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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树曰龙骨,其根大者如桮棬,干如臂,而匾新发者亦然。根至囗〈真真〉顶皆有刺,手不可触,人以之编篱,坚过於牖。伐枝插地即活,皮色青翠可爱,叶状如杨梅,十月后脱,至三月发。伤干及叶,俱有白汁。其花黄心红瓣,蒂着干。广东又呼为“火殃”。《酉阳杂俎》中有慎火木,亦名护火,多种盆缶中,置屋上,开红白花。《倦游录》以《杂俎》所云者,即龙骨树,又名风火木,断之有白汁。所见龙骨,诚如《倦游录》所言,但不言有刺者,以其称龙骨,故略之耳。若云其汁着人肌肤,遂成疮痏,则余未知之。意者《杂俎》所载慎火木,或别有种。

有一种人,名曰山子,即夷獠之属。初为乱,守御本州驯象卫邓指挥者,招抚居之各山,听其树艺,官无所扰,今皆安其土矣,尚呼邓氏后为主人。其俗语音与华不同,男妇各徒跣短裳。妇人以他发杂己发,盘髻作大堆,重可数斤,上覆青布,簪大头银剜耳,至百馀,耳缀数环。男子花青布裹头。亦以耕织为生,就山伐巨木,囗〈木旋〉为盆盎、锅盖、鼓鞓之属,入城贸易。其夫妻未尝同宿,但于晴昼牵臂入山,择僻处尽一日之乐。既入,则于路中插松竹以断来者,谓之插青。见者即返,或误入,则加以刀弩,死且不顾。若婚嫁则又可笑。有女之家,初不计财,惟槟榔数裹为聘。结婚时,男家浼媒氏至女家,立门外不敢辄入,伺主人出,以期告,主人不诺,即辞去,不敢言。明日复往,伺如初。主人诺,则延媒氏入饮。及期,婿偕媒氏携果盒往,将及女家,婿止近舍,媒氏及门,女蹑新草履,负幞挟伞,伞上仍系双草履,随媒氏往婿所,解履授婿,婿穿履,引之而去。媒与父母送者,毕反不顾,有子方偕婿归宁。

土俗婚嫁有期,女家於近村倩能歌男妇一二十人或三四十者,至期伺男舁轿至,众集女门,女登轿,夹而歌之,互相应答,欢笑而行,声闻数里。望及男家室庐,各皆散去,男家携酒肉道饲之。此附郭之俗,虽衣冠家不废,惟城中军卫所居,多江浙人,故不染此俗。若僻远村落,则新妇徒行,歌者如附郭,其俗尤有不可观。

每岁元旦或次日,里中少年裂布为帕,挟往村落,觅处女少妇,相期答歌。允者,男子以布帕投女,女解所衣汗衫授男子归,谓之抛帛。至十三日,男子衣其衫而往,父母欣然迎款,男左女右,班坐一室,各与所期互相答歌,邻亲老稚,毕集观之。人家多女者,各期一男,是日皆至欢歌,至十六日乃罢归。归时,女以前帕巧刺文绣还男子,男子亦以汗衫归之女妇之父母,未有别往赴期者。一州之民皆然,虽千指之家亦有此,惟城中与附郭无此俗。中或有故事,皆暧昧。

予见彼中竹有数十种,与吴浙不同。衮竹节疏,干大体厚,截之可作汲桶。笋生七八月间,味微苦,土人夸之,余以为不逮湖州栖贤猫竹笋与杭之杜园远甚,惜彼中莫知其味,不可与语。钓丝竹亦疏节干,视衮竹差小,枝稍细而长,叶繁,可织为器。笋亦可餐。一名蒲竹,人取裁为屋瓦并编屋壁,最坚美。又有竻竹,大如钓丝,自根至梢密节,节有刺,长寸许。山野间,每数十家成一村,共植此竹环之,以为屏翰,则蛇鼠不能入,足可为备御计。闻谣贼亦皆恃此为金汤,官军亦无可奈何。后见《续竹谱》,云南人呼剌为箣,音勒,邕州旧以为城。蛮蜒来侵,不能入。今郁林州种此城外,呼为护城。《桂海虞衡》则书以竻,不知孰是。又有斑竹,甚佳,即吴地称湘妃竹者,其斑如泪痕,杭产者不如。亦有二种,出古辣者佳,出陶虚山中者次之,土人裁为箸,甚妙。予携数竿回,乃陶虚者,故不甚佳,吴人甚珍重,以之为扇材及文房中秘阁之类,丈许值钱二三百文。山间野竹种类甚多。

予初至横之郊,尚舍许,名谢村,闻挽夫哗然。顷之,一夫持一兽来献,名竹鼠,云极肥美,岭南所珍,其状绝类松鼠,大如兔,重可二三斤。予囗〈目帝〉视良久,叱还而去。后至州廨,与诸士大夫谈及,皆果云:“此鼠食笋,故腴美,得之最艰。”予以为简册有载竹囗〈鼠留〉者即此,杭湖诸山亦或有之,但人未知其美,故不取耳。

横人好植兰,至蓄百十余本者。其品不一,紫梗青花者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大率种时亦自有法,将山土水和匀,抟成茶瓯大,以猛火煅,令红,取出锤碎,杂以皮屑纳盆缶中,二八月间分种,时而溉之,则一茎著三十余花。以火煅土者,盖其根甚甘,恐蚯蚓蝼蚁伤之耳。花时列数盆室中,芳馥可爱,门外数百步皆知其有兰矣。世传闽兰最胜,若此横之兰品,亦未必居下。

吴浙间尝有俗谚,云见事难成,则云须铁树花开。余于横之驯象卫殷指挥贯家园中,见一树,高可三四尺,干叶皆紫黑色,叶小类石楠,质理细厚。余问之,殷云:“此铁树也,每遇丁卯年乃花。吾父丁卯生,其年花果开,移置堂上,置酒欢饮,作诗称庆。其花四瓣,紫白色,如瑞香瓣,较少团。一开累月不凋,嗅之乃有草气。”余因忆“铁树花开”之说,且谓不到此地,又焉知真有是物耶!

州治北数里,有山名古钵,以形如覆钵,故名。上有一女郎神庙,予职岁祀事,尝一至焉。其山视诸山颇秀拔,当入岭处有深涧淙淙不绝,石梁跨之。径路萦纡,松柏樟榕诸木,蓊郁可爱。路半有屋三楹,名半山亭,殷指挥贯重建,余为记于石。由半山转百余磴,有一坡,极平坦。复上数十磴,有大榕木夹道离立。过此即绝顶,神庙在焉。四顾远近诸山,若揖拱不暇者。南望州冶、大江、宝华诸山,皆在指顾,山后林木一望无际,诚一州之胜也。考宋元诸碑,神乃有唐姓陈一妇人,尝纵鲤,一日道遇白衣人告云:“可速携家避古钵山上,此地明日将为巨浸矣。”还告其夫,仓皇挈家,方至山半,其地已陷。今存龙池塘数十顷即是。后其妇遂神此山。前所谓白衣人,盖所纵之鲤报活己恩也。唐宋及我皇明,皆有“夫人”之封,著在祀典。横人至今不食鲤云。

州城南门外渡江陆行数里,有宝华山,锐峭秀拔。学宫正南一望,屹然对峙,术者以为文笔峰,故科不乏人。余屡欲一登,终以事阻。人云其中迳路岩洞,萦纡幽迥,不可名,峭壁怪石,奇险峻拔,又多可爱。中有一寺,亦以山名,今已圮废。中殿岿然仅存,旁舍存数野衲而已。闻昔尝居千僧,一巨锅炊,可饷数百人者,尚漫沙土中。地出两耳,人行其中不碍。间尝有见浮出溪涧者,次日相率往观,居然在焉。见则其岁有兵荒。又有神僧骑鹿或虎往来山间,此说近诞,姑以纪异。

其土多奇花异卉,有不可名状者,於牡丹、芍药则无。仕宦携归,虽活不花。人呼佛桑为牡丹,更可笑。佛桑有深红、深紫、浅红、淡红数种,剪插于土即活。茉莉甚广,有以之编篱者,四时常花。又有似茉莉而大,瓣微尖,其香清绝过於茉莉,土人呼为狗牙。余病其卉佳而名不雅,故改为雪瓣,时渐有人以雪瓣呼之矣。又一花名指甲,五六月开花,细而正黄,颇类木犀,中多须菂,香亦绝似。其叶可染指甲,其红过於凤仙,故名。甚可爱,彼中亦贵之。后阅稽舍《南方草木状》云:“胡人自大秦国移植南海。”又尝见山间水边与丛楚篱落间,红紫黄白,千态万状,四时不绝。余爱甚,每见必税驾延伫者久之。若同吴浙所有者,亦为不少,不可备述矣。

果蓏之属,大率不逮吴浙远甚。以余所见,惟莲房、西瓜、甘蔗、栗四品与吴地彷佛,虽有桃、李、梅、梨数品,然皆不候时熟即入市,青硬酸涩不可噉。杏子、林檎,地素不产,土人不之识。杨梅大者如豆。如吴地所无者,荔枝、龙眼、蕉实三品,甚佳。又有名九层皮者,脱至九层方见肉,熟而食之,味类栗。又一种名黄皮果,状如楝子,味酸又有余甘,子如小青李,味酸涩,余味颇甘,亦不甚美。橄榄、乌榄二者甚多,俱野生,有力恣意可取,市中十钱可得一大担,土人炒以进饭。复有人面果、冬桃、山栗子、木馒头、山核桃、阳桃、逃军粮等野果,种类更多。然西瓜虽美,四月即可食,至五月已无。桃、李、枇杷,二三月间即食,四月俱已摘尽。惟栗与甘蔗用乃久耳。

余初到横,入南郭门,适成市,荷担贸易,百货塞途,悉皆妇人,男子不十一。余甚疑焉,询之,云:“城中居者多戎籍,不敢买仆,有仆则有差,虽武弁之家例不得免,故厮役多用妇女,至于贩鬻、侍从亦然,大家巨族,有至一二十人。有善经纪者,值银二十两。”有司民间亦染此俗,诚可鄙也。又有乡村人负柴米入市,亦是妇人,尤为可笑。

岭南好食槟榔,横人尤甚,宾至不设茶,但呼槟榔,於聘物尤所重。士夫生儒,衣冠俨然,谒见上官长者,亦不辍咀嚼。舆台、皂隶、囚徒、厮养,伺候于官府之前者皆然。余尝见东坡诗有云:“红潮登颊醉槟榔”,并俗传有“蛮人口吐血”之语,心窃疑焉。余初至其地,见人食甚甘,余亦试嚼一口,良久耳热面赤,头眩目花,几于颠仆,久之方苏,遂更不复食,始知其为真能醉人。又见人嚼久,吐津水甚红,乃信口吐血之说。余按《本草》所载,槟榔性不甚益人。《丹溪》云:“槟榔善坠,惟瘴气者可服,否则病真气,有开门延盗之患。”彼人非中瘴,食如谷栗,诚为可笑。

未至横七十里,地名古江,有古江巡检司并乌蛮驿在焉。其地有乌蛮滩,甚险,过此未有不心骇魂夺者。其滩有六,延亘三十余里,曰鬼挂舵、马槽、疑壁、龙门、雷壁、三鬼。马槽又险之尤者,泻声如雷,响彻数十里。滩之上有马伏波庙,门右以铁锁锁木虎,势甚狞恶,云不锁则夜出伤人。过滩者必牲醴告庙,又以生鸡血滴虎头。人云此滩之险,又甚於闽之黯淡滩,过黯淡者,惧则由陆,万一舟遇害,人则无恙。

城南由大江西南上十里许,有羊皮滩,以傍有大石状如羊皮,故名。如吴之虎丘千人石,其大倍焉。余尝经其地,登坐逾时,石上隐然有“横州”二字,大如数席,笔画类唐人。土人浪传神仙所书。其西有山亦秀,上有百合花,弥漫椒麓。余至当盛开时,香馥清远,甚可爱也。

北方立期为市,谓之集。岭南则称虚,不知称虚之说所起及何所据,土人亦不知。余谓大抵作市于丘虚间,故为之虚。唐人有“绿荷包饭趁虚人”之句,想其来远矣。又一书云:“成市则实,市散则虚。”或未然,恐只是丘墟之义耳。横州虽止十五里,有村八百余,虚百余,一虚每期贸易钱货不下数十万。陶虚、百合、青铜、古辣,则其尤大者云。

相传学宫西北江边有一穴,每遇科举岁,当春分前后微雨时,有紫水一道涌出,顺流过学门,则次年举人居多,不及者止可一人。有岁直至州城门外,其年中举者六人,此又甚异。

于城中道遇一文身老妇,因询之,云是海南人,顷岁调狼兵征剿黎贼被虏,三四人卖至此。又云海南诸州黎俗,生男女三日,必倩善文绘者,于头面、肩颈、手腕、膝胫、腹背周身画成诸花及八宝等件,后用细针数枚挑刺出血,搽以青靛,候三数日涤去,则花宛然。断续处再刺以补之,至死不漫。钜族大家以之相尚,佣贱者则不敢。百粤文身之地,即此是已。

宋秦淮诲先生尝谪于横,罕交游,城西一祝姓老书生,颇淳笃,家有海棠花一株,甚妍丽,淮海每过其家,于花下觞咏,尽醉而返。尝於花下作“醉乡广大人间小”之词,尚存于石后,人即其地建亭,名海棠亭。右一大桥,长百余尺,皆以铁力为材,云宋时所建者,亦名海棠。数年前,建业黄琮守州,改为淮海书院。余尝至,访遗迹,有坏碑数通,漫灭不可读。后一小碑仆于地,拂拭观之,乃刻晁无咎象也。云晁尝不远万里来访淮海,故存其刻。后淮海得命还,卒于藤州,即今藤县。人于其卒所建光华亭在焉。

邻壤贵县有冯姓之家,世以神异显,有称都长者,乃横州侯与国举人姑之夫,故余得之颇详。其家神异者,世有一人立召风雨、鬼神、虎豺,言人祸福,无不验。自苍梧上至南宁,皆敬信不可言,两广摇贼事之尤谨,皆以祖公呼之。山洞间有跋扈者,总帅委之抚安,其魁率徒众顶香盆牛酒拜迎於道,云“吾祖公来矣”,即听约束,帖然而还。冯氏之居,去大龙山不远,其中皆熟猖所居,每月朔望,各赍香钱至其家纳焉,甚有牛羊猪畜者。故累年不敢为乱,盖冯力也。由贵陆行往宾州,必经大龙山,非冯氏之车则不敢行,车上有小旗为物色。其神异者率无永年,至四十上下,非缢即溺而死,死后远近遂事之以为神,塑像于庙,庙在贵县北门外,与家相邻。庙已有十五六像,皆其先也。余尝一往观,中有宋元碑石,纪神异悉如。

今日所谓都长之神,比之它世尤异。弘治间,郁林州妖贼李通保假称冯都长作乱,旗帜皆冯字,徒众遥见贼魁,若衣黄袍冕旒,所居室庐皆成金碧宫殿,以其术蛊惑,聚至数万人。官兵无如之何,与贼相拒者半月。一日东风甚急,贼将以火攻,官军度不能遁,三司诸官仓皇呼都长告急,答云:“无妨,待我与祖宗商量。”遂焚爇一香,往营外,望空数拜,乡语剌剌,饭顷以手指画,若问答状。言讫,乃入云:“无事,无事,吾祖宗俱在此矣,可速传令,子时蓐食,丑时起营纵火。”依期而行,贼见吾军举火,犹东风,皆大笑。顷焉,吾军呼噪而出,风反火烈,贼大溃。是日斩获无数,都长单骑驰而呼曰:“我即真冯都长也,汝辈复何遁?”贼众见之,云果吾真祖公耶,皆罗拜於前。众缚其魁请降,事遂平。又有木山峒谣贼猖獗,视官军蔑如,总帅委都长招抚,受命即单引数卒直至巢穴,徒众见之,皆罗拜,椎牛击羊,设酒迎款不暇,惟命是从,因谕众云:“众皆安业,但尔渠魁某人不可赦,可随我出见总制。”众皆唯唯,其魁即随以出。见总制讫,就责付带往梧州交割,械送之京。出至外,其魁告都长云:“死固不足言,但容我暂回料理家事,即出就狱。”都长与为期,纵之。至期不至,人尽危之,都长但云:“无妨。明日必来。”既而果然。人问愆期之故,贼云:“吾固将叛,只被冯都长放许多大虫咆哮围绕家宅,恐祸及妻孥,故不敢爱一死,乃来耳。”都长年四十余,一日将自缢,亲友毕集守之,虞其死也。侯举人父亦在焉,忽对侯云:“我死三年,舅舅有一难,可向东南叫我三声。”顷焉,守者稍懈,竟自缢死。三年后,侯贩稻子三大船往龙州,将至,逢暴雨,水涨四五丈。遇夜,舟人失守,水退,船阁山腰间,明早众相顾愕然,无所为计。忽忆都长决别之言,遂面东南再拜,叫都长者三,其夜都长告云:“明日有救者至,毋忧也。日出时可为饭以待。”明早果有一人率二十余徒,棹二小舟来,乃广东商人,素与侯善,云:“昨更深时,一人来报我,云侯兄遭难於此,可速往救。又曰可与山中多伐连干芭蕉,自船阁处直至水口,厚以籍垫,以绳索将船用力挽,即至水中无虞。”悉如所指而行,无纤芥损动,若无事然。神异若此者,不可枚举,姑以其一二纪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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