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急诏,让凌宇方才随着大军到了岐州,便不得不匆匆启程而回。
临走前凌骐前往相送,话不多说,只是淡淡的对着他一颔首,示意他放心。
浅瑜借口在军营中巡视,不愿出城相送,却也还是在折回城中墨清的住所时,看到了凌骐带着人回来。
遥相互望一眼,凌骐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可她却只是一转身,便入了一旁的酒楼里去。
这酒楼的构造像极了都城中的璃音楼,但倒底是小地方,也不那么精致。
墨清依旧挑了顶楼靠着瑶水河最近的屋子,时常只是饮酒弄乐,也似乎对这战争的事,了无半分的兴趣。
浅瑜也将那日命人送来的古琴放到了他的屋子里,靠近窗边的地方。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当日在璃音楼的时候,至少平静的时光。
她上了顶楼,直接到了长廊尽头的屋子。
她知道这城中好的客栈和角楼多不胜数,但墨清还是愿意住在这里,多半也是有着他自己的心思。
推门进去,迎面是淡淡的酒香。
她看到了窗户打开着,而那一袭茜素红的人影正倚着软垫,靠在窗前的塌上饮酒。
合上门,她没有唤他,只是安静的走了过去,屈身在他的身边跪坐了下来。
墨清搁下手中酒杯,而后回了头来,看到了她。
他伸手过去,轻抚过她柔软的长发。
也似是不经意的,指尖抚过了那朵依然明晰好看的簪花。
仿佛这簪花离了他,到了她的发间,却反而绽放出了更灿烂的生命力。
只是他知道自己大概也不愿去探究,她究竟是用什么,去滋养了这朵分明就嗜血的金色桃花。
浅瑜乖顺的把头靠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柔顺的猫咪。
“父亲已经回国了,大概,这里的事他也不会再过问。”
她放柔嗓音,让那本就细软若云雾的声音愈发轻柔好听。
“只是虽然大哥尚在,至少也不会像父亲那样,明面上就直接干涉我的事。”
她纤软细长的指尖顺下去,似有若无的拨弄着他披散在软塌上,雪白柔软的发丝。
眨了眨眼,那双眸子也是如禁秋水,如三月温阳。
“丞相,你说过两日等粮草齐到,我就下令出兵攻城,这样好不好?”
指尖的白发莹莹闪闪,映着他眸中的光芒。
墨清却不予多论,而只是敛下凤眸,那么认认真真的看着她。
“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眼角微微一扬,让他眸中思绪,愈发飘渺的不可捉摸。
浅瑜却摇了摇头,松开他的发,抬起眼,认真的看着他。
“不,浅瑜说过,这一世都会听丞相的话,所以无论什么决定,若是丞相不愿,那浅瑜也自然不会去做。”
她眸中分明纯澈的光,却在刹那间,转入他的心底。
薄唇微扬,只是那笑意淡若寒雪。
“丞相。”她低下头,再度靠在了他的膝上,指尖卷起了他白色的发梢。
攻下这璃国,让之成为你的帝国,让那个女子也成为你的阶下囚。让她为自己曾伤害过你而付出代价。这样,你不高兴吗。
可她终究没有再问出口,因为或者,她也早已知晓那答案。
只是大概装作糊涂的什么也不去探究才好,至少那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是无怨无悔。
浔城。
看着窗外飞雪似乎渐渐转小,但天空的沉寂,却依旧阴霾。
房里的人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而后垂落明眸,跟着一抬手便将窗户阖上。
面前的桌案上,是那终于匆匆赶完的两册书卷。藏青色的封面上,没有题头。
正像是结尾的地方他也没有留下落款一样,大概总也是知道多年以后,这一切便是要化为尘埃,他也不愿再有人记得。
疲累虚弱的身体大概也终究是要油尽灯枯,如若燃烧殆尽的红烛。
不愿去想,却也清晰的明白。
白净的手指静静的抚过书的封面,那双幽静的蓝眸,才终于有淡淡的情绪,悄然涌来。
是留恋么,或者也不全只是这样。
也许还有一些,是连他自己都看不透的东西。
这人世间总有太多的情绪,是容不得人看清的,因为深陷其中,所以便甘之如饴。
他想,大概自从遇见了尚薇的那一天起,他就已深深的中了那种无色无味的毒。
然而甘醇决绝,却也是心驰神往,引领他一步步深陷。
伤之最深,却也是爱之最切的人。
命运往往如此,尽数玩笑。
就像云儿曾说过,那个不听话的小女人,那个会恨他,爱他,想他,怨他的小女人,就是他这一生最好的良药。
可她却并不知道,那女子,也是他最彻骨的毒药。
恋之殷殷,情之切切。
却到了真的看破,也就到了最终的别离。
他明了这一切,所以宁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透,也什么都不曾知晓。
思绪万千,便也突然的让身体里那已熟悉的疼痛感,涌上心口。
深深缠绕,然后化为那腥涩的滋味晕开在口中,沁出苍白的唇,一丝丝落下。
衣袖遮面,却只发现这一次,那血的颜色都似乎不再腥红。
隐隐暗淡,如若那一并也要熄灭的烛火,再无了光泽。
他淡淡勾了勾薄唇,情绪并未因此而有什么波动。
唯衣衫上那微暗的血色,晕染的愈发鲜明好看,仿佛更惊心动魄盛开在雪夜的蔷薇花,多了几分令人疼惜的傲然。
夜幕低垂,笼罩了眼前的一切。
尚薇披着火红色的裘衣,静静的站在城楼上,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瑶水河。
她的身后,是一身玄黑的流风,安静的站着。
“王爷他……现在可好?”尚薇虚弱的问,那嗓音被风一吹就散。
流风顿了顿,还是照实禀告,“王爷的病还是未见起色。”意料之中的回答,尚薇一时也竟觉得心痛过甚,便再无感觉。
她摇头,惨惨一笑。
“流风,你会不会恨我,又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流风沉默不语,安然的眉眼间没有分毫情绪的波动。
“我明知道,这一切因我而起,也知道,他是因为要保护我,保护我的国家,宁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都不愿安歇。”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想要假装自己的洒脱,却发现根本只是无济于事。
流风静静的听她说完,才淡淡开口,“但公主若不好,王爷便会更不得安宁。”
尚薇觉得身体里像是被什么用力的翻搅。
可她无力去抵抗。
片刻,她甩了甩头,像是把所有的思绪都驱逐出境。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这一次,流风没再说话,而是安静的退下了。
尚薇孤身一人站在城楼上,迎面的是那夹杂这瑶水河些许水腥味的风雪,却也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么这么的孤独而无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哪怕她放下了一切,却竟发现还是无法与他相守。
好冷,真的好冷。
不知在上面站了多久,直到她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冷的麻木,夜色也深邃沉落,她才一个人失魂落魄的下了城楼。
穿过营地,却见的不远处出城的方向,籽恒正在向就要离开的骑兵交代着什么。
她本不愿知道,却还是听得籽恒的声音。
“……王爷所写……务必要交到殿下的手中,切不可耽误。”
那骑兵领命,“属下知道。”
“还有,切记告诉殿下,王爷交代这里的事自有打算,请殿下不要担心……”
听到了这些,尚薇觉得那种好不容易才冰冻的疼痛又再度的鲜明起来。
她握紧粉拳,终还是忍不住过去。
“公主?”籽恒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赶忙行了礼。
但尚薇只是径直走到了那骑兵的面前,虚弱却又坚决的问,“王爷,要你送什么回宫?”
那骑兵看了籽恒一眼,还是不敢反抗,只得解下身上背包,将那两册书卷递给了尚薇。
微颤着小手打开书页,上面正是他飘逸俊秀的字体。
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晰可辨。
扉页上那一行没有落款的文字,便已让她的心痛的无法抵挡。
——尽书定国纲要,切望细读。
原来,他纵然身体虚弱到几乎时不时就要咳血,也不愿停下来休息,却一直拼了命要写完的东西,竟就是这个。
是定国纲要,是他教给俊儿最后的东西。
“公主……”籽恒觉察到尚薇神色有异,不放心的唤了她一声。
然而尚薇却只是惨白着脸,丢下了手中的书卷,忽的一转身,便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要去什么地方,却只是期望着这冷冽的风再急一些,好将她疼得如若火烧的身体能好受一些。
脑海中关于他的碎片尽数袭来。
她看到他换下的外衫上那鲜红的血痕,一丝丝滴坠,盛开若鲜红的蔷薇。
也在端着药碗站在帐外看着他立在雪中,深深思索,觉察到他身上那让她近乎疼碎的坚持。
他自始至终都是在为她而坚持。
她一直都不愿去面对,一直都觉得或者事情不会那么糟。
可却怎么才能相信,原来就在这不经意之间,那从来都不愿被她提及的别离,就仿佛这么这么的近了。
好像若是她再不愿去面对,也已是注定的事实。
匆匆奔走一阵,她终于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
苍白着脸色,她低声唤了流风。
而后当他的身影落到了身后,她只虚弱却决绝的摘下了发间的簪子,然而递给他。
“替我把这簪子交给王爷,然后,你们便回到他的身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