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蝉鸣,来自窗外的某棵树上。这只鸣叫的蝉,之前曾在地下蛰居了多少年月,我并没有想过。似乎,这也不需要去想。
我每天的生活,像这蝉鸣一样悠长单调。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晨练,然后吃饭,上班,间或微笑,沉默;黑夜降临之前,下班,回家,然后吃饭,散步,上网,睡觉,或者失眠。没有为什么,一直觉得生活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在家里,我会利用一切空闲的时机,教我的女儿背诵三字经,她才四岁,整天把“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挂在嘴边,她觉得这挺好玩。
每个周末的早晨,我总在太阳升起之前,从住宅小区的西门出来,然后穿过五个十字路口,抵达一个地方。那里有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子,距我平日的住处大约十多里地。我的工作很稳定,家庭也很幸福,但是说不清为什么,总有一种从日常生活逃离出去的念头,而且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不顾已经背负的房贷压力,再一次从银行贷款买下了这间小型公寓。选中这个地方,是因为它位于城与乡之间,距离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不远也不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现在却已不再习惯农村的生活,在城里定居多年,一直没有完全地融入和适应城市生活。正如一个诗人所说的那样,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异乡是待不下去的异乡。不管是故乡还是异乡,我都怀着同样的一种不甘。我知道,那是流淌在血液中的一种东西,任何外力都无法将它更改。在城乡结合部,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可以安放身心的空间。这间小小的房屋,背靠大海,坐拥一片浩荡的葡萄园,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葡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到那里,像奔赴一场私密约会,读书,写作,或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去想。狭小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阔大的绿色书桌,这让我时常想到窗外绿意葱茏的葡萄园。我很少去葡萄园散步,也不会去海边凝神伫望,只是守在我的房间里,偶尔眺望一下窗前的葡萄园和窗后的大海。对于窗外的世界,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写下了它们,那是一些永远没有机会发表的文字。我会一直写下去,以这样的方式,并且始终不改变这样的品质。这是我的命。我认命。将来某一天,我会把这些文字装进漂流瓶,让它随着时空去漂流,期待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与某个人邂逅。文字倘若有着这般命运,应该知足了。
写累了的时候,我会在房间里踱步,从窗口走到门口,然后从门口返回窗口,来来回回,每次我都默念着步数,至今仍然没有记住这个房间的确切长度。因为书桌的存在,我总觉得房间之外的那片葡萄园,其实也属于我的房间的一部分。有时候,我会在阳台久久地俯视楼下的葡萄园,偶尔回过头看一眼我的绿色书桌,好像它们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结。往远处看,这个城市一片平坦,路面很少有起伏和坡度,更少见到山,哪怕是很小的山。站在阳台上,越过大片的葡萄园,可以看到一座山,山上有着隐约的建筑物。我从同事那里得知,那是在山上新建的看守所,而且,看守所人满为患,每年都在不停地扩建。我对看守所不感兴趣,对看守所里的人倒是很有兴趣,他们对现实规则的拒绝和破坏,究竟源自一些怎样的想法啊?我与他们的最大不同,大约在于他们将拒绝和破坏付诸了现实,而我仅仅是生活在纸上,最单薄的纸上,然后这些写满虚无的纸,将随同漂流瓶穿越时空,抵达那个更加虚无的人的手中。
因为厌倦喧嚣和热闹,我逃离到了这里;在这里,我却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单。阳光是沉默的。沉默的阳光终于爬上桌面。一只苍蝇追逐而来,我没有驱赶它。这个房间太清冷,有生命力的,除了我,就是这只小小的苍蝇。阳光照耀着我与苍蝇,这个房间平添了若干暖意。我聚精会神地盯着桌面上的苍蝇,想起一个朋友拍摄的关于苍蝇交配的视频。他曾经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那段短短的十几分钟的视频,如何让他寻找和捕捉了整整一个夏天,他觉得那是世间最纯洁和美好的两性关系,为了拍摄这样的一段视频,他甘愿付出漫长的时间代价。那位朋友是一个公务员,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我无法相信平日循规蹈矩的他怎么会有如此创举,何以产生这么奇异的想象力。他说他所拍摄的,其实仅仅是一种本能,人和动物共有的一种本能,并不需要所谓想象力,需要的只是耐心,还有尊重。
我不曾亲见那段视频,更无法理解和认同那个朋友的情感逻辑。很多荒谬事情,其实有着更为荒谬的原因。直面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始终保持对话关系,这不仅仅是一种越来越稀缺的能力,更是一种珍贵的品质。若干年前,我对葡园的寻找和选择,其实不过是在现实中节节败退的结果。这个发现让我百感交集。在这个叫作葡园的地方,我与另一个自己对话,我们谈到了往昔,谈到了将来,唯独不谈论当下。我和另一个自己都想拒绝当下,都想将生命意义浓缩到一张书桌上,不关心书桌之外的任何事情。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二
留意到那个窗口,是在一个黄昏。我站在阳台上,不经意间发现对面有个窗口架着一台望远镜。像我这样的一份简单生活,居然也值得偷窥?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藏在窗口后面的那双眼睛。或许,那台望远镜的存在,本意是用作看海的。海在我的身后。
某个午夜,我在书桌前写作,偶一抬头,看到对面楼上的那个窗口,一个女子倚在窗前发呆。两栋楼之间仅仅隔了一条马路,我有点难为情,却又忍不住偷窥的欲望。那一刻,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偷窥者,还是一个被偷窥者。我一个人躲在这个房间里,其实这个房间一直在别人的目光里,我从来不曾独自拥有过它。似乎仅仅几年的时间,城市就像潮水一样蔓延过来,这间房子被巨大的建筑群湮没了。这间房子的门,其实一直是虚掩着的,从来就不曾彻底关闭。透过这扇虚掩的门,我看到外面的影子,斑驳的,残缺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这扇虚掩的门被敲响了。我正在午休,枕边放着读了几页的莫拉维亚小说集《不由自主》。这个房间的门从来没有敲响过,这里的物业管理很严,除了业主,外人是很难进入的。我犹疑着,打开门,是一个年轻女子,似曾相识的样子。我说你找谁,她说你是戈多。她的语气,不是打听也不是询问,是直接判断。我点头,越发的糊涂了。
我可以进屋么?她不等我回答,径直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她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她说很喜欢我的那个中篇小说《别问我是谁》。
我完全蒙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一直躲在这个房间里,至于那篇叫作《别问我是谁》的小说,是我昨晚熬了一个通宵刚刚完成初稿的,根本就没有公开发表。我不知道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子是怎么知道我,怎么找到我的。这个房间没有电话也没有互联网,我与外界没有任何的联系,更谈不上与陌生人有什么交往了。我说:“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浅浅地笑,说这并不重要,可以给杯水吗?
我站起身,冲了杯咖啡递给她。我每天的生活都是靠着苦咖啡支撑的。离开了咖啡,我对这个世界总是表现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天我和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很浓很苦的咖啡,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一直说到夜色渐渐降临。她始终没有谈及她是谁,是如何找到这个房间来的。当我下定决心要追问到底的时候,却突然睡醒了。我看到,房间的门依旧紧闭,电脑依旧开着,正午的阳光洒满了绿色桌面……
三
葡园后面的海是原生态的,岸边礁石丛生,刻满了风浪的印痕。突然有一天,礁石被炸掉了,据说要在海边修建一座栈桥。与栈桥一起规划的,还有葡萄园附近的一个高档别墅区。就像孩子堆垒积木一样,一栋又一栋的别墅转眼间就搭建起来。在这片别墅区里,随时可以看到业主带着宠物狗在溜达,每栋别墅的院落里,还喂养了几条很大的看门狗。狗与狗是不同的,正如人与人的不同。这个偏僻的城乡结合部,这个最初被穷人无奈选择的地方,越来越被有钱的人留意和看好。
年轻的时候,大约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热切地盼望拥有一个BP机,一款极为普通的手机。如今,我对手机厌倦至极,因为平静生活随时都可能被它打扰。我想关机,但又不能,在政府机关里谋生,单位要求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通讯畅通。到了周末,我躲进葡园以后,会把平时与外界联络的手机关闭,仅仅开着那部专门用作办公的电话。这是别人通向我的唯一渠道,因为生计问题我不能阻塞它。我不希望电话铃声响动,偶尔有电话打来的时候,总会惹人烦躁和不愉快。一般情况下,那部手机躺在书桌一角,安安静静地,周末两天始终默不作声。时日久了,突然在某一刻,我的心底涌起一股被人遗忘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归隐生活,是不是依然有着与这个世界交流与融合的渴望?
记得参加工作之前,我曾对母亲说,如果每天早晨都能吃上几根油条,那该是一种最美好、最值得过的生活。那时在我的心里,城市生活的最重要标志,就是早餐可以吃油条。后来,当我住进郊区那个租赁的厢房时,我开始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油条成为我的日常早餐。每天早晨起床后,匆匆地洗把脸,然后匆匆地往外走,去路边的小吃部吃油条。小吃部是我的朋友东子家里开的,我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得到特殊的关照,比如在米粥里给加上一勺白糖,这让我觉得一整天的生活都很甜蜜。我吃完油条,就在路边等候单位的班车,上了车,汇入城市的车流,看着窗外的人与物,回想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心里常常涌起很复杂的想法。这里面,有一种我永远也说不出的感动和感激。对于生活,对于那些陌生的人,我是心存感激的,是他们的帮助,他们的打击,甚至他们给予的伤害,让我成为了我。我感谢他们。
很快,我就对油条有些失望了。那个晚上我去东子家里借一本书,他刚好正要调面,以备第二天早晨炸油条之用。他把袜子脱掉,然后两只脚探进一个大面盆里,反复地踩着,搓着。这让我惊愕得好久没有合上嘴巴,我不敢相信城里的油条居然是这样做成的。我质问东子怎么能用臭脚丫来调面?东子笑着说,这样省力啊,你这个乡巴佬,脚躲在鞋子里,比手干净多了,手每天要接触多少细菌啊。东子的解释,让我更加的不明白。若干年后的今天,当地沟油、毒奶粉肆意泛滥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了朋友东子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一双手每天要制造多少事物啊。相比之下,我越来越觉得脚是值得信赖的。我爱上了散步。我在散步的时候会想到很多的人与事。人生应该是一场散步,而不是一次长跑,更不是什么百米冲刺。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一些事物,想一些事物,你会给自己鼓掌的。很多人拼尽了力气,一口气冲到别人设定的那个目的地,然后在别人的掌声与喝彩中,独自体味不为人知的疲惫和落寞。我在散步的时候,时常会与路边的一朵小花对视,我相信那朵小花是不寂寞的,我也相信它会觉得我并不孤单。有时候,我会蹲在地上,密切关注一只蚂蚁的去向,它吭哧吭哧地爬了半天,总也爬不出我的视线,于是我觉得我的眼光真是长远,我满意于这样的眼光。生活其实就是这样,很多的所谓超前意识,所谓宏伟抱负,不过是鼠目寸光和急功近利的代名词。
……
在葡园,我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几乎全是支离破碎的。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记忆,是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还是后来被我弄丢了?我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我固执地拒绝安装互联网,企图尽可能地保持一份田园感觉。我与这个世界是脱节的,这让我安宁,也隐隐有着某种念想。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着来自远方的消息,我对这种所谓田园生活的选择,其实正是为了拒绝这样的一份等待。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往往越是强调什么,越会反证了同样的什么。我对外界的固执拒绝,事实上这最终导致了我的更加在意。没有来自远方的消息,我一直活在记忆里。葡萄园,海,还有通往海的视线,都在不停地被篡改,我不知道除了记忆,还有什么会是我所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