫人听见欢喜之至,吩咐:“座船上加纤,赶着上去。”张本答应,出来叫座船上多加二三十个纤夫,先上前去,自家站在船头上看着照应。一会儿走下三四十里,见有两三只小快船飞奔而来。张本眼快,远望去,见是本宅里的伴儿们,第二只快船里坐着个穿孝的少年,知道是大爷来了。

看看相近,果然不错。忙进船去回了太太。柏夫人听见,就如得了个活宝贝,吩咐:“好生扶着大爷过来。”自家同芙蓉站在房舱窗口,歪着身子往前远望,不住的问道:“大爷上来了没有?”

此时,座船头上家人站满,不一会,快船迎着,果然是梦玉带着几个家人、小子分船来接。到了大船边,两处水手将船帮住,上下家人扶住大爷上了座船。不及与众人说话,赶忙下舱,口里一路叫道:“太太,梦玉来了。”走到官舱,瞧见柏夫人扶着一个黄瘦姑娘站在窗口。梦玉抢到面前,只叫了一声妈妈,跪下去抱腿大哭。柏夫人一阵伤心,弯着腰贴着梦玉的脸哭了一会,芙蓉劝住太太。梦玉哭完,磕头起来又请过安。

柏夫人问过老太太安,二叔叔、三婶子们好,指道:“芙蓉姐姐累成这个样儿,你该谢谢才是。”梦玉道:“怎么这病姑娘就是芙蓉姐姐?”赶忙过去,拉着芙蓉说道:“姐姐多年不见,很承惦记,时常还要给我针线。这回太太回南,你辛苦成病,我先拜谢,等到家后,再多多给你磕头。”说着,跪了下去。

慌的芙蓉赶忙回拜,说道:“伺候太太是分内之事,我因福薄生病,并非辛苦,怎敢劳大爷拜谢!”柏夫人道:“老太太当初曾吩咐过宅里家人、媳妇、丫头们,只管叫他名字,不许称呼。且我待你如女,只管叫他兄弟。”梦玉正然拜着说道:

“太太真是疼我,这个姐姐我不要了。”芙蓉正在回拜,不防被梦玉一推,歪身跌在太太脚边。柏夫人不觉好笑。站着的姑娘、媳妇们都笑起来。芙蓉笑道:“好兄弟,怎么你这傻劲儿总还不改?不是太太挡着,这一跤直叫你推下河去。”说着,两个站了起来。梦玉同这些姑娘、嫂子们问了好,转身同柏夫人娘儿两个说话。柏夫人道:“听说二婶子、梅姑姑、媳妇们都来接我吗?”梦玉道:“就在前面不远儿,还有好些男亲女眷也都同来,这船上怎么坐得下?”芙蓉道:“依我说,咱们家的先请到船上来说说话,其余一概亲眷都请到露筋祠相会。

叫他们到庙里备茶,伺候太太们上去。最为妥当。”柏夫人点头道:“很是。叫张本派人前去知会,并在庙里办茶伺候。”

那两边办差的家人得了信儿,坐上快船飞奔而去。

不多一会,望见那来接的船只,大小相同,一字儿排去,不知其数。桅杆上布旗摇曳,任风舒卷,转眼之间,船已相近。

那边各船上都站满家人照应着,将柏夫人座船同桂夫人的座船帮连一处。家人们围着布档子,请桂夫人、梅姑太太、众位奶奶过船相见。两位太太同梅秋琴姐妹三个,彼此哭拜一番,叙了几句十余年的离情。然后掌珠们照媳妇行礼拜见,起来之后,又都在膝前跪下请安。柏夫人看着一个个的不胜欢喜,说道:

“人家的好姑娘都叫老太太要了回来。家里的又培植了两个,四美二难都叫梦玉一人独得。”桂夫人道:“还有姐姐定下的,再来了真个热闹。”

太太们正在说话,芙蓉过来给二太太、姑太太磕头。桂夫人同秋琴连忙扶起来,说道:“好孩子,好女儿,多年不见,知道你苦心帮着太太,咱们都很惦你。老太太听见你给太太经理家务积劳成病,每天不住的念着,横竖将来放不掉你的。”

芙蓉低头答应道:“伺候太太是丫头分内之事,蒙老太太们的恩典,格外疼顾。”说毕,向掌珠道:“给奶奶们一总儿磕头罢。”芳芸、紫萧连忙站开。秋瑞道:“一样的姐妹,怎么妹妹不把我们当人。”桂夫人笑道:“你们同拜罢。”掌珠们答应,一齐同拜已毕,芳芸、紫萧道:“承姐姐常寄东西,有信来谆谆念及,姐姐请上,我们应该拜谢。”三个人又拜了一回。

梅秋琴笑道:“都是会中人,何必多礼。”柏夫人道:“孩子的礼比咱们的礼还多。”桂夫人道:“各家亲族都在露筋祠等着姐姐上去,见个面儿坐会子,就可以开船。”柏夫人点头道:

“咱们且上去坐坐,等着你大哥哥的灵柩船到了,众人祭拜完结才能开船。”桂夫人道:“是极,咱们上去罢。”三位太太领着奶奶们到露筋祠去,家人们围着步幛。柏夫人道:“左右俱是自己家人,围着挡子甚觉气闷,不如去掉了,看个野景儿倒还走的爽快。”众家人答应,撤去步幛。秋琴道:

“连日天气闷热,颇有春景,远望白云红叶,竟不亚二月桃花。”柏夫人道:“我十几年不归故乡,前日入了江南境界,看见杨柳芦花甚觉亲热。想起古人说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此理甚是。”秋琴笑道:“张季鹰的莼菜鲈鱼,亦同此意。”

太太们一路说着已到庙门口。男男女女到处是人,也不知道谁是谁。刚进里面,人空儿里挤过一个小书生,对着柏夫人跪下,芙蓉过来赶忙扶起。柏夫人将他拉着问道:“好个孩子!是谁家的?”秋琴笑道:“就是你外甥魁儿。”柏夫人十分欢喜,说道:“好儿子,你怎么不到我船上去,倒在这里等我?”秋琴道:“他方才要坐快船同梦玉先去。掌珠知他胆怯,恐其骇着,硬止住不叫他去。他很生气,同姐姐抬了一会杠。

刚才叫他同过船见舅母,他使性跑了上崖,在这里等着。”柏夫人喜极,摸着他的脸笑道:“好儿子,今日算你第一个接着我的,快别动气,等到家我罚掌珠做东请你罢。”

桂夫人笑着来到大殿,在露筋娘娘前拈香瞻拜。桂夫人道:

“一宵血肉,万古流芳。真是闺门中之文丞相,可为巾帼师表。”柏夫人道:“忠节二字,非怕死人所能为之。”秋琴道:“是要极爱惜身命,而又不怕死,方是古今伟人。若尽不怕死,则明火执杖之徒与卖笑毒夫之妇,身罹法网,死而无悔。

此乃人间禽兽,岂独不怕死而已哉!”柏夫人笑道:“妹妹议论,比当日更觉爽快。想得解元薰陶,所以颇有梅味。”桂夫人道:“秋琴的梅味,比老西儿还酸。”柏夫人们都止不住好笑,同着转入后殿,瞧见各家太太、奶奶们俱站在大院子里相候。

柏夫人望过去,认识的没有几个,其余奶奶、姑娘们俱不相识。桂夫人同秋琴一位一位的指说一遍。柏夫人走到面前,说道:“都是至亲姐妹。这些是我的侄媳、侄女、甥妇、甥女,若不说明,我那里知道。有劳远接,很抱不安。”说着,都到后面礼房,彼此拜见,相叙一番。接着是亲族子侄们进来磕头请安。柏夫人站着一个一个都问了名姓,命琴玉、梅春陪着在外面客堂里吃茶。里面各位太太都要说一两句话,柏夫人应接不暇。家人们内外俱备点心。坐了一会,跟班的家人来回:“老爷柩船已到,玉哥儿同梅大爷们都在船上哭拜。来接的各位爷们已上船去行礼。”桂夫人同梅秋琴道:“等着他们拜完,咱们再去。大姐姐在这里坐会子回本船去,咱们拜过各人回船,叫他们连晚就开,赶着回去。老太太在家也很惦记。”柏夫人点头道:“我也盼着到家,这两月在船里实在闷的慌。”桂夫人同着来接的众人一齐上船而去。芙蓉同姑娘、嫂子们伺候太太亦上船去。

桂夫人们到了灵柩船上,免不得哭拜一番。秋瑞们在旁磕头,回谢各家亲族。拜完之后,梦玉同秋瑞来柏夫人船上,其余都回本船。不一会鸣锣起橛,顺水回家。那些家人们坐着快船,往来照应,满河中布帆如织。次日晌午已抵扬州,有各官府们上船致祭,热闹了半日。

天色已晚,不及开行。梦玉因想起一事,走出船头,叫茗烟来,附耳说道:“平山堂后身有林姑娘的坟墓在彼,我不能够上去拜扫一番,你可代我买些香烛、花果去坟前哭拜一回。

对林姑娘说,我惦记之至,因跟着母亲不能脱身亲来拜奠,叫林姑娘不要见怪。”茗烟道:“林姑娘是贾府至亲,同宝二爷最说得来的好兄妹,大爷怎么知道他的坟在这里?”梦玉道:

“我夏间给林姑娘上坟添土,承林姑娘的雅爱,还送了我好些东西。天也不早了,你快些去罢,回来给我个信儿。”茗烟答应,赶着去买办什物,叫人挑着,坐上轿子飞奔而去。

梦玉到各船去串了一会。天气十分闷热,两边舱门洞开,太太、奶奶们彼此隔窗回答,也有过船相叙,倒比在家时别有兴致。松府里吴嫂子们同贾府的董嫂子都在柏夫人船上,因饭后无事,也到别船去找相好的嫂子、姑娘们闲话,这船坐坐,又到那船,听见有人叫道:“董嫂子,大爷在那里?”董家的回过头来见是茗烟,说道:“你们大爷刚才在二太太船上坐了会子,又不知逛到那里去了。你挨着船儿一路问去,还怕找不着?”说毕,同吴家的们又往别船去了。这会儿各船上灯烛辉煌,上下照有数里。茗烟挨船去问,直找到二三十号船去,才知道大爷在本家篁大爷船上,同几位亲戚小爷们说话呢。茗烟走下舱去,梦玉瞧见,站起身来说道:“夜深了,咱们散罢,明日到家再见。”领着茗烟一路过船,一面问道:“我正惦记着,怕你赶不上出城。”茗烟道:“奴才到了林姑娘坟上,先给林姑老爷同姑太太磕头上供,然后在林姑娘坟前摆了花果、香烛,照着大爷吩咐磕头说话,又哭了几声。因为天晚下来,等不得林姑娘出来说话,赶着绕道回来,已是上灯。一会林姑娘一定说叫谢谢大爷,不用惦记。”梦玉忍不住笑道:“你倒会替林姑娘说话。不知那个坟倒塌的一个什么样儿?”茗烟道:

“两边坟都新修的很好。奴才也想着是谁给林府上修坟呢,又找不着一个人儿问问原故。谁知那抬轿的知道,说是秋间奴才的主子太太同宝二奶奶们回南时到那里上坟,大为修理。”梦玉点头道:“不错,宝姐姐对我说过,我一会儿忘了,说是托一个什么姑子庵里照应修理。”两人站在船头上说话,只见两个家人匆匆来找大爷。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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