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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海与海(3)

刘新章和高阳子的婚礼如期举行。支队政治处主任因要和地方上搞“八一”联欢晚会,没有赶来。

兵们情绪高涨,一下子来了劲,在现有的条件下,想尽了办法,出尽了馊主意,其中有一条是要刘新章背着高阳子,一手拿个破脸盆,一手拿个木棒子,边走边敲,嘴里还要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样喊着“我刘新章今天娶媳妇了”,一群家伙们在后面跟着,监督刘新章要在塔尔拉转上一圈。把刘新章和高阳子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么热的天,刘新章背着个人,还要不断的喊话,刘新章累得连气都喘不匀了,一个劲地要找余明远求救。

余明远笑呵呵地跟在家伙们后面,开始时不表态,刘新章求得急了,他笑着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家伙们哪会听我的。你个大男人,不叫你受点罪,哪能知道人家一个大闺女家是那么好娶的?再说这帮家伙们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可以不听干部的,他们咋能放过?你委屈委屈,就叫他们乐一回吧。

余明远这么一说,家伙们像得到了胡闹的命令,更来劲了,一边起哄一边催着刘新章往前继续走。

刘新章痛苦不堪的走着,他的腿都在打哆嗦了,急得背上的高阳子一个劲给他擦着额头的汗。

余明远看着哈哈大笑着,高声对高阳子说:“小高,你现在心疼他,心里怨没怨我不出手相助?我可先告诉你,我可帮不了。这事还没轮到你呢,到了晚上闹洞房时,你要受不了,可不要找我,我还是这个态度,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着给家伙们出谋划策呢。”

晚上的闹洞房,热闹到了极点,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余明远趁机又叫家伙们和新娘子拉了拉歌,气氛相当热烈。塔尔拉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兵营里沸腾了起来。

这样的婚礼气氛,在闹完洞房之后,高阳子都感动得哭了。刘新章抱着高阳子,他不断地吻着她,却没有劝她止住哭泣,他吻着她的眼泪,把她所有的又咸又涩的泪水全咽到自己的肚子里,把美好的甜蜜的吻全给了她。

高阳子躺在刘新章的怀里,哭得更历害了。她在哭的同时,把自己的双手交到这个一生都要厮守的男人手里,仿佛要他支撑住似的。

这个男人就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给予了她需要的支撑。

那一刻,高阳子觉得自己好幸福。

结婚后,高阳子像一片随风飘浮的树叶,终于落到了自己该落的地方,有了家的感觉,心里踏实了。她开始在心里编织婚后更美好的生活。

此时,高阳子的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去了浪涛,平缓、宽阔,她有种一切都稳定了下来的感觉,开始了过日子的打算。结婚后住在家属院里,虽然离兵营不算太远,能听到兵们的喧闹,但这毕竟是两个世界了,家属院几乎没有人来,这面永远是一个宁静寂寞的独立世界。刘新章每天一大早就到兵营里去了,如果是他值班,他晚上都不能回来,就是不轮到他值班,他也不在家里吃饭,说是部队有规定,基层干部必须和战士一起吃住行,只是到了晚上他才回来,回来后,他想帮着高阳子干些活,也没有什么活要干,现在结了婚,高阳子也不好意思在中队吃饭了,她一个人做饭吃。中队长和指导员都对她说过,叫她到中队去吃,如果她不好意思去吃,就叫通讯员打上饭给送过来,反正就她一个人的饭,做起来也麻烦。高阳子吃了几次通讯员送过来的饭,就不好意思吃了,通讯员坚持还送,高阳子更不好意思,自己有了家,应该自己做饭吃,便对刘新章说不要叫通讯员送饭来了,她要自己做饭。刚开始做饭还有点新鲜感,慢慢的就越吃越没有了味道,她对做一个人的饭失去了兴趣,有时就凑合吃着,经常就留她一人在空荡荡的家属房里,尤其是白天,自己又不好到兵营里去,怕打扰他们的工作。高阳子感到奇怪,原来没结婚时,她就住在兵营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她却没有打扰他们的感觉,现在结婚搬到家属院住,却有了这种想法,就越发不好经常到兵营里去了。

高阳子就撑开画布,准备画画。画什么呢?她拿着画笔却犹豫着不知画什么好了,她不知在画布的哪一点上涂上第一道色彩?一切在想象中似乎很简单的事情,在实际操作中却变得复杂起来,她想起了,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的互相关系中,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组成的这个世界里,有某种东西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在她那儿打了一个结,使她在想着各种零零星星事情的瞬间,她都会身不由己地发现自己正在心中绘着那幅画,她的目光掠过那幅画,并且正在解开那个想象中的结。她想着她的未来和过去突然分离开来,注视着她,她觉得整个画布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的现在,她的过去,里面有她生活的影子,当照到她的未来时,却是一个空空的镜子。当她一边休息,一边模模糊糊地从一样东西望另一样东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心灵的苍穹盘桓的老问题,那个在这样的瞬间总是要把它自己详细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问题,当她把刚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官能松弛下来的时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罩在她的头顶。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免不了会向你逼过来的问题。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启示,还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也许还不到时候,作为它的替代品,在现在属于她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乐趣就是她和刘新章在一起,除此之外,她只有面对画布了,可她对人生的真谛获得的一刹那印象,就是她的人生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大的转折,她将从这里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了,她却不知道怎么着才算和以前的生活有了区别?她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对自己的丈夫很满意,她面对画布,却突然对未来的生活不知所云了。

时间过得飞快,她画架上的画布还一直没有着笔,但这不是束缚人双手的气馁,而是一种内在把握上的信赖,这种信赖不再是以时日计算,它不是匆匆忙忙,而是神圣的恬静和被遏制的力量中摇晃不已。

但她还是受不了这难度过的寂寞。

当高阳子给丈夫说,她想要个孩子时,刘新章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说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怕她不同意就没有说。

高阳子奇怪刘新章怎么会怕她不同意呢?他们自从结婚以后,还没有正式讨论过要不要孩子的问题。

刘新章说,现在有许多女人结婚了不愿要孩子,怕生了孩子破坏了自己的体形。

高阳子说,我不是那些女人,我爱孩子,因为我爱创造,我乐于在这个过程里寻找人生的情趣。其实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创造,如果不去创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乐趣。

刘新章当然高兴高阳子这样想了。他自从结婚后,一直觉得有点对不住高阳子,经常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独自寂寞,塔尔拉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一个人够孤单的了,如果有个孩子,不但可以给她作伴,也可以使他们的家庭更完满,更有情趣。

她为他们达到的共识而感到欣慰,她在他的怀抱里,开始幻想自己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寂寞的日子,她都用来作画,这样打发日子的方式也有叫她烦躁的时候,有时候,她似乎看到她的画布在飘浮而起,颜色苍白寸步不让地逼近着她。她在画一个小孩子,这幅画叫她恢复了平静。起初,当她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时,她还不太相信一切是真的,她悄悄地到场部卫生队去做了检查,确定她已经怀孕了,她激动无比,一种和平静谧之感在她心中扩展,带着一种奇妙的肉体上的激动,好像她被某种力量驱使着,而同时她又必须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迅速地画下了关键性的一笔。画笔落了下来。它把一抹色彩飘洒到画布上,流下了一道流动的笔迹。她赶紧又画上第二笔、第三笔。就这样,她停留片刻,再添上一笔,停了又画,画了又停,一笔的起落形成了一种带有节奏的舞蹈动作,似乎那些停顿都构成了这节奏的一部分,那些笔触又构成另一部分,而这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她就这样轻柔地、迅捷地画画停停,在画布上留下了她全部的爱意。

她把自己的喜悦想分给丈夫分享时,她故意把他带到画布前,让他看自己即兴创作的这幅画。

那是一张更可爱、更温柔、更富有人情味的画。刘新章看着画,又看看高阳子,他发现她向他投来的目光虽然不是从她自己内心看到的图像中反射出来的,但他却是在一个无声无息的诞生了艺术品中辩认出的那道能够照亮他的光线。

她的目光告诉了他一切。

他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本来是要把她紧紧抱住的,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便改变了方式,把她轻轻拥入怀中,静静地看着她,却没有一句话要表达他心中要说的话。他太激动了。

她却说:“你说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如果问的是生男生女,还可以瞎猜一番。但刘新章还是给高阳子详细描绘了他们孩子的模样。

“我们的孩子肯定会像你画的一样漂亮!”

十一

树叶开始落的时候,老兵就要复员了。老兵就像这树叶一样,叶落归根了。老兵们总是到了第一场霜降过后,把沙枣从树上打下来,干干净净的收好了,才开始整理自己的家当,准备复员了。

每到这时候,复员的和不复员的兵,心里都很伤感,有的在一起相处了三年,有的相处了两年,有的虽然才相处了一年,但那种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规律使他们彼此都有了感情,现在一下子要分开了,天南地北的,谁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上面?这样一想,走的和不走的,心里都慌了。

中队干部这阵子特别谨慎,每天分别找复员老兵谈话,一副亲热的样子,没有了以前的上下级之别,老兵们也都变得比以前听话了,彼此之间都客客气气的,不像当兵的样子了。当然,快分开了吗。

这年冬天,高阳子流产了。

这个打击对高阳子和刘新章来说,简直是太大了。事先他们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高阳子,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呵,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比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画出的画作着比较,不断地讲给刘新章听。刘新章听得都有点说不清那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高阳子当然高兴,说如果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高阳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了起来。刘新章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些,因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种从他肉体上撕去一块肉的痛楚,所以都说男人坚强。刘新章也不例外,他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有,下次还可以有,就劝高阳子要保证身体。高阳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是没有用的,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存在了三个多月的肉体呵,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她说什么也忍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刘新章除劝她坚强点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中队长指导员给他准假,让他陪着妻子,多开导她,他说的一切开导的话对高阳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沉默,心里难受的望着高阳子发着呆。

高阳子受不了这种沉默。她以疯狂的表情扑在刘新章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曾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刘新章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子似的说:“阳子,别这样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跨了,用什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他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这样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阳子。”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倚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一个孤独寂寞的苦,塔尔拉自然条件差的苦,她一个女人从海滨城市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她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他觉得恰恰是现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个生命和他全部毫无拘束的爱,好披露自己心灵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围绕在她心上的悲伤。他只能用话语抚慰。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着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窜来窜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像一个需要倚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的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有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这种等待却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疲惫不堪。

下次再怀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空间,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微笑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来。现在她并没有想,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画的一块布,这不过是生活中的梦。她不去考虑这些,只是体会一个做了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着画像站着,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他把她紧紧揽进怀里,让她充满内心并要冒出来的那份感情外流和溢出。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谈得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相互不存在一点意见分歧的体贴夫妻一样,是那么和谐、投入。

十二

高阳子又一次怀孕了。

高阳子才安静了下来。在她的头上飞速出现了一片光辉,它没入头发中间,宛若是从那里面发出的一种内在的光。她又开始她的绘画了,温柔的运动与嬉戏的光结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了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就像已经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比现实中的还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是她美梦的外壳,整个儿是她自己的一切寄托,是她灵魂的栖息地。

十三

风沙又刮了起来,春天快来了。这年的新兵下到中队后,支队下了文件,对各中队的干部做了些新的调整。三中队干部调整的比较多,中队长余明远调到支队任管理股股长了,副指导员刘新章被提升为中队长,司务长被提升为副中队长。只有指导员程炜新没有动。

余明远交接工作时,怕程炜新心里有想法,就单独找个地方对程炜新说,老程,你也快了,任正连职有三年半了吧,我正连一干就是四年,这次动我没动你,可能是我太老了的缘故,你毕竟比我年轻点。

程炜新说,年轻啥呀,只比你小五个月,就年轻了?老余,早该动你了,动你我替你高兴,因为你动了,到副营就可以随军了,嫂子和孩子他们在农村,可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免得你们夫妻这样两地分居着,一年探一次家,旱时旱死,涝时又涝死了,现在年轻身体又没有什么问题,该在一起过幸福日子了。哪像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不分居了也不一定过得舒心。

余明远叹口气说,老程你别这么想,夫妻之间闹闹矛盾是常事,再说有孩子在中间牵连着,会慢慢过好的。上次政委不是到总队开会时给你爱人做过工作吗?听政委说她那面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这两地分居时间长了,人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给你撒撒气而已,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说些气话,过了还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闹不吵,那就不是夫妻了,倒像两个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情人了。

程炜新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的事你不太清楚,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老余,咱们俩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怕你听了笑话,也不再瞒着你了,我的那一位在那面另有了相好的男人了,她一直想甩掉我呢!

余明远吃了一惊:会有这种事?你爱人她不像那种人呀?

老余,你还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呢,你在塔尔拉知道什么呀?现在什么人说离婚就离婚了,只要单方面同意都可以办了,像吃饭一样随便。要不是咱算是军婚,不太好离,我的那一位早都和我一干二净了。程炜新说到这里,叹着气,又说道,其实我不是考虑孩子的话,早和她离了,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和我还过什么劲?但是这孩子可怜呀,他从小心灵上就受到伤害,他以后心理上没有障碍才怪呢?

说的是呀,是得为孩子着想,孩子太重要了。余明远说,你看刘新章和高阳子这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小高是多好的女人呵,可第一个小孩就流产了,给她刺激多大?像她那样不世故不贪求什么只一心要过日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唉,说起来,无论是你还是高阳子的痛苦,都是这塔尔拉造成的,塔尔拉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才是这些痛苦的根源。可谁又能把塔尔拉怎么样呢?谁也改变不了它!我现在要离开塔尔拉了,心里并没有一丝终于解脱了的那种兴奋感,相反我心里更加沉重,还是有一批人在这里受自然条件的苦,造成个人的悲痛,一批又一批……

余明远的眼眶先是湿润了,随即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着。

程炜新受他的感染,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两人伤心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程炜新开口劝余明远别这么伤感了,弄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余明远抹了抹眼窝,说,塔尔拉就是个沉甸甸的地方,我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看到了多少沉甸甸的人和事呵。我曾一直憎恨这个地方,却在心里对它蓄满了说不清、扯不断的感情。我会永远怀念这个地方的!

十四

高阳子又一次感到在创造的世界里会失去对伟大的梦想所怀有的是热烈的诚惶诚恐,在这种包容广泛的人的情感中她显得异常脆弱和敏感。

曾有人对高阳子说过,你的敏感和情感的脆弱,到底能不能做为一个缺点给你提出来,提醒你今后改正呢?

高阳子认为这是自己的缺点,但她改正不了。她试过,没有用。

高阳子的生活里,总是有旋风一样的东西搅动着,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的悲痛,她心里充满了迷惘,不知所措,没有人给她指点和引导,她在黑沉沉的光线里用心灵走着另一条奇特的路。她心里生出渴念,却找不到路了。在她受到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了没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个片断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论她在作画,还是干别的什么,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像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似的,总能欣赏半天。她发现这个被叫做塔尔拉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阔地广,所有能看到的空间铺满了波澜起伏的波涛,看上去雄浑壮阔,就像大海一样。她就出生在大海边上的青岛,长在青岛,对海的属性再熟悉不过了。在她眼里,这片驻守着人的绿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岛,她有时离开这个孤岛的码头,去海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她明白过来,那是给她准备的离开这个孤岛,去寻找海岸的一叶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风破浪驶向海岸。

她是感觉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觉是在海面上行走,她的手却浸没在水中,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蓝色的漩涡和线条形成了各种图案,她望着这些图案,心上蒙了一层帷幕,她在想象中漫游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儿,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蓝色的光芒中,她的整个心灵起了变化,她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后来,围绕着她手的漩涡减弱了,哗哗的喘流停止了,却能听到浪花的飞溅,拍打着小舟的声音。她弯下腰,屏息谛听,走近过来,再走过去,她能听到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动着,诱惑着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当这个小舟在灼热的阳光下随波逐流地飘荡,在远方看起来大海像一片非常荒凉而单调的荒原,在那儿,光和影互相交错,扭曲了万物的形态,一会儿阳光令人眩目,一会儿阴影遮蔽了视线,她在其中慌乱地摸索,她已经寻求了一个形象,用一个具体的形态来把她的感情点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转换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长,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长的孩子。她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像自己一样,在大海上航行,有什么东西在天上的一个地方逗留,把她笼罩在阴影之中,它不肯走开,它在空中横冲直闯。甚至就在那儿,给这个幸福的世界里,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说不定落在叶瓣和花丛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叶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荡荡的海里,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汇聚成她的形状,像她的影子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却依恋着她,一直看着她,在她无奈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变成一条美丽的小鱼,游入海水深处,不见了踪影,像她的小鱼被大海吞没了。她在阳光里悲哀地凝望着海水,她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来拂去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她心头悲哀的微尘。好像有一根灾难的绳索把她捆在了那儿。

她看到,这个海面上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大海伸展开去,象丝绸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离,不论是距前面还是后面,所有的距离都被洪荒吞没了,她想,距离的作用那么大,就像对某个人的感觉好坏,就取决于他离我们距离的远近。她离她的孩子远吗?孩子从一开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里,可他们却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离,永远回不到她的怀抱里来,他们宁愿像鱼似的滑入大海……游来游去,最后被距离所吞没。

塔尔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视大海,眺望那个树叶似的岛屿,树叶似的岛屿虽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遥远,但它比遥远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时候,岛屿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灵的栖息地。

她梦想着自己的海岸,她就这样乘上了一叶小舟,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她的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游走了。接踵而来的将是什么?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从她深深地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凉的手心里,好像冒出一股欢乐的喷泉,对于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过痛苦的人来说,她感到了喜悦。从这股无意之中突然涌现的欢乐的喷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溅落到一片朦胧黑暗的地方,漂洒到她心底里的模糊形体上,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从她身上象鱼似的游走了的孩子,这个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离,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会给她一个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只是随着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着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虚时刻所做的种种幻想的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像她知道有着说不清有多远的距离一样。

她总是梦幻的想着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奇迹,或许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像鱼似的从海水里出来,要寻找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般,游回到她的身边,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的世界……

十五

高阳子又一次流产了。

十六

指导员程炜新的妻子终于没有和他离成婚,并且她带着孩子来了塔尔拉。她一直闹着离婚,是因为她有了婚外恋,那个男人在她快要闹得离成婚的时候,却又和另外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并且那个女人也开始闹离婚了。程炜新的妻子心中的那份躁热冷却了。她像她的单位液化气公司一样,乌鲁木齐只要全部装上管道天然气,他们就该退下来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支队政委去给程炜新的妻子做工作,找到她的单位时,单位领导给政委说,如果不想叫他们离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调到一起,断了他们两地分居的后路,两人都不独守空房了,那还能动离婚的心思呢。

政委一听有道理,可怎么调呢?要把程炜新调到乌鲁木齐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女方单位领导给政委说,就调他妻子去他那里好了,不调走,她也快下岗了,他们公司已经快关门了。

政委还没有想出来往那个地方调程炜新的妻子,程炜新的妻子就下岗了。

下了岗的她什么样都没有了,事业、爱情都泡汤了。她来塔尔拉,并不是和程炜新重归于好的,两个人感情破裂了,想弥合,是比较难的。但他们有孩子,孩子是他们之间连接的线。有线在,他们就还是夫妻。

他们的线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名子叫程涛。

程涛认识高阳子,是他最寂寞的时候。在他来到塔尔拉以后,他才发现,他爸爸所在的兵营离还有点人群的场部还很远,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个人不甘寂寞地在营区周围跑来跑去,寻找玩的地方。

那天,程涛正从一片红柳丛中穿过,他从没有什么遮挡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密密的红柳,顶上闪着红光的树冠像是在互相拥抱一样,树底下就黑黝黝的了。这时万籁俱寂,只有红柳枝互相磨擦的声音,那种宛如细雨落进草里或草茎互相抚摸时所发出的沙沙声颤动着向这个孤独寂寞的男孩飘来。程涛觉得有趣,有时他轻轻抓住一根红柳枝,把它拉弯下来,然后再松手,红柳枝很柔软,会缓缓地弹回去,程涛觉得很有趣,他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响声,那是什么东西踩在盐碱地上的声音,程涛吓了一跳,他转回身一看,由于树丛中光线太暗,他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飘来,并且已经挨近了他,他还没有弄明白来的是谁,他就被这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搂住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柔软的手,迅速地、颤颤栗栗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惊奇发现抱着她的是一个漂亮年轻的阿姨,他还没有开口问这个阿姨是谁,她就微笑着告诉他,她是阳子阿姨。阳子阿姨还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程涛终于在塔尔拉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了。

即使爸爸回到家里,程涛也要挣脱爸爸的怀抱,不听妈妈的喝斥,跑到阳子阿姨家去。程涛跑出家门,他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会吵上几句。他经常把这些争吵抛在身后,他已经厌烦了爸爸回到家里,只要爸爸一回来,除过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外,就是和妈妈一句一句地争吵了,他们吵架的理由非常简单:互相嘲讽。琐琐碎碎都能成为他们讽刺的内容。然后,爸爸唉声叹气地抽烟,妈妈摔东摔西地流泪。

男孩哪有心思在家呆呢,只要爸爸一进家门,他就出去,到阳子阿姨家玩。阳子阿姨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但她却能挺着一个比她的头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挂了个大提包似的,男孩第一次见了,总要问她累不累。阳子阿姨笑笑,把男孩拉过去,让他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程涛,你听听,阿姨肚子里的程涛是不是喊你哥哩!”

男孩认真地把脸贴上去,阳子阿姨的肚子软乎乎地,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一团肉在阳子阿姨的呼吸声里蠕动,他便仰起头,对阳子阿姨说:“阿姨,我听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认识我,就不愿叫我。”

“胡说,程涛怎么会不认识你?”阳子阿姨两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大海一样,大海你知道吗,比咱们塔尔拉的大涝坝要大得多,全是水,小孩就是海里的鱼,在里面长大了才游出来。小程涛是一条鱼,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过。鱼你见过吧?你和小程涛是一样的鱼,是你装做不认识他的。原来的小程涛游来,又游走了,这次又游了回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男孩就不吭气了,鱼他见过,他最爱吃鱼了,妈妈说他是鱼变的。塔尔拉没有鱼,经常从外面买来,妈妈宰鱼时,他最爱摸鱼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

用手抚摸着阳子阿姨的肚子,男孩心里想着,只要小程涛像鱼似的从阳子阿姨肚子里游出来,我肯定会认识的,那时,我就能听到他叫我哥了。男孩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在塔尔拉,除过爸爸和一群当兵的叔叔外,就他一个小孩,爸爸又不让他到兵营里去,他没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天天生活在家属院这个圈子里,孤孤单单的。白天,尤其是秋天的中午,他一个人跑到家属院后面的荒滩上,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开花的红柳,他可以钻到枝条细密的红柳丛中。红柳丛中非常安静,而且它们不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条上全是一串串红色的红柳花,花虽然没有香味,男孩还是喜欢去闻,他把柔软的花棒一样的枝条拉下来,凑到鼻子上,摩擦着鼻子,他会一个人在红柳丛中闻一个下午。他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红柳丛中,让别人看不到,听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唤他,他硬憋住不答应,透过枝条的缝隙,得意地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可当妈妈认为在这荒滩上也丢不掉他,要转身回去时,男孩才会大叫一声,哈哈大笑着冲出来,吓妈妈一下。这样的玩法玩得多了,妈妈就失去了找他的兴趣,不再到处唤他了,男孩就觉得红柳丛中也没有了意思。但他还是喜欢秋天的红柳丛,那种米粒似的紫红色花儿盛开的时候。

程涛后来爱到阳子阿姨家去,不光是阳子阿姨也喜欢秋天到红柳丛中去看花,主要是阳子阿姨肚子里有了一个小程涛,那是男孩最大的梦想:他快有一个也叫程涛的小伙伴了。

阳子阿姨肚子里原来有过两个小程涛,在这个小程涛没生出来之前她就给胎儿起名也叫程涛,意思想生出一个像男孩这样的儿子来,阳子阿姨对男孩的妈妈说,她要借用程涛这个好名字,生一个胖乎乎的好儿子。阳子阿姨因为流过两次产,她不相信她的孩子没有了,有时她想孩子心切了,就抱个枕头在塔尔拉走来走去的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自从程涛来到塔尔拉后,阳子阿姨就用程涛的名字代替了她孩子的名字,那种“程涛程涛”的叫声有时会在塔尔拉的白天或者夜晚叫上几天。男孩的妈妈一听到这种叫声,怕吓着他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子蒙着头,程涛还不太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对妈妈说,阳子阿姨叫他呢,要挣脱妈妈的怀抱去答应阳子阿姨,气得妈妈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闹起来。他的哭声引来了阳子阿姨,她把也叫程涛的枕头往男孩家的床上一放,就要从妈妈的怀里抢男孩,妈妈吓得把阳子阿姨推倒在地。从那时起,妈妈便和爸爸的争吵内容又变成了要离开塔尔拉这个疯子呆的地方。

阳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遥远的喀什治疗了三个月又回到塔尔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脸比原来更白,一见到男孩,还说成是自己的程涛,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男孩吃,不断地把男孩叫到她家里。男孩的妈妈为了不让他到阳子阿姨家去,有时会锁上院门。院子是用干硬的红柳枝围起来的,阳子阿姨为了叫出男孩,把男孩家的红柳枝栅栏墙拆得一塌糊涂。为此,男孩的妈妈和阳子阿姨大闹过一回,闹的结果是男孩的爸爸把妈妈大骂了一顿,妈妈哭泣着把男孩推出家门,说男孩的魂就叫那个疯女人勾去吧,后来就不太管男孩了。

男孩一点都不觉得阳子阿姨是疯子,她对他很好,尤其是她又怀孕后,把丈夫给她从外面托人买来的东西全给男孩吃了。阳子阿姨又经常叫男孩摸她的肚子,他更愿意和阳子阿姨在一起。至于阳子阿姨把自己肚子里又怀上的胎儿还叫做“程涛”的名字,男孩有些不解,他曾问过纯了阿姨。阳子阿姨说:“我的儿子就叫程涛,你就是我的大程涛,你不想有个小程涛弟弟吗?”

男孩当然想有一个小程涛弟弟了。但他的妈妈为了这个名字,曾和阳子阿姨的丈夫理论过几回。中队长刘新章抱歉地说,嫂子,你就让她那样吧,我保证你的程涛不会受到损伤的。男孩的妈妈没话可说了,要离开塔尔拉的念头却更强烈了,一闹起来,男孩的爸爸开始还忍让着,后来就不让了,骂她离开可以,留下程涛,走时先把离婚手续办了。一提到离婚,现在的她就不说话,只有哭了。哭过,还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男孩已经离不开阳子阿姨了。阳子阿姨除过给男孩好吃的,还教他认字,他最先认会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程涛。后来还教他画画,给他买来许多水彩笔,男孩对画画充满了好奇,他喜欢把阳子阿姨教的圆圈画得溜直,然后首尾衔接,在一张纸上就画成了一个大方块,然后把剩下的地方全画成波浪和乱七八糟的线条,说是有很多水的,还要画一些鱼、大海一样的涝坝。阳子阿姨一点都不怪他,还很高兴。阳子阿姨夸他是个好孩子,又教他画画,他想画一条像小程涛一样的鱼,却不会画,阳子阿姨说小程涛是鱼,但要先画出水,才能画鱼,他就开始画涝坝,想把涝坝画得好看点,就在涝坝边上画了些芦苇,他还要画红柳哩。阳子阿姨就握着他的手,两人画了些红柳丛,还画了紫红色的红柳花,虽然涂得一塌糊涂,但俩人都很开心。一画到红柳,阳子阿姨教他在红柳丛中画了两个小人,说一个是大程涛,一个是小程涛,在红柳丛中藏猫猫。他一想到藏猫猫,就兴奋了,一个劲地催着阳子阿姨快点叫小程涛从她肚子里游出来,一块到红柳丛中去藏猫猫,阳子阿姨很高兴,带动着他先到红柳丛中去藏了,一个找一个,把男孩玩得忘记了日月。那段时光是男孩最开心的时候了。

男孩和阳子阿姨玩过许多游戏后,也画了不少塔尔拉能看到的东西,比如沙枣树啦,四方四正的军营啦,红柳枝围起的栅栏啦,牛啦,能画的他都画了。有次,阳子阿姨教他画小程涛,他俩想到小程涛就想到了鱼,费了几天的劲,也没有把小程涛画像,怎么画,阳子阿姨都说不像小程涛,他们又没见过小程涛的样子。他说阳子阿姨你不是说小程涛会像我吗,就画成我当做小程涛吧!阳子阿姨高兴地直说他聪明。他们就动手画,怎么画都画不象,为此他们苦恼了几天,就不画小程涛了,等小程涛出生了再画吧。想画些别的,可塔尔拉能画的都画过了,画什么呢?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画的,男孩没有了画画的兴致了。阳子阿姨看着男孩无精采的样子,突然提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她说,我们就画空气吧!

空气是什么呢?男孩琢磨着没办法下笔,阳子阿姨就在空中抓了几把,说:“这就是空气,你想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吧。”

男孩在纸上涂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出来空气,后来用白色的水彩涂了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说:“这可能就是空气吧。”

阳子阿姨看着看着,大笑起来,直夸他聪明,叫他拿着画有空气的白纸回家给他爸爸妈妈去看。爸爸妈妈看了,都不解,问他画的是什么?

“是空气呀!你们连空气都不认识。”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妈妈当即就流泪了,哭泣着说再这样下去,儿子非得叫那个神经病折腾坏不可。爸爸只是抽烟,叹气。男孩被妈妈看管了起来,他又哭又闹,不管他哭得怎样伤心,撕碎了不少能撕的东西,妈妈就是不放他出去。

高阳子也被刘新章关在了房子里,她大喊大叫。程炜新看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请示支队后,给刘新章请了假让他在家陪着妻子。但高阳子的叫声依然不断,家属院像遭了大劫似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哭叫声扰得大家心烦意乱。

十七

这种毛毛糙造的日子在这个秋天的一个黄昏里终于结束了。

高阳子又一次流产了。

这次高阳子不哭不叫,也不抱着死胎到外面去叫了,嘴里一个劲地只说着一个字:鱼。

她的婴儿又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游走了。

程涛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也不闹了,一心想去阳子阿姨家看一眼那个盼望已久的小程涛,他妈妈把他看得很严,他根本出不了门。他痛苦不堪地对妈妈说,他只想去看一下阳子阿姨生下的小程涛像不像鱼。他的妈妈有天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他一巴掌:“什么小程涛,什么鱼,你的魂是叫那个疯子勾走了。”妈妈打完骂完,伤心地大哭起来。

爸爸生气地骂妻子:“你发什么疯?孩子有什么错!”

爸爸骂完,就蹲到地上,慢慢地掏出烟点上。

程涛对爸爸妈妈的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但他看到妈妈这回不还嘴,却开始一边流泪一边收拾东西,他就怯怯地上去拉住妈妈的衣角,问妈妈要去哪里,妈妈没好气的说道:“去哪里?去哪里也比这里好,再住下去,我们都得疯了!”

程涛呆了,他的眼前闪过阳子阿姨苍白的面孔,还有她的提包一样的大肚子,那里有他盼望已久的小弟弟——小程涛,他不假思索的说了句:“我不走!”

“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等小程涛像小鱼似地再游回来!”他仿佛看到小程涛又游回了阳子阿姨皮囊一样的肚子里。

“疯了,都疯了!”妈妈将一件衣服狠劲地甩到地上,竭斯底里地吼道。

爸爸被一口烟呛了,咳嗽起来。

男孩第二天上午哄骗了妈妈,说要到外面红柳丛那面去折些红柳枝来。妈妈跟着他到了后面的荒滩上,怕他又到高阳子家去。程涛磨磨蹭蹭地折了些红柳花枝,对妈妈说他不会去阳子阿姨家了,他怕听阳子阿姨的叫声。

程涛跟着妈妈回家了,他告诉妈妈他今后会听话的,只是求妈妈别带他离开塔尔拉。他不想离开塔尔拉,主要是不想离开爸爸,好不容易才和爸爸在一起了,还有他不想离开阳子阿姨和那个像鱼一样的小程涛。他一心想看到小程涛,要和他一起玩呢。

“不离开,想找死呀!”妈妈没好气地骂道。

随后几天,程涛确实很听话,妈妈也不再骂了,把屋子搞得乱糟糟的收拾东西,扬言要走了。

程涛呆在屋子里,安静地望着妈妈,他知道没法说服她,凭他一个小孩根本改变不了大人的想法。

爸爸到兵营去了,妈妈摔东摔西地撒着气。程涛看起来正常了不少,妈妈也不理他,比前几天看管得松多了。

程涛是趁妈妈不注意,溜出家里的,他一个人到了外边,也没敢去阳子阿姨家,他朝阳子阿姨家那面望了一阵,心里确实害怕见到阳子阿姨,小程涛又无声地游走了,阳子阿姨伤心透了,见到他,阳子阿姨会更伤心的。他站了一阵,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去帮阳子阿姨找回像鱼一样游走的小程涛,他打算去大涝坝那边看看,没忘记到红柳丛里去折了一大抱红柳花枝,他想小程涛一定会喜欢这种花的,等他游回来了,长大了,还要和他一起到红柳丛中藏猫猫呢。

投在路上的树影子变得越来越浓,那些微弱的声响也越来越乱七八糟,程涛抬起头,他看到天上飘浮的云又遮住了天空,天暗了下来,孤独寂寞一下子袭上他的心头,令他感到苦闷。

他走出红柳丛,他踯躅徘徊,步子越来越急。他要去一个地方——大涝坝。像海一样的大涝坝(他没有见过大海,他从阳子阿姨那里得知,海就是水组成的没有边沿的世界),那里有水,像大海一样的水,他想着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小程涛的影子呢。

他要去大涝坝找小程涛。

大涝坝在远离营房的荒滩上,那里非常冷清,没有一个人影。男孩沿着人们在荒滩上踩出的一条便道,快快地走到了涝坝跟前。

涝坝边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芦苇,不高,已经泛黄了,快到枯黄的季节了。

他到涝坝边上来过一次,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妈妈是来提水,但一直牵着他的一只手,并告诫他,一个人千万不要到这里来,他当时问过为啥不能来,妈妈说不能来就是不能来不为啥。

他太孤独了,原来有时妈妈会和他在屋子里呆一个星期,妈妈总是睡觉,也不和他玩,他走来走去的,往往会引起妈妈过激的反应。他一个多孤单呀,到房子外面也没有人和他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后来结识了阳子阿姨,是她陪伴着他,给了他一个儿童应有的乐趣,并且给了他一个能拥有伙伴的希望,可这个希望总是没有实现,眼看快实现了,那个不听话的小程涛又游走了。他很失望。

他站在涝坝边上,望着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一池水,想起和阳子阿姨画的那幅涝坝画来,和现实中的涝坝差远了。但他已无心去对比了,他围着涝坝走了几圈,他只想在涝坝里找到阳子阿姨的小程涛。

太阳这会又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阳光暖暖地淌了下来,溅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他望了望池水中的那个太阳,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像红柳花那么红。他找了提水挖的台阶走下去,把怀里的红柳花放到水面上,与太阳比了比,发现还是红柳花更红些,他就蹲在水池边,举着红柳花,对着水喃喃道:“小程涛,你游到哪里去了,你妈快急疯了。”他也用“疯”字了。

他的叫声惊动了一条水蛇,水蛇“哧啦”一声窜到芦苇根里去了。

他觉得四周草丛中刚才发出的声音有些特别,轻轻摇晃的芦苇把晃动的影子投到水里,使水里有了丰富的水纹。

他没有看到水蛇,却听到水里的响声,他以为他唤到了小程涛,心咚咚跳得快了,兴奋地喊道:“是你吗,小程涛,我是大程涛,我来找你了,你游出来吧,我会和你玩的,等你长大了,我和你到红柳丛中去玩捉猫猫,你妈妈说的。”

水里又响了起来。起风了,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

“真是小程涛,阳子阿姨没有哄我,小程涛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他自言自语着,把手中的红柳花枝向前伸去。

“小程涛,你游过来呀,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红柳花呀,多好看,我最喜欢红柳花了,你妈妈说你也会喜欢的。”

风过去了,水面平静了,只是水中的那个太阳还晃动着。

“小程涛,你咋又不见了,你总不听话,想气死你妈呀,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妈是疯子,你快来吧,游出来吧。你妈等着你哩。”

水里没有一点声音。

男孩蹲在水边,泪水流了出来:“小程涛,你再这样,我不让你叫我哥了!”

水里没有声音。

“你不理我,你还不理我,看我不抓住你才怪哩。”

“你比我小,我肯定力气比你大,我会抓住你的。”

程涛说着,便甩掉鞋子,试探着走进水里。

水里有了响声,太阳又晃起来,他看到太阳跳来跳去的,可总是跳不出这个涝坝。

“小程涛,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他想着连太阳都跳不出这个涝坝,小程涛还能跑到那里去?

又一阵秋风走过,这回风大了,水面波纹也变大了,水里响声也大了起来。整个涝坝像大海一样疯狂起来,风掀起了一层一层的浪花,气势非常凶猛。

程涛在浪潮里,与小程涛一样游走了。

涝坝边上,程涛的一双小鞋子,孤伶伶地停靠在水边的湿地上,慢慢地被海浪一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十八

树叶落了,又到了老兵该复员的时候了。一批老兵从塔尔拉走了,一批新兵还要到塔尔拉来。

塔尔拉就像一个码头,迎来了一批批新兵,又送走了一批批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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