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群山沉默。静静的弘农河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碎光,好似无数的水银滚动在水面。河两岸,杂乱地散落着一些乱石瓦砾,荒草在疯长着。
我行走于旁,在这个秋日的清晨。
秋风飒飒,从山坡上呼啸而过。脚下突然被绊了个趔趄,低头一看,竟是一块残破的瓦片。我弯腰拾起,拂去上面的泥土,仔细打量,那斑驳的泥痕依然遮掩不住藏青的本色,隐约中泛着一丝暗红。残缺的边缘上,断断续续的花纹还依稀可辨。我的心不觉顿时一惊。
我默然良久。一切无语,沉寂。这该不会是一块秦砖或者汉瓦吧?细听,耳边的风似乎也屏住了气息。抬眼望去,微波粼粼。倏忽,波动的水面斜射出一道犀利的亮光,直刺向天空。瞬间,我打了一个激灵。想起了刀光,想起了剑影,想起了那个遥远的血腥的时代。不觉间,手中的这块瓦砾也似乎沉重了起来。
又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静静的弘农河依然从容地向北流着,河水哗哗的响声,好似万马齐喑,深远而浑厚。
我行走于旁,静默着,莫名的思绪也仿佛受了某种暗示而滞留不前。我知道,秋日里,正适合到那里看看,去看看函谷关了。
高大的红漆门楼,赫然的太极八卦图案,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函谷关,就这样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这一切,令我始料不及。
努力地搜索着十八年前的记忆:黄土高原下的王垛村,随意陈列在这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鸡叫声,或者猛然从小巷中蹿出一只黄狗来,向你狂吠两声,然后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你。
还是这几间普通的小庙(太初宫),静静地守在村子的角落,同其他民舍一样。如果不去仔细打量它的建筑格局的话,还以为它就是寻常人家了。
而如今,新刷的红漆大门,闪耀着鲜艳的光彩。两旁高大的仿古建筑,昭示着一种古老的回归。一股股现代的气息还是这样强烈地迎面扑来,这一切,让我感到有点措手不及,就如一个山里人,突然间站在了一座豪华的酒店面前。此时的我,怯怯远远地绕过函谷关的正大门,顺着那奔流的弘农河的方向,一路向北径直走去。
关楼
函谷关楼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远望,高约几十米的城墙横亘在南北陡峭的两峰之间。正中留有两个门洞,门洞石碣上刻着“函谷关”三个大字。门洞上矗立着两座三层高的城楼,其实还算雄伟,但却少了想象中的味道。
十几年前,这里曾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那座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屹立在此的关楼,不知经过了多少战火的沧桑,几经修葺,最后还是不知在历史的某一个断点,渐渐摇摇欲坠,惶然倾颓,瞬间化为历史的须臾。眼前,所能寻找的,它的尸骸残骨恐怕也早已被幻化为一抔抔黄土了吧。
而今的关楼是政府在1992年重修的仿汉建筑。既然是仿造,给人的感受,也只能是停留在“仿”字上。虽然现在关楼的规模比历史遗迹中的照片恢宏气势多了,但我知道,历史中有些东西是永远复制不了的。
走到关楼前,拾级而上,青灰的方砖砌成了宽厚的城墙。仅十几年的风吹日蚀,就使这些藏青的方砖锈满青苔。诚然,对于这积蕴了几千年厚韵的古关重地,那些仿制的方砖毕竟太单薄了,它们怎么能经受得起这漫漫历史厚重气息的侵蚀?
依城墙而立,远眺东方。远山绵延起伏,雾岚迷蒙。山脚下,弘农河似一条白练,静静流入黄河。随即就被那浑黄的河水毫不客气地挟裹着,向东飞速而逝。
突然,耳边传来风吹幡动的猎猎声响。回头细看,只见那些写有简体字的“函谷关”字样的旗幡,竖在关楼上,在风中招摇。此时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就如在一出古装戏中,冷不丁冒出一个西装革履打扮的人来。我知道,此关楼不是彼关楼,函谷关的关楼早已被项羽的手下鯨布烧得干净。当年的项羽,浴血奋战,攻克了这固若金汤的函谷关,可结果,却只能落得个霸王别姬、饮恨乌江的千古遗憾了。项羽的历史上,函谷关给他涂上了重重的一笔浓彩。
想想,几千年前的此时此地,这里正万马嘶鸣,刀光剑影,杀气冲天,血流漂橹。弘农河,怎想让曾经见证的那一幕幕在眼前重现?那一声声叹息,那一声声无奈,又怎能抵挡住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轻翻史册,那短短的几行黑字白纸的记载,似乎还在熠熠涌动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放眼尽望,关楼周围满眼葱郁的树木早已不是当年的桃林了。可以想象,当年从函谷关至西到华阴潼关三百里桃林,每年春里,那景观该是何等的壮观!“高出云表,幽谷密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灵宝隋时称桃林县。因夸父逐日的壮举而涂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当年夸父逐日,渴饮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夸父就化作了一道山,山在灵宝,他所弃的杖,就是桃林。而今,只有长叹一声了。
岑参在《函谷关歌送刘评事使关西》中写道“君不见古函谷关,崩城败壁至今在,树根草蔓遮古道,空谷千年常不改”。站在新建的关楼上,细数关楼的每一块青砖,我奢望地寻找着。企图能从那小小裂缝的残损中,找寻历史在古老苍穹下一直未曾断唱的隐秘气息,为我的解读寻得那么一两个注脚。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古老的东西早已销蚀殆尽了,中原的许多古迹都是这样。
突然,关楼的广场上空忽忽扑扑飞蹿出一群白色的鸽子。诧异之际,只见广场右侧搭建着几个凉棚小摊,游客在这里可以买一两小碟鸽食来喂。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东临弘农绝涧,西拒衡岭高原,南依巍巍秦岭,北接滔滔黄河。有诗曰“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这里曾是东西交通的咽喉,这里曾是战马嘶鸣的古战场。而今,眼前的这些鸽子,绝对早已闻不到千百年前那浓烈的血腥气息了。它们仅知道的,就是在远处高处观望着,伺机抢得一口之食,然后欢叫几声,在空中回旋一个漂亮的舞步。
古道
失望之余,转回身,向西眺望。秋日里,那条崤函古道在葱郁的绿树丛中,如细线般钻入山中,隐没行迹。
太阳渐渐热辣起来,云雾渐渐消散。走进古道,顿觉一阵清凉。碎石黄土铺就的小路,如历史一样斑驳曲折。有游客骑着马,嗒嗒地走过。再往前,就隐入了绿荫,蹄声也就模糊了。
道路蜿蜒曲折,崎岖狭窄,空谷幽深,人行其中,如入函中,关道两侧,绝壁陡起,峰岩林立,地势险恶,地貌森然。古书上说函谷关道“车不分轨,马不并鞍”,“一泥丸而东封函谷”,今日一见,并非虚言。
默默行走在这千年古道中,掩映的树木筛漏下斑驳的阳光,照在身上,恍惚间如无数个白天黑夜在眼前交替。此时古道寂静无声,只传来脚下“沙沙”的响声,仿佛是历史深处发出来的朦胧声音。
不觉间已经走了二里多路,眼前,是一道木栅大门拦住了去路。木栅门那边,没了碎石铺就的平整小路,只有一人多高的荒草疯长着。我侧身从木栅门翻越过去,杂草阻挡,我小心地用臂膀把蒿草拢到一边,向前探身移步。忽然几只蟋蟀从头顶跳过,我欣喜,原来这里竟成了蟋蟀蛐蛐们的乐土。忽闻头顶有几声人语,抬头一看,原来是两边陡峭的山崖上新近架起的高速上有几个行人,正在高声说话。看看头顶的高速,它让昔日的天堑变为通途;再看看脚下的古道,它曾是连接着那个时代东西的咽喉。而今,它老了,该歇息了,就在这里静静地,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沧桑,就如很少有人能预计它的将来。心头的沉重,在这一刻蓄得满满的。
往回走着,脚下的声响渐听渐大,恍惚间,那上面的树木草丛间,突然仿佛传来一声炮响,顿时,那树丛杂草高处顷刻间便竖起无数战旗,霎时喊声震天,箭如飞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