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枫挑了帘子走进军帐里来,在他的面前拜了下来。
墨殊抬眼看着他,目光里透着一丝的冷肃,尽管伤势未愈,面上仍透着苍白,但那样的威严,却仍然不能折损了分毫。
他抬手微微一挥,便将军帐里的其他几名将军随侍屏退了。
“统领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宸枫咬了咬牙:“臣,恳请王爷一件事。”
墨殊看着他,面上冷肃沉静,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在说什么,他的请求是什么。
置于桌案地图上的手也陡然地握紧了拳。他闭上眼:“本王,不准。”
“王爷都还没有听臣的话,怎么……”宸枫有些愕然地抬眼看他。
墨殊微微叹了口气:“统领大人的心思,本王明白。”
“只是这一仗,早晚要打。即便是要我以命相抵,我亦是没有半分的后悔。”
宸枫手里的剑柄握得更紧,指节之处都发白,发麻。
是呵。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叱咤了半生,手掌生杀大权的男人。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墨澜,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他们父子二人的脾气都是如此执拗,却都要维持着自己的坚持。
“可是这璃国的江山,若是没有了王爷,又该如何呢。”
墨殊淡淡苦笑,终是抬手一挥:“统领大人莫要再说了,本王决心已定。”
宸枫还要再说什么,忽的有一名将领进帐来报,说有一名姑娘求见。
姑娘?
正在惊讶之时,帘子挑起,一抹纤瘦颀长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前。
云倾?那一瞬间,宸枫几乎脱口唤出她的名字来。
但云倾只是静静地垂着璀璨的双眸,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如若一阵清风,飘然地到了墨殊的身边。
“云倾姑娘。”墨殊看着她到自己的面前,叩下行礼,一举一动如若水墨般干净。
“怎么姑娘此时前来?”
“云倾来为王爷诊脉。”云倾低着头,耳鬓的发丝轻柔地垂下来,扫过了肩头。
她的淡然若水,宸枫却只是想起了那日在亭子里,墨澜的鲜血,飘摇的白纱,还有她失了冷静一般的怒声。
“臣。告退。”猛地,他握紧拳头,亦是不再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军帐。
云倾听着他怒气冲冲的离开,卷翘的长睫微微一闪,却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来。
墨殊的视线在宸枫离去的背影和云倾之间一扫,便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听闻云倾姑娘,是统领大人引荐来为本王治伤的?”
看着云倾纤细微凉的手搭上自己的脉,墨殊问道。
“是。”云倾也没有想要掩藏的意思,垂着眉眼,淡淡颔首。
“虽然本王不知道姑娘,统领大人,还有澜儿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因缘际会……”他说着,淡然一笑:“却也真是说来好笑,大敌当前,却也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云倾诊了脉,拿出了一个红玉的瓷瓶递过来。
“这世间的事,若是真的有理可循,也只怕无人,能寻到了期间的理罢了。”
墨殊伸手接过瓶子,亦是轻笑。”其实依照姑娘的心性,又何以参与到这些混乱的尘世繁芜中来?”
云倾顿了顿,仍然低垂着眉眼。
“不瞒王爷,红尘俗世,即便是佛禅也无法逃离,更遑论我等凡夫俗子。”
“不过是牵牵绊绊,乱了这世间的一切,却总不想,去伤害到了什么罢了。”
“那么姑娘,也有不愿去伤害的人吗?”
这个问题,忽地让心头轻跳。
不愿,去伤害的人么……
“其实即便是王爷,也不愿去伤害任何人,不是么?”末了,她还是只轻描淡写。
“是啊,所以姑娘,若是可以,替本王,带一句话给澜儿吧。”墨殊叹了口气,眼神里没了分毫的凌厉。
“王爷请讲。”
“告诉他,本王,真的很抱歉。不管他相不相信……”
话未说完,他却忽的释然一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了无数的烦恼罢了。”
“真是劳烦姑娘,听我唠了这些稀里糊涂的话。”
云倾慢慢抬起眼帘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甲胄,似乎仍是当年征战时无人能敌的模样,只是那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心,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疲惫地寻找着归宿,已是不堪了。
“其实王爷大可不必如此。云倾相信,这世上总有些事,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绝望的没有方向。”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墨殊握紧手里的瓷瓶,微微挑眉,看着她。
片刻,他终是淡淡一笑。“姑娘说的甚是。”
军帐之外。
宸枫走过城楼之上,弓箭手已经待命,先锐部队也已经整装待发。一切的一切都和之前每一次战争的时候一样齐整。
不得不说,这摄政王,确是有本事。
即便是这样短的备战时间,即便是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甚至即便来人,是自己亏欠了无数的儿子。
单凭着他今日能这样决然地出来迎战,就绝对已经说明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透过城墙望向了包围城池的二十万大军,首阵之中甚至不见将领,尽管每一个军士都手执利器,却也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难道墨澜那个家伙,还在等待着什么不成?
一想到他,宸枫愈是咬紧了牙。这个嗜血成性的恶魔,自己到底,还是错看了他。
其实方才,他的脑海之中是真的闪过了一个念头,援军未到,城池又告急。他真的恨不得马上就跑去一刀将墨澜那个家伙刺死,然后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楼之上,逼迫城外的人退兵。
但是就在他还未开口的时候,墨殊便仿佛已经洞悉了他全部的计划。只一句,就淡淡地驳斥了回去。
就算明知前方是死战,也要抗争得干干净净么……
这倒,真的是他一贯的作风。不过此时此刻,却无端地添了这么多的悲壮感。
宸枫转身之间,便看见云倾一身杜若蓝色的长纱飘然地出了军帐来。
晨光映着清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一时之间,又像是撞到了心里。
虽然告诫了自己千万遍不要再去接近她,她是墨澜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如她所说的一样,纵然自己再是担心她的安全,她也已经是自己的敌人了……
可是看着她走到马车边,掀开帘幕上车,他脑子一片空白之下,已经如若一只鹰一般自城楼上飞身而下,掠了过去。
云倾只听得耳畔忽的吹来一阵强烈的风,她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宸枫已经在自己的身前。
他的手陡然拽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用力几乎让她的身子猝不及防地要摔倒。
“宸枫,松手!”
她本来正要踏入了车厢里,被他这么冷不防地一拽吓了一跳。但毕竟周围站满了人,她并没有发作,只是冷淡地让他松手。
“云倾,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第一次,他这样霸道地拽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
云倾身子一怔,抬起眼帘来望着他。
“统领大人这是在说什么?大敌当前,大人不去镇守城池,反而要与我争论个什么呢?”
“你……”宸枫陡然气结。
云倾一用力从他的手中挣脱了钳制,后退一步避开,然而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上马车。
“云倾!”宸枫握紧双拳,又唤了她一声。
但是她却仍然没有回头,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
为什么到了现在,却还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了口呢。
云倾啊云倾,你究竟要我卑贱到什么样的地步,你才肯,哪怕正视我一眼呢……
马车动了起来,云倾失力一般靠着车厢里的软垫跌坐了下去,握住手腕上方才被他拽的地方,疼痛,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自己到底,还是把他伤了透彻吧……
宸枫……她把头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上,喃喃的念了一句,对不起。
若是此事真的有朝一日得以了结,我,再来向你,说清今日的一切,好不好……
只是那时的我们,又都该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城里的百姓,骚乱了起来。
听闻战事要来,城中的住家都纷纷收拾包裹,携家带小,顺着后城的方向一路逃窜,想要越过后面的山头去,去避祸。
院落里,却是十分清静。
瑾灵着一身樱草色的长纱,坐在亭边抚琴,琴声悠扬,身姿秀美如画。
墨澜正披着雪白色的一件外衫,靠着扶栏,身旁放着一盒鱼食,他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往池子里投着食物,看着池子里的锦鲤前来争抢。
长发慵懒地垂散在肩上,没有束发,淡淡的光泽顺着阳光映照下来,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的仙气。
深海蓝的眸子微微眯着,没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城外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这璃国,虽然不曾开战,百姓却已逃窜,陷入了一片的慌乱里。
这一切,他都淡淡的看在眼里,恍若未觉。
他垂下眸子去,看着一池的锦鲤,溅起的水波一层层,恍惚之间记忆里像是有某一角突然的塌陷了下去。
亦是王府的后院,亦是这样的池子旁边,母亲怀抱着自己靠在亭子的扶栏上,指着池子里争食的锦鲤,告诉他,这世上的人,都和这些鱼儿一样。
如若不能做那个投食者,那么便只能窝于这小小的池子里,和众人一同,却争抢别人的施舍……
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陡然之间他却忽的清醒过来。
七月十五,中元大祭的日子。亦是母亲的祭日。
那个狠心的男人,当年将他们母子抛弃在大漠的时候,又可曾料想过今日分毫的结局。
恐怕不会吧。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今他这好不容易守住的国家,却是要颠覆在自己的手上。
海蓝色的眼底有一抹淡然的情绪悄然飘过。
墨澜将手里的鱼食投下了池子里,然后淡淡转身,走到了抚琴的女子身边。
瑾灵停下了手,抬起眼帘来看着他。
墨澜搂过了她的身子,在她的额前轻轻一吻:“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好。”瑾灵柔柔地回答,倚在了他的胸前。
一打开府门,眼前所能看见的,尽是逃窜的百姓。
一个个都提着包袱,手里牵着或是孩子,或是老人,匆匆地向着后城的方向逃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