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你怎么了？”
胡丫的左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瘀青，不用问，这一定是白宁所为。
“静，你要救救妈，妈有危险。”胡丫一反往日的骄横跋扈，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慌乱、恐惧，“你看大队书记又来找姚澡花了……”
胡静用手揽住母亲因为异常害怕而导致浑身发抖的身子。她竟然像个孩子般躲进她的怀里，半天才敢露出脸来。她想起早两天刚看过一本关于心理方面的书，书上说：一个人如果经常在家里大喊大叫，代表这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
“妈，你吃早饭了没有？”胡静撑扶胡丫坐到卧室床上。透过厚厚的棉衣，她依然能明显地感觉到母亲身子瘦弱的程度。此刻，胡静心里除了恐慌，更多的是愧疚。
胡丫喃喃自语，呆坐床头，根本无视胡静的存在。
胡静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完全变了，这种突然的变化吓坏了她。曾经对母亲的一切怨恨，瞬间瓦解。
她含着泪走进厨房。
灶台上积起了厚厚的灰尘，往日吃剩的面条，像强力胶般死死地粘在铁锅上，洗碗槽里堆满了吃过的碗筷，蟑螂无所顾忌地穿梭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胡静这个家昨日的荒芜。
一定是多日不曾起火了。
胡静卷起袖子，迅速清洗了碗筷与铁锅，然后又在橱柜里找到了面条，第一次给胡丫做了碗热汤面。
当胡静把热腾腾的面条端到胡丫面前时，她竟然把手伸进了碗里。胡静心里一酸，拦住了她的手，把筷子放到她手里，不料她一把摔掉了筷子，又把手伸进了碗里。母亲这样的行为代表什么呢？她惊慌地想到了一个词——神经病。
胡静帮胡丫擦去手上的面汤后，又一口一口地喂她吃完了这碗面。吃饱后，胡丫说想睡了，她安抚她躺到床上睡着了，才用家里的座机拨通了白宁的电话。
白宁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座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爸，你在哪儿？”胡静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硬，是因为白宁打了胡丫吗？
“静儿，你回来了？”白宁一听是胡静的声音，有些惊喜地说，“我刚出差回到办公室，家里一切还好吧。”
“爸，你快回来。”胡静不想在电话里谈论胡丫。
“嗯，好的！”白宁觉得胡静有些异常。
出差在外的这二十天他也想了许多，想得越多，这离婚的念头反倒越来越淡薄。心想即便要离婚也要先和胡静好好谈谈，她已成年，应该可以接受一切可能的改变。
白宁回到家时，胡丫刚好醒来了。虽然她一声不响，可胡静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异常，甚至觉得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显得那么僵硬、呆板。尤其是她走到窗口时，那旁若无人的样子让胡静甚是心痛。
“爸，妈好像有点不正常啊。”胡静到底是着急了。
“歇停一下，也好啊。”白宁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估计他从一进门就压根没有正眼看过胡丫一眼。
“爸，你仔细看看妈的神态。”胡静生气地抢过白宁手中的报纸。
胡丫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关心白宁的事了。她也不关心胡静的事了，一个人呆坐在卧室窗口，痴痴地望着远方，口里念叨的全是发生在当年那个小山村里的事，胡静听不懂，可白宁是听得懂的。
胡丫心底的苦，此时才清晰地浮出水面。
当年，如花似玉的胡丫跟着白宁回了城，本以为钓了个金龟婿，不料只有筒子楼里的破房一间，还家徒四壁。若是在农村，凭她的长相，她至少可以嫁个什么大队书记的儿子，好喝好吃地供着不说，还可以到处耍耍淫威。大队书记儿子嘛，夫贵妻荣，谁见了她都得点头哈腰的，这不正合她的个性吗？只可惜，嫁给白宁后就好比一脚踏进了沼泽地。虽然他后来也混到了一官半职，可她早就在他那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了。
两个持有不同理想的人怀着对彼此的憎恨嫌弃着彼此。
白宁感觉自己早已麻木的心突然柔软了，他轻轻地走到胡丫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摘下眼镜，双眼微闭，开始反省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行为。她错了吗？我白宁又错在哪了？我爱她如花似玉的脸蛋，爱她极致过后抽风似的号叫，可我爱过她这个人吗？我没有，我就只爱她那些让男人亢奋的东西，其他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不，甚至是憎恨！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丝卑劣。这么多年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早被她的咒骂声淹没了。无暇剖析，也不想剖析自我。
直至今日，从胡丫坐在窗口喃喃自语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才柔软下来。日子咋就过成这样了？白宁感觉胸口有些窒息的难受。他有一种想把胡丫揽入怀中的冲动。
“明天我带你妈去医院瞧瞧去。”白宁说这话的同时脑海里想到了“天意难违”四个字。如同上次在惠民家想到的一样，他觉得自己无法再逃避，即便偶尔逃到惠民那儿，他也摆脱不了命运对他的安排。
看着眼前神情呆痴的胡丫，胡静也在心里反省。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己一直在逃避。以为躲着，看不见，大家就会相安无事。白宁一直都是用这一招来对待胡丫，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起先以为只有胡丫最自私，现在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自私的人呢？但愿别出什么意外。
那天晚上三个人各怀心事，倒也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晚餐。胡静知道，这个家早已疮痍满目，摇摇欲坠。快点嫁出去是她此刻最迫切的念头，她期待以此来改变目前过于沉闷的家庭气氛。就好比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对冲喜的憧憬一样。
胡丫果然患病了，间歇性精神病，医生说她目前还是发病的初期，先住院观察半个月。
把胡丫送进病房安顿好后，白宁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估计有急事，他着急走了，胡静上医生站找到了胡丫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妈能完全康复吗？”胡静着急地问。
“当然能，不过这取决于你们家人的护理态度，这也是病人能否康复的关键。”医生还主动帮胡静分析说，“你妈家族里没有相关病史。她这病是长期压抑，导致精神有些狂躁，后来又接二连三地受到一些刺激，病情就恶化。只要有耐心，不要烦躁。药物一定要按时吃的，多跟她说说话，做感情的交流，不要让她感到孤独。你妈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胡静感觉是自己把母亲给逼成这样的，她一个人躲在医院的小公园里默默流了好久的眼泪。
二
这个冬天，胡静在家待得够久了。直至来年开学的前一天，她才踏上去江城的火车。一路上她都在寻思胡丫的事，直到火车驶进江城火车站的那一刻，随着那一声绵长的汽笛声，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把她拉回到了痛苦的现实。虽然这是一个难得的暖冬，可胡静依然感觉有些寒意，她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朝单位走去。
一中就在眼前。除了“江城市一中”五个大字下面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外，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教务处两位领导正在校门口张贴相关通知，胡静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想从一侧的小门偷偷溜进去，不料传达室王大爷大声叫住她说：“胡老师，有你的信。”
胡静涨红着脸从王大爷手里接过信，不好意思地同正盯着她看的两位领导打招呼，然后逃也似的跑到了自己的宿舍。寄信人没有留地址，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猜测他的身份。胡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撕开了信封。
敬爱的胡老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母校，去了一个陌生的国家——美国。
多年前我爸爸出国留学，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在国内，生活既累又苦，可是妈妈依然满怀希望，憧憬和爸爸团聚的日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已经在美国干得很不错了，给我和妈妈在国内买了我现在居住的别墅，还给了妈妈很多钱，可我们就是看不见爸爸的身影。
妈妈费尽周折，终于查到爸爸和一个美国洋妞结婚并生下了一儿一女，妈妈想挽回爸爸，只身前往美国，可是爸爸完全不要我们了，他说永远不想再回国了。
妈妈也没有再回来，只是每月给我写信和寄生活费。幸好有奶奶相伴，我才没有成为“孤儿”。父母虽然给了我富足的物质生活，可没有父母的房子还能算家吗？
胡老师，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行为会招来这么多的流言蜚语。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在此我真诚地向您道歉。
我的妈妈帮我在美国找好了学校。妈妈一个人在美国也很辛苦，我长大了，也应该去保护她了。
我走了，胡老师，我不会忘记你的。请相信，当我学有所成时，我一定会回来的……
胡老师，祝您幸福！
学生：昊林
2002年2月1日
信纸从胡静的手中滑落于地。她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疲软极了。她伤心地瘫倒在宿舍的小床上，双手扯着床单，搓来搓去，却怎么也化解不了心中的无奈与苦闷。
昊林被迫转学。这件事对胡静的打击很大，她感觉自己像一艘找不到航向的小船，在流言蜚语的波涛汹涌中时有被吞没的慌乱与无措。
她急于想抓住点什么。焦躁如狂潮掀起她心中所有的痛苦，往事如魔咒般令她头痛欲裂。
那是读大学时的一个周末，她和热恋中的男友林枫揣着自制的枫叶卡片赶往邻校探访好友。随着尖锐的急刹声，林枫倒在血泊之中。
倘若自己不要吃马路对面的冰淇淋，倘若没有那个酒后驾车的男人，倘若没有那个横穿马路的小女孩，倘若林枫不去救那个站在斑马线上被疯狂开来的小车吓呆了的小女孩……今天的自己是不是已成为他的新娘了？
可是爱她的林枫死了，再美丽的憧憬也幻化成了泡沫。
如今母亲又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已然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而她也将在这样的无望中悄然死去。
三
胡静到校后第二天，张大炮那双好奇的眼睛就盯上她了。
“小胡，你近来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还好呢，谢谢张姐关心。”胡静强颜欢笑。
张大炮是一中出名的免费大喇叭，她得罪不起。
记得来一中不久，好心的食堂师傅黄大妈就这样叮嘱过她：“小胡，不要和这女人走得太近啊，要是你不小心有点什么隐私落到了她手里，过不了几分钟，只怕连学校下水沟里的老鼠都会知道。”
“我看你气色不对，要不要上医院检查啊。”张大炮那点不怀好意的小心思谁都看得出来。
“我好好的，干吗上医院啊！”胡静到底是年轻气盛，丢给张大炮这句话扭头走了。
“这妹子，我这是为她好啊，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只怕是早被别人播了种，都发芽了。”胡静前脚刚离开办公室，她就按捺不住了。
“莫乱讲啊，人家小胡清清白白的。”安老师感觉张大炮有点过分了。
“难说，现在的年轻人！”张大炮翻着白眼说。
胡静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真想冲进去对着张大炮大吼一声：“谁给了你这样随意污蔑他人的权力。”
“别冲动！”不知何时林校长站到了胡静的身旁。
“小胡，先喝杯茶，冷静冷静。”林校长把胡静领到他的校长办公室。
在林校长办公室，胡静的眼泪流得更凶猛。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有巨大的委屈积压在那里，而林校长的关怀又像帮胡静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口子，她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一抬头，看着林校长温和的笑容和充满力量的双眼时，胡静清醒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人生总会有许多不如意，要学着从不快乐中走出来，向新的生活出发。”林校长像对自己孩子一样，轻言细语，如涓涓细流般，悄然将一股清泉引向了胡静苦涩的心田。
那晚，胡静一夜未眠，林校长的话，一字一句，久久回荡在耳边。是的，自己的人生道路还要走很长很久，如果继续这样消极下去，那么黯然失神的是自己的人生。
次日天色微亮，胡静就起床了，来到学校的大操场，绕着跑道足足跑了十五圈，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化作了向前奔跑的力量。
迎着霞光，胡静感觉自己既轻松，又快乐。
“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清清白白做人，流言蜚语不攻自破。”林校长的话犹如一股新鲜的血液，激活了她身体里每一个沉睡的细胞。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胡静似乎看到一个重新获得新生的灵魂，踏着晨曦，融入了她的身体。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她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大声呐喊。
四
昊林走后，合唱团自然解散了。胡静压根不敢正眼瞧那些曾经参与合唱的其他孩子，她偶尔触到他们的眼神，发现那些曾经燃烧在孩子们眼里的亮光完全熄灭了，她感觉是自己的无能扼杀了他们对艺术的憧憬。
可此刻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为他们争取些什么，准确地说是没有多余的心思折腾了。她得为自己、为母亲打算些什么了。
自打胡丫患上间歇性精神病后，胡静开始留意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雄蝴蝶们，她想尽快寻求一段平静的婚姻生活，也好让父母舒心些。同时她花钱更节俭些了，虽然白宁交代她不用操心钱的事，可她还是逐月往家里寄钱。
今天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胡静像以往每个月一样，领到工资后，把自己的生活费、零用钱留出来，其他都寄给了白宁。
胡静刚从邮局寄钱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口的路，两记飞来的重拳先后落在她双肩上，拍得她眼冒金星。
“胡静，你怎么在这儿？”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了，右肩又遭暗算，“胡静，你不认得我了？”
“你谁啊？”胡静恼火了，根本不想看清眼前的人是张三还是李四，扭身就走。不，准确地说她是在逃跑，那神态像是遇上歹徒般慌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