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可以陪您散会儿步,我也很喜欢早晨的大海。
女人答应了,停住等我追上她的脚步。
我与她漫步在海边的沙滩上,这是海边一天中最舒适曼妙的时刻,海风微凉,太阳也是一天里最具亲和力的状态,漫步在沙滩上看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近前是拾海的游客,远处是赶海的渔船,身边是一个陌生的说不上曼妙却也独具风韵风情的女人,我这个平日里依靠文字谋生的编剧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开头,我觉得这个时刻似乎说什么都和眼前的美景不搭调,这个时刻只配出现在画家的画布上。
您来乳山是买房子还是旅游?女人的语调似话外音。
你感觉呢?我饶有兴趣地反问她。
感觉两者兼有之,又感觉似是而非。
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
您没有买房者的兴奋也没有旅游者的淡定。女人眼望着别处。
这个还不说明什么吗?我扬了扬手里的海报。
什么也不说明,如果您真心要买房子的话,您此刻该是和这些居住在这里的人咨询而不是抱着一大堆您丝毫不了解背景的海报在海边闲逛,这不是一个买房者该做的,如果您只是个游客的话那么这些海报不该出现在您的手上。
哦?我很惊讶,一个售楼女人如此精准的分析观察,似乎比我更该去做编剧。
你说得对,此刻的我似乎介于二者之间,我的心很想拥有所海边的房子,而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拥有所海边的房子只能是形式上的拥有,那么还不如做个游客潇洒。
您做什么职业?女人问。
我,我迟疑了一下,我不想告诉一个陌生的女人我的职业,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编剧永远不像教师、公务员、公司职员那样的正当职业容易说出口,和圈里人我宁愿用王朔的话介绍自己,码字的,和圈外人尤其是初次见面的女人,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定位自己,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比任何人都非常清楚,我这种在制片和导演意图下谋生的所谓编剧算什么呢?迄今为止没有一部影视作品从头到尾贯穿了我的创作思想,那些烂得连我自己都懒得看的东西,我真的羞于承认我是它们的剧作者,从我干上编剧的那天,我从没有为自己的职业而自豪。在我看来,农民侍弄土地维持温饱,我则是摆弄文字赚取衣食住行。
谢天谢地,就在我艰难地措辞的瞬间,女人的电话响了,很快,我就发现我庆幸得早了,女人接完电话,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我的一个客户要办首付,我要回公司。
我有些悻悻地,好吧,不耽误你发财,谢谢你陪我。
女人莞尔一笑,再见!祝你玩得开心!
女人离开了,平心而论,女人的背影比女人的脸子更有味道,而我已经过了仅看背影就对人怦然心动的年龄,我低头看着自己和女人被海浪淹没的两行脚印,忽然觉得和女人的邂逅如同这脚印很快就会在记忆的河床上消失殆尽。
太阳升起来了,海风轻柔,海面波光粼粼,海浪似乎重复着女人刚才的问话,你什么职业?你什么职业?一遍遍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是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如何体面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职业。
算起来我充其量是个二流编剧。
在中国,二流编剧意味着你是下三烂,是在制片人手下讨生活的人,不过是一部电视剧中最廉价的脑力劳动者而已。廉价是说你的收入是普通演员的十分之一,人家动动手脚动动嘴皮演个三五集就超过你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伏案半年多的所得,更别说和那些一集动辄百十万的大腕们比了。劳动者是说你的地位等同于剧务,制片和导演谁都可以对你的剧本指手画脚。虽说没有你就没有一剧之本,可这一剧之本是制片和导演意志下的一剧之本,而不是你尽情创作和发挥而就的剧本,制片和导演可以任意否定也可以随意让你改动你辛辛苦苦写好的场景,按照所谓的市场需求更改你认为艺术的人性的东西,一稿两稿是常事,六稿七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偶尔可能还会白忙活,人家把你剧本里的精华抽走,三改两改,到头来扔给你笔小钱,像打发要饭似的把你打发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有一次,我老婆教我儿子画画,我老婆为了显示她的高明,拿起橡皮将我儿子画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地擦掉了,看着我老婆吹着满纸的橡皮屑,我忽然觉得制片其实就是那块该死的橡皮,他要想废掉我,只需抹那么两下,我就会变成一堆橡皮屑,在剧组里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做二流编剧的大凡都是这样的一些人,年轻的时候做过诗人,凭借着不知道天高地厚,凭借着一腔热血和异于常人的神经质,满以为生活可以就这么空气加诗歌地进行到底了,殊不知到头来一路行吟的结果是两袖清风,一无斩获。随着年岁的增长,向生活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既没有卖苦力的好身板,也没有文学大师的宗教精神,我们既做不了脚踏实地活着的人,又难做成有朝一日苦尽甘来飞黄腾达的人,而适合我们这类人最省事最容易混出个名堂的就是名义上叫编剧,实际上等同于枪手的营生了。
因为没有别的本事,因为要养活老婆孩子,因为还得活下去,明知道这是个不是人干的营生也只能在这条道上混。一来混个衣食住行,二来没准哪天混到自己有话语权了,像邹静之、高满堂他们那些一流编剧一样,请爷出山得听爷的。
他们的境遇与我这样的小字辈有着天壤之别,算起来,全国也就几块这样的“宝”,毕竟在这条道上混久了,混成了龙混出了名堂,能够在该坚持的时候坚持自己,我目前远做不到这点,只能是磨房的磨听驴的。
当然,做驴有做驴的苦恼,做磨有做磨的快乐。进得这个门来,虽然在制片和导演眼里,我连同我的剧本不过是他们打着艺术文化的旗帜赚取最大商业利益的工具,如同一卷胶片。可是在那些想入道的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或者和我当初一样有着文学细胞而又做不成文学大师的追星族面前,我身上也涂抹着一道令他们痴迷的光环,他们尊称我为老师,有时那些刚入道的女演员为了让我在剧本里给她们多写几个场景,多整几句台词,让她们多露几次小脸儿,还会背着包养她们的老板对我投怀送抱,经常让我被人奴役的精神和肉体得到适时的滋养和慰藉。
男人欲望的闸门一旦泄洪,从圈养的人类走向放养的兽类只一步之遥。我们已经不满足于一对一的偷欢,周末或者拍片闲暇之余,我们经常会三五结伙或去度假村租个四合小院或去某个哥们儿的别墅,和家里人交代去谈剧本,实则是行男女群居鬼混之事,那些苟合的场景我经常强迫自己不在那个场景之外想起,想起的结果是让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再隶属于人类。
急于上位的女演员们总能让我情欲勃发,但又无一让我怦然心动,即使在她们身上,即使我已经忘乎所以的那一刻,我的意志仍能保持空前的清醒,我们的身体即便进入得再深,再持久,都不过是在各取所需,抵达心灵的通道从未被开启。在我眼里她们无一不是近代的瓷器,徒有其表,毫无质地。
这么做并没有妨碍到我的家庭,自从初恋之后,爱情、性和婚姻我已经将它们各归其位,在我这里,它们历来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我之所以在编剧这个不是人干的营生里继续委曲求全下去的原因之一,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在这个行当里我还算个卯,离了这个行当我算个?
老婆的电话适时地打来,她在电话里问我乳山的印象,我说还不错,她又问我怎么决定的?我说还没有决定,她说没决定就别买了,要是觉得那里舒适就多玩几天,以后想去,她和孩子每年都可以陪我一起过来,我答应着,可是她后面的话却让我在一瞬间起了逆反心理,她说,我这么说是为你着想,你的性格决定你对任何事物都是三分钟热度,我敢打赌,在乳山一个星期你就会待腻了,结婚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
我嗯啊地应付着,不想和老婆废话,可是我的脚步却在挂断电话的瞬间朝岸上走去,那个女人说得对,如果我想买房,是该向当地人咨询,而不是捧着海报纸上谈兵。
我不能解释我的心理,为什么我总是与老婆的想法背道而驰?她是我经历过诸多巫山云雨之后为自己选定的,可能会陪伴自己一生慢慢变老的女人。
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还是见异思迁压根就是我的本性?我在心里叩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