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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4)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馀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保。”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到:“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

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

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口么>!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有为表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示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馀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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