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地方不大,我是坐车转了几天后发现的。上行下行左转右转,去了市区好几个地方,隔着车窗,不经意间一瞥,中银大厦总是撞入眼帘,它突兀得分外冷峻,如剑指南天,不理会四周林立的高楼大厦,毫不客气的样子,不怕打破往存已久的氤氲,独拔的气势,是否杀风景?更是一点不在乎,在乎的是风水是否大吉大利,生怕资本主义的香港抢了它的风头。与之毗邻的李嘉诚长江总部,楼高超中银,却不及中银抢眼,中银大厦如此锋棱兀傲的建筑格局,讨不讨港人喜欢?谁也不较真,我这个局外人却越看越觉得楼东家的自信心似乎不足,太拿风水当回事了。
要说风水,是中银大厦所在地香港的风水好。第一等大事的吃,不消说了,那是活豕肥牛、鲜蔬嫩果,海鲜能蹦起来,都是从内地运去的,体现祖国人民对香港同胞的关怀。多年下来,此间好古之士,其中有收藏家、古玩商人一拨拨地去内地淘宝,举凡字画古玩,分门别类地逐个买漏,买价低廉得要命,现在想起来,买者舒心,卖者伤心。迨至于今,已无漏可捡,还不放过将属于原野文物的各种石刻,变作自家庭院文化的云林风物。
香港收藏家陈永杰先生坐落在半山上的公馆,安卧庭院檐下的那一只宋代芙蓉石盆,荷花形口沿,半舒半卷,不见一刀细节的刻画,似被一双巨手随意捏成,妙在看不出石头的坚硬。宋就是宋,到底不一样,明清年代的石刻还在那里穷雕细刻什么海水江涯、明暗八仙,全然不懂好多年前的宋朝早已删繁就简。陈先生好雅兴,芙蓉石盆权当荷花缸,半缸清水养着盆荷,嫩绿的荷叶刚好半舒半卷,听陈先生介绍说这石盆也是朋友半卖半送的投情方物,只是花了些运输费用。
陈先生缘分这么好,不是说没多花钱便好,而是不知有多少人肯靡费巨资,也买不来这样的石盆,我一眼看明了这石盆是古人植立怪石奇峰的芙蓉石盆。苏东坡的名石雪浪石,大可养在这般芙蓉盆中,东坡唤作:“玉井芙蓉丈八盆”,丈八是艺术夸张,有类“白发三千丈”!世间哪有那么大的石盆?陈永杰收藏的这只已然够大!不负丈八之谓。苏东坡一生爱石,最钟情雪浪石,雪浪石的奇美,东坡评之以三字石铭:“岂多言!”大美不言,坡翁面此石,差一点儿便要直白世人:少废话!
岂多言,当是诗人逸情云上之快语!不必全当真。东坡怎会忘记写诗一赞雪浪石,也不曾辜负养石的芙蓉盆,你看,东坡的诗情豪兴来了:“异哉炮石雪浪翻,石中岂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飞雪漱其根。”
陈先生有哪一天倾尽盆中水,移去芙蓉花,“挥手揽青苍”,植下奇峰,标立檐际,也不难,难的是此峰要尽天划神镂之巧才妙,是宋代遗石更妙!陈先生石缘至大,在他那座依山势迤逦而建的公馆中,藏有一方灵璧案几古石,带米芾款。在院内芙蓉石盆右侧台阶下,又见一条丈余长石槽,陈先生说是盛草料喂马用的马槽,刻工是长长的一大溜儿叫不出名的好看花纹,马槽装饰成这样,当是老年间富户的马厩用具。说起马槽来,能沾得马槽大光、由此得一重宝的是刘铭传,此事之大奇,可入《古今谭概》。刘铭传乃百年前清末李鸿章麾下淮军之名将,铭字营统帅,后任台湾首任巡抚。此人一生命数,似乎冥冥之中上天有安排,年轻时贩私盐,黑道生涯遭逢洪杨之变,铭传啸聚众人,欲投太平天国,祭旗时大不太平,旗杆被风折断,大凶之兆,铭传转投清军,只此一转念,运势命数从此大好,果以军功而至封疆大吏。
刘铭传率铭字营征战间,宿太平天国护王府,夜喂军马,马啮草触石槽,其声大异平时,马夫警觉,检视马槽,启得一绿绣斑斓的大铜盘,马夫上交铭传,后经幕僚文士鉴定为西周青铜重器虢季子白盘,铭传大喜,晚年归隐林泉,建大潜山房,特为此盘筑盘亭,夸耀士大夫间,实因此盘宝贵程度,远超当朝看他不起、讥其少文的一班文臣阁僚之所藏。
此事仍不足为我所羡,刘铭传运道中有此一得而已,何必夸能!我则倾心折服他晚年不甘有人笑其不通文墨、不会写字。于是知耻后勇,发愤临帖练字,不数载后,书法竟然超过了不少翰林韵士的笔墨。弄得好多舞文弄墨的文人有点搞不懂。刘铭传筑亭宝之的虢季子白盘上,赫然铸有一百一十一个铭文,焕发荟古神韵的此一大篇钟鼎文,首句便大佳:“佳十又二年,”头一个便是佳字,好一个碰头彩!刘铭传朝夕揣摸,于古文字源头处,会意良深,取其深穆高古,名将秉笔临文,体势豪纵,如武库矛戟,雄剑森森,刻入缣楮,故而笔笔大佳。
我与陈先生相识在今年五月下旬何孟澈先生在香港宴请我的席面上,更加荣幸的是董桥老师和师母带我去的。永杰一人来晚了,坐下寒暄了几句,顺手从提包中拿出一件紫檀雕山水人物托盘,乾隆年间刻成,当时做茶盘之用,如今谁也不舍得让它沾上点滴茶水,恐怕伤了皮壳。都用来做盛文物的都承盘了,摆在画案上倒也不显唐突,大可以归为文房清供一类的雅物了。上午在文物展销会上买得,深刻细雕的乾隆工,品相好,包浆厚。
接着亮出第二件,一只剔红诗文小笔筒,或是董桥书中所指的钗筒,我也曾当面问过先生,何谓钗筒?一番讨教后,算是至少明白了钗筒比笔筒小,似是古时女子收存发钗发簪的小筒,“比笔筒诗筒香艳多了”。陈永杰这件够迷你,比戴立克藏竹林七贤竹筒的口径还要小,不足四厘米,高则仿佛,剔花精美,如此细巧的筒身,还不忘让出开光刻字,也好给诗文留下一席文心的芳址!
新晋的宝贝,价钱也还合理,陈永杰一高兴,聊天中露出买价,董桥是收藏古代剔红的大玩家,识见早、下手早,几十年前就买日本人旧藏的明代剔红漆盒,清代的做工再花俏媚人,也难入先生法眼。先生摩挲细赏了陈永杰这件小剔红,意下喜欢,说在陈先生买价上加润一倍也动心,这一句是意译,不是先生的原话,朋友的买价不能随便泄密,动心是真的动心,昵古之士见到陈年的绝色,能不动心!件件动心,不可件件动款,“玩文玩毕竟只是品味的消遣,一旦燃起投资的野心,清淡的沉醉一下子会变成混浊的压力”。留下醉红的悬念,扣人心弦也怡情!剔红的红色,该叫什么红?先生和他的朋友小李有过研究,好像中文英文都说不准确,“不是樱桃不是苹果不是西红柿的红,又像红枣又像红杏又像过年写春联的红纸,其实都不像,”董桥玩古最深雅,情愿借个词牌唤她醉红妆。真古典!令人朦胧中隐隐约约一窥古之仕女轻轻拔下发钗发簪插进钗筒的一瞬,先生言之妙极:“那是宋词的风姿。”闲来不妨多看看,养眼又养心。
漆器年代久远,色阶会发生变化,二十多年前在已故版画大家王麦杆先生美院宿舍邂逅了一件清代剔红大器,迄今为止,是我亲眼所见最大、最壮观惊人的剔红巨构,一张罗汉床,漆红色淡,可惜的是有面积不小的一块块脱漆,露出木胎,虽叹残缺,难掩堂皇的贵气,曦光下,恍漾夺目。若非故宫御榻,定是王府烟床。几年后被天津一位李姓古玩商买走,请了特艺厂的雕漆老师傅修复,补漆阴干,摹刻做旧,用工近三年修好后,请我去看,临门一瞥,不禁大惊,叹为神工!若不细观,确然看不出哪里动过手,颜色比以往一体深秀了许多。我只有一点疑惑,阴干工艺,可能借助了现代的烘干手段,否则两年多的时间,新漆的干湿软硬程度未必适宜奏刀剔红。
剔红罗汉床,李姓古玩商不曾一夜高枕其上,悬榻十年不待陈藩之卧。一心要等的是新贵大款厚币来买,终于有人出价二百二十万人民币,若成交,我知其获利不下二百万,买主倾囊的关口,行里人一句话:“不是乾隆的,”生意告吹。买主庆幸差一点儿就拿买乾隆的钱买了光绪。没过几年,逢同行便言悔:“当时买了,也能赚它二百万。”
陈永杰跟董桥说:“饭后,一起去看看我的收藏。”先生颔首称善,后面上的两道菜,大家匆匆吃了两口,起身乘车上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车已停在了半山陈公馆的院内。
前文倒叙了陈公馆院内的那一只芙蓉盆,兼及石槽,已令我神迷,缘由我耽情石艺,醉心北宋的艺术。登堂观赏公馆内的收藏,细味极品,还是先生的大作《清白家风》一书中的点评最为精炼老到,写陈永杰的“顶级藏品其实都在日本京都找到的。日本人怪僻,精品不让生人看,陈永杰一掷港币百万买下一支宋代毛笔,古老的京都如梦初醒,从此交了这个远客,”后两句,先生椽笔轻轻一挥,拨云见日,全文登时亮堂极了风雅极了,透过这寥寥的十七字,人们分明看到了一位自晚近以来最具风华才情、玄鉴精微的一代散文宗师、文博鉴藏大家,在浩繁的编务之余,锲志长物,偷闲鉴古藏古传古证古证文证史之际的潇闲意态,那是久违了的老民国的大家范儿!任是谁也学不会仿不像的是先生每以平常话语言人言物一造自家之境,正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陈家的珍藏,真的只看七八件已然惊艳:装在日本老木匣包在日本老花布里头,稀世的漆器、稀世的如意、稀世的沉香笔筒全是博物馆级的绝色,我一看动心的是项子京藏过的乐石古砚,砚匣上刻高凤翰题跋。”藏古传古之雅趣,历来是太平年代方可尽享的一份奢华。干戈日月,富养穷玩的藏家一起黯然灰头都倒霉,项子京的家藏,明朝皇帝都欣赏,江南国破,一个小小千夫长就把项家累藏珍宝抢掠精光。高凤翰晚年穷窘不堪,千余方藏砚大多星散,大画家的他,竟至裱不起自家丹青,只好玩玩“蓑衣裱”。清初湖上笠翁李渔更是“穷人美”的穷玩家,一生播迁流离,不一其处,债而食,赁而居,所著《闲情偶寄》一书中创哥窑碎瓮补窗之技,侈言可赏冰纹之美,笠翁还曾设计一暖椅,以御江南冬日湿寒,其式奇则奇矣,亦不免微露穷蹇寒酸相。
比李笠翁稍小些年纪的袁随园是富贵闲人,壮年隐山林,叠构随园,富埒王侯,且多藏古,却不以藏家自矜,一如其法书寸缣尺素,人争宝之,一点一画,一味率真,而自谓不知书。又坊间所传,阮文达公藏石甚夥,常见属款阮元的大理石屏,鲜有人知阮元石缘远不及袁枚。《袁枚全集》之八《随园轶事》载:“滇南大理石,园中所蓄甚多,亦先生癖也。其佳者,有天然山水、树木、人物等状,极贵重,若尺寸较大者,则更难得,园中凡几榻、桌椅,镶嵌几遍。有最大石几三方,皆长及丈,而阔半之,客来一见,无不诧为至宝,摩挲而不忍去,后唯阮文达公家多此石,然不及先生所有之佳。阮家先毁于火,而先生家物,发匪后亦荡焉无存。”随园的福养,尚未传及二代,累遭兵燹,苍岩秀骨,劫灰之余,虽有未尽磨灭者,然世人三百年间,亦未曾得见一事袁枚款大理石屏。
香港几代收藏家,际世良辰,赶上了好时候,东洋西洋随意觅宝,陈永杰玩古玩才玩得如此考究,我最中意他从日本背回的那一块前文述及的灵璧石,专辟日式雅室供养千年前流落人间的补天灵石,米芾黄道周老早就中意,宋明两高贤托石寄情,一慰林泉高致,遂于石上刻铭志款,连城双璧,蔼然若现迷离的古意,孤山吐气,石色苍苍,以手扪之,比半山的岚岫还苍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