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鉴识黄宗羲草书对联
拒试康熙皇帝亲躬主考博学鸿儒科的海内俊彦耆宿,若真要细数下来,确是没有几人,与清廷彻底决裂,态度最坚定、行为最坚决的并非那几位读破天书的海内大儒,这老几位多少给了康熙面子,可见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贤愚不能免。不食周粟,一点儿不含糊的是江西永新人氏贺贻孙,九岁时的文章,已名动乡里,甲申国破,明朝鼎覆,贺贻孙铁心不仕新朝,岩崖隐居,有官写信举荐他应试博学鸿儒科,贻孙阅信数行,面色已沉,痛呼:世道可避,功名难逃,那就遁世消失吧!于是“剪发衣缁,结茅深山”。自怜长虹蓬窗见,白首不瞻五色云。他透过风雨飘摇的茅屋篷窗,欣赏两山之衔的绚丽彩虹,绝不向往紫禁城上空的五色祥云。从此其人其事杳无踪迹可寻,“独喜埋名今渐久,无人问字到山家”。恐怕有清一代名副其实的真隐先生只此一人吧?
清代享国二百九十五年,博学科考只举办两次,第二次由乾隆皇帝主办,易鸿儒为鸿词。雍正时,曾以“几年蕨薇都吃光,一队夷齐下首阳”讥讽明末士子竞相仕清的袁枚,乾隆元年庆幸赶上了博学鸿词科。这位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经金鉷荐考,应征硕儒二百多人,而以其年纪最轻,虽未考中,袁枚从此名闻天下,成就了日后的名誉与地位。
秀水朱彝尊的运气是再好不过了,康熙祖孙“开博”,朱彝尊祖孙入选,朱彝尊考上康熙博学鸿儒科,孙子朱稻孙考上乾隆博学鸿词科。稻孙此前未能入场,或系魁星之不照应,不干学问高低,特蒙皇恩,优以旷典以录,深感荣耀而底气犹嫌不足的是世夫间传其必是沾了乃祖的光。乾隆皇帝是真高兴,高兴朱明前朝望族高门的后代有祖孙二人“入我彀中”。
早已怀抱宗旨、立定乾坤的黄宗羲断不理睬康熙的多次相请,坚不出山,康熙敕命巡抚至黄家,缮写其书送入大内御览。康熙深知:“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而宗羲正江南秀民渊然深秀高贤无两之士。康熙下江南送匾与黄,以示思贤之切,宗羲虽有所感焉,仍不做清朝的官,康熙连连慨叹:“人不朕归!人不朕归!”
黄梨洲在余姚家乡的书房内,啜饮新茗,隔着袅袅清香,偶瞥御赐匾额,思绪绵渺,他或许想到了康熙对自己的尊重,不正是清廷对汉文化的敬仰和认同吗!狷介的黄宗羲不免心旌微动,答应让儿子黄百家参与明史的修纂,还将自己收藏的明史资料借与明史馆一用。那块康熙御赐的匾却始终没有高高地挂起来。这便很有些像傅山被人抬往京城应博,一见由大明门改作的大清门,涕泪横流,愤厥于地,陪同的大臣魏象枢吓坏了,生怕他说出什么难堪的话,赶忙搀起说:“止,止,是即谢矣!”魏先生真会说话,算是傅山谢过恩了。康熙并不见怪,反而准他免考,又赐中书舍人。傅山归乡,绝不许人称其中书舍人,谁喊跟谁急。
黄、傅二贤,金玉同坚,一般襟抱。由是摩石精舍主人想起收藏的黄宗羲草书对联,从联语内容引申来看,应是写于康熙应召之后。精舍主人于1999年购于文苑阁,文苑阁坐落在天津和平路劝业场附近,1949年前和平路名罗斯福路,这一带乃是民国年间古玩古籍字画碑帖的集散地,劝业场二楼的天祥市场和对面的泰康商场,是当年徐世昌、世章兄弟,周叔弢、方若雨及方地山、袁克文等许多民国胜流的淘宝之地,多年后还有些文化的余韵可寻,黑地金字的文苑阁堂匾是郭沫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手笔,画家黄胄来的次数最多,每次都是用自己的画,交换他看上的店中古玩,货换货,两头乐,黄胄创建的炎黄艺术馆中很是有几件藏品是这么来的。
黄宗羲的这副对联,是文苑阁店堂生意卖出的最后几件好东西之一,不几年文苑阁的房子也拆了。黄宗羲法书传世不多,故少借鉴,江南多赝鼎,吴湖帆都买错。这副出自文苑阁旧存的黄宗羲对联,狂放的草字落墨在浅藕色库绢上,比五尺对联略长而窄,清人装裱,未及启轴,签条上一行端秀小楷,上眼一扫,先自撩人几分清兴:“黄梨洲先生草书五言联”,悬于素壁之上,忽然满室的空气都变了,好似苍润的烟云在流动,这感觉像是不久前览顾田家英珍藏的那副令毛泽东一见赏心,借挂在菊香书屋多日的邓石如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的情形一样,两幅草书对联年代距之不远,同为五言草书,同作边跋长题,同是送行书以为别之作。黄宗羲大儒手笔自非凡骨可想,笔意奇崛豪宕,曾经多位专家鉴定为真精之作,只是上下联第二字的鉴识,未可遽下定论,不敢说时人眼力不济,实是古人作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联语文字既不能通读,再不好作壁上观,卷起藏之秘笥。
龙年正月,范曾先生躅浮清风,光临摩石精舍。精舍主人大喜过望,呼童篝火,洗盏瀹茗,围炉鉴古,尽出其所藏,吉金古铜青瓷角雕……凡此种种雅玩清供,稍获先生青睐只一二件而已。先生好书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画外话》自序:“中国画状物言情,必依托于笔墨,笔墨之优劣则视画家书法功力之深浅。”可知范曾先生倚重书法,依先生品格,虽于张瑞图、郑孝胥或可清赏,不可言爱。而于黄梨洲想必爱其书法,更爱其人。
精舍主人从黄花梨柜中捧出黄梨洲对联,恭请先生鉴赏,拈住天杆,先生旋动地轴,打开的是下联,“白云无此心,好字!”先生的赞语脱口而出,再瞻上联:“青如有意”,青字后的这一字写法大奇,一时难认。范曾复启下联,对照上联后,觉云字有疑,“白云无此心,以黄梨洲之诗才,不会出此寻常章句。”稍顷,似是自语:“应是虎字,白虎无此心。”虎字之认定,与上联第二字的裁定大有关联。范曾以手摹画,蓦然敲定:“虬,虬字无疑!好个青虬对白虎,工于对仗,合乎平仄,后三字不计平仄,应为大师百无禁忌,不以音害意。”“青虬如有意,白虎无此心。”才始朗朗诵出,边跋顺势而解“拱宸社盟兄将有岭南之行,书以相别。余姚弟黄宗羲”。
范曾先生借诗人、书家之素养,审音掞藻,疏狂解草,点定精赅,完释此联。
“梨洲以青虬喻清廷,白虎以自况。康熙有擢用之意,宗羲无出仕之心?”精舍主人以此浅见求正范公,公言:“极是,此联此书,不知今人谁可写得?唯心悦诚服而已。”公之激赏,令人欣快,字以人重,斯为不虚。
范曾先生十一世祖是明代末叶,彪炳气节被《清诗纪事》称为“东林眉目”的范凤翼,与黄宗羲正是同气相求的一流人物。名士千秋,有遗韵流芳,手泽可抚,岂是摩石精舍可独享之物,抱冲斋诚为弢藏此联之最佳处,物之聚散有缘者得之,范公遇梨洲宝墨于沽上,不亦深缘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