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读《孟子》数则。《告子下》:“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朱熹注:“名,声誉也;实,事功也。言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其身者也。”觉得以此对照和解释庄子《逍遥游》篇许由回答黄帝之“名者,实之宾也”,有助于更深的理解。孟庄同时,虽各处不同地域,而游士往来列国之间,造成一个普遍的语境,同时代人彼此出于赞同和反对的理解,较之我们今天,更接近作者的本意。淳于髡所说的自为者,朱子解释为独善其身者,亦即隐士一流。许由是隐士,庄子大概也是。他和孔子的不同,一入世一出世,截然分明。这是人所共知的。庄子和老子的不同,也是如此。老子讲阴谋,以退为进,后发制人,五千言中,除了崇高的道论,亦多经世之言,涉及兵法,重在权术。老子的理想,实在作为帝王师。在这一点上,与孔子无异。如何为帝王师,则老孔有分别。老子只是要做精神导师,隐己而坐,或负手旁观。孔子讲事功,重实际,知不可为而为之。庄子则完全无意于做官,他也讲治天下之道,却又鼓吹无为。试想治天下者,其上有理想,求不朽,其下多贪欲,溺甘美,如何肯无为?若遇千古大政治家,更要以一己之意改造世界。这一套理论,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庄老的区别,朱子说得直白:“老子犹要做事在。庄子都不要做了,又却说道他会做,只是不肯做。”还说,“庄周是个大秀才,他都理会得,只是不把事做。”
庄孟同时而不相遇,书中也没有相互提到对方,对此,朱子的说法是:“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然亦只是杨朱之学。”自居“僻处”,正合隐士的身份。僻处云云,是言之有据的。孟子和孔子一样,奔走于列国,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庄子只是讲学著书,和朋友来往,以论辩为乐。关于他的个人生活,我们知之甚少,大概不至于如列子那样,严重到时有断米之忧。他讥笑惠子的相位,在自己眼里不过一只死老鼠,精神和物质上都有底气。朱子说:“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的人物学问。”极是。道家、隐士、兵家,多出楚地,和齐鲁之地代表的北方文化不同。
同为独善其身,儒庄两家同中有异,一在相对,一在绝对。儒者进取,如果不得其时,只好退而归隐,要么颜回一样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要么如孔子所言,乘槎浮于海,甚至居九夷。这便是遁世无闷的精神。这种精神,很典型地体现于《易经》乾卦所说的龙。不同的爻位,相当于不同的时势。“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兼济天下的机遇;“潜龙勿用”,这是独善其身的处境。“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儒家的独善,是情势下选择的结果。庄子的隐则不是这样,它是人生的根本态度,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行为取向。
庄子宁可“曳尾于泥中”,出发点是“养性全生”,这和杨朱的“贵生”相通。其思想来源,可推至列子那里。朱子说:“杨朱之学出于老子,盖是杨朱曾就老子学来,故庄列之书皆说杨朱。”又说:“列庄本杨朱之学,故其书多引其语。”按照朱子,孟子并非和庄子完全无关,因为杨朱出于老子,“孟子辟杨朱,便是辟庄老了”。不过,朱子断言庄列皆本杨朱,不够准确。这三家有共同的东西,列庄之间更亲密些。如果《列子》书中的《杨朱》篇可靠,则杨列之间也很亲密。但即便如此,庄子和杨朱,距离很大。杨朱的书不传,仅就所存的不多文字而论,杨朱贵生,和庄子相比,略显消极。他固然主张“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紧接着又很高傲地说:“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把老子的无为发挥到极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话的背后隐藏着作者的悲观,有时代的因素,也和他的个人气质相关。杨朱敏感而性情柔弱,所以才有悲歧路的故事。一直喜欢杨朱的这段话:“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能说出这话的,乃是性情中人。
李白有诗:“恻恻泣路歧,哀哀悲素丝。”说的是一杨一墨。杨墨都有悲世的情怀,庄子也有。但庄子的化解方法,是转而专注于对至高理想境界的无限追求。庄子的追求是形而上的,形而上很难说清楚,于是不得不打比方,用寓言。这一比方,便为后来的道教所利用,于是“姑射仙人冰雪姿”,以及白云帝乡之类的,都被坐实了。利用总是可笑复可怕的。乌托邦论者喜作荒唐无稽之谈,欲证来世之乐土者,控制人心最严。自以为或强迫他人相信自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自上而下,挡者披靡。期跋扈于永久,焉知指顾之间,威柄凌夷。这两个传统,或出于哲学,或出于宗教,一经结合,变成主义,被人利用,就有了乔治·奥威尔小说中的反乌托邦未来世界。《动物农庄》犹可说是讽刺苏俄,《1984》呢?还是小小的一个莫斯科?一个简单的东方?
先秦诸子,其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非一个“流”字,一个“派”字可以分别。师生之间有继承关系,也有旁枝别出,另辟蹊径的;异派之间,却能隔代相接;同出一源的,最后分道扬镳,肝胆楚越。荀子为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学生韩非,却是著名的法家。韩非的政治理论,尤其是远离荀子的部分,异代远溯,回到老子那里,而演进出刻酷一面,从而变本加厉。孔子曾受教于老子,其德行一科,为庄子的主要源头。庄子或出于七十二子之后学,却成为道家中仅次于老子的大师。庄子善辩,有名家风范,显然受到至友惠施的影响。尸子被归为杂家,但有一半是儒家,另一小半似是申韩一路。外篇的断简残篇若可靠,他还和阴阳五行家及神仙家脱不了干系。尹文子和宋钘,一被归为名家,一被归为小说家,他们和墨家没有直接的师生关系,但思想和行为几乎就是墨家,故王夫之说他们近墨,是不为“苦难之行”的墨者。
之所以关系这么复杂,盖因先秦诸子崇尚思想自由。好人崇尚,不太好的人也崇尚。到战国末期,秦并天下,这种传统才被彻底破坏。崇尚思想自由,一切思想和社会规范的束缚都可打破。就师而学,未必表明必须无条件地,不经过思考地,盲目地遵奉其思想。世间一切学问,师其长,弃其短,为我所用,足矣。卓然独立之任何个人,宁可为他人之奴隶吗?哪怕是伟大思想者的奴隶?前人的思想积累,不应成为后人的局限,因为没有任何思想是绝对正确的,没有任何思想可以借助权力而一统天下。一切顺应自我,顺应时势。顺应自我,既包括认知上的提高,对理念的追求,也包括得实利的需要。毕竟在先秦的环境中,诸子中的很多人,是要周游四海向君主们自我推销的。因为这样的思想自由,一个学生,若与老师的观念相悖,不表明他就是背叛。学者千万,放眼其中,多是“得一察焉以自好”的曲士,成家者几人?成“家”在于立说。一个亦步亦趋无发展的好学生,哪怕门门课都是百分,顶多是一个附庸。道德的约束不在所谓“背叛”,道德的约束在于区分济世救民和助桀为虐。
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容忍与己不同的思想,是极大的危害。孔子的宽容,虽孟子亦不及,尽管孟子的尊民思想,比孔子更进步。孟子峻急,救世之心迫切,然而辟杨墨,指其无君无父,未免多事。墨子的兼爱,虽然终人类之绝灭,永不能实现,却闪耀着理想的光芒;杨朱的为己,在乱世,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2012年5月19日即兴
5月22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