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绰先生我无缘得识,见过两位自号是他子孙辈的后人,不知身份是真是假,因他们做出的事,算不得十分恶俗,也与叶先生的为人大相径庭。那是1995年的事,我醉心收藏已历数载,某日,得了一条好信儿:“叶恭绰的后人要放东西。”我先自兴奋了半天,叶恭绰可是民国年间的大收藏家,字“誉虎”,号“遐庵”。这回可好,一下掏到了“窝子”。如约见到了这俩人,看东西之前,矮个的那位提出了一个附加条款,“先交一百块钱再看货,买成买不成,一百块钱不退。”乍一听,我不由愣怔了一下,行里可从来没听说有这规矩,现如今类似这样的事,已见怪不怪了,北京的一些二手房房主率先在全国兴起看房交百元,“非诚勿扰”。
叶家好东西的诱惑太大,不就一百块钱吗,我照付。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七八方图章,细读印文知是叶恭绰的名章有两三方,其余的是闲章。一个杖头小卷,民国旧裱,品相如新,乾隆工的玉别子,我一见动心,捯开一看,是叶先生的《墨竹图》,前引首后跋文的帮手都是启功先生一人办了,条件喜人,要!我打定了主意,先问几方图章什么价,两番还价后知道想买也买不成。好在我的兴趣全在小手卷上,最后报出不能少的卖价,大大超过当时的市场行情,谁买谁赔钱,我才明白,人家早就算尽机关,喊出天价,宰上了大赚一笔,不买,爱买不买,不买有这一百块钱垫底,旱涝保收。一百块钱,我不太在意,郁闷的是叶先生一代藏界豪客,会有如此后人吗?当年叶先生将唐拓《曹娥碑》慨赠张大千,分文不取,一解大千困厄,令大千感动至极!“始信今日有古贤,”大千一生待友至诚,受此影响很大。
这卷叶先生与启先生书画合璧的《墨竹图》,令我至今念其清雅隽秀,叶先生是书法家,亦善丹青,喜画竹石松兰,以画竹最为秀劲,稀罕的是此幅小卷高仅两寸,够袖珍够可爱,当是从叶家流出,因越是小品越是精绝越是自赏自珍的心怡之物。叶、启两先生书画投契,更兼收藏金石碑拓的道友,恭绰见启功所藏“松江本急就章”为之跋序,从“急就”字体之创始,审嬗变之迹,说明:“大、小篆及隶与八分,笔画繁复,体势方板,不良于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内地简化文字,势在必行。“近千年来,一切政治、文化、学术,多濡滞荒落。论者恒谓文字亦当任其咎。余亦云然。”于是他主张“于拟订简体文字时,并颇采用章草,以其简明、易辨、易习,且于造字本义尚存其廓,便于过渡也。”其实老祖宗早就用过一些简化字,山东掖县云峰山上一千年前的石刻文字与近代简体字毫无二致。这次的简化汉字,仍招致不少的非议。
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二次文字改革,当代硕儒吴玉如先生未观几字当庭痛哭,表示如若通行如此荒谬绝伦之简字案,必以死相搏,幸以未获通行。启功先生对第一次的简体字方案是认可的,他的法书中偶有简体字的出现,也好看。书法家毛笔写简体字,元白开了先河,先生温雅随和,有人不解,他竟笑呵呵地开导人家:“字就是符号,认识就好,宝盖下一个豕是家,宝盖下一个人更像家。”信笔写来,随兴一说,其实是先生的幽默,反正我是当笑话来听的,旧斋的砚池,容不下驰骛的时墨。
叶恭绰先生对简化汉字会是那么心悦诚服吗?他是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全国政协常委,一度简任文字改革之职,当了和尚,岂有不撞钟之理?海峡对面,叶恭绰的侄子叶公超是台湾的“外交部长”,蒋介石的红人。却丝毫不妨碍他与毛泽东的交谊往来,毛、周的统战一向高明,未尝未做宽以时日,叶公超入我彀中之想。
叶恭绰诗学根基雄厚,排律精严,奉呈润之先生七律竟达六十首,审音掞藻之际、吮笔之余不知其有几多辛酸?还好毛先生很给面子,上眷的殊荣是亲赠《沁园春》草书一幅,上款为“誉虎先生正拍”。不久此幅字又遣大用,时苏州缂丝老艺人,年登大耄尚能缂精细之作,唯沈金水老人,陈从周先生藏其近缂《松寿》立幅。《梓室余墨》记之甚详:“叶遐翁见之雀跃,时正毛主席生辰近,遐翁以主席所赠亲笔书沁园春词专邮寄苏乞老人缂,老人欢欣鼓舞,神技乍展,真精品也,遂以此呈主席,主席于生辰夜召叶遐翁、章行严、程颂云等诸老于中南海共聚联吟”……
叶先生的书法根植北碑,参融南帖,雄森苍浑,识者赞其融会众家,众家之中,竟有中国汉奸之最大者秦桧,叶恭绰书学秦桧,此说近乎骇人听闻,又据此京城通家谓:“近世大家书法有参秦桧书体习之的,还有一位是更其鼎鼎大名的郭沫若。”闻者多以为谬,谁见过秦桧的字?
壬辰正月北地枯寒,围炉披阅《遐庵谈艺录》,读至《宋秦桧书字》一章,始叹并非空穴来风,“秦桧写《楞严经》偈,旧为某君从冷摊以贱价收得,后归关伯衡,曾浼余题四绝。桧书极似颜平原,与蔡京兄弟相似……世传秦桧墨迹,恐只此矣。”桧书后世淹绝,恭绰得观,并题诗四首,庶非浅尝辄止,或有会其意兴之处,放笔临摹数通以为墨戏,不亦文士之趣,可谓“贞不绝俗”。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颇多文化精英喜郑孝胥书法,一时风气,学者踊跃,未因人废字,众弟子中有诗人徐志摩。郑孝胥“海藏楼”诗集与其“待漏斋”司主的笔墨一样,格调奇纵,“待漏斋”是郑孝胥专供写字之书斋,缘于每日五更既起,研下一大池墨汁备用,一如待漏的朝臣。
《平复帖》与叶遐翁、启元伯亦复良有深缘,《平复帖》由西晋名士陆机所书,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古老,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又据《遐庵谈艺录》载:“入民国后,恭王府藏物散出。其孙溥心畲将售出国外,介人来告,愿与晋陆机《平复帖》归余,索价五万。余以数巨,无以应。正畴躇间,又改索十万。余遂却之。又阅十余年,闻遂归东瀛矣。其《平复帖》,则辗转入故宫,亦幸事也。”读此章觉叶遐翁对该帖民国年间际遇传承,获闻实欠周详。不知此间张伯驹恐心畲将帖售之日人,曾与洽购,此番心畲开价大不客气得多:“张大爷喜欢,那就二十万吧。”伯驹一时也拿不出如此巨资,后心畲母故,旗籍出殡的排场大得很,恭王府丧仪用资之巨,心畲以变卖府中古物字画应付,遣人告伯驹:“《平复帖》五万就卖。”伯驹收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捐故宫。仅此一帖,足资成就伯驹近世收藏大家之地位。
启功先生于《平复帖》贡献之大,学术上无人可比,《平复帖》晋人字,字体古奥,多年来无人尽识,如读天书,终由启功先生全文破译,海内外学人无不首肯。
数年前,京都一藏家,于厂肆购得紫檀画盒一具,盖上镌“平复帖”三字,此公雅具“楚弓楚得”之古风,允诺此盒真为《平复帖》卷匣,愿捐赠故宫,试装时盒稍嫌宽大,《平复帖》曾配以缂丝裹手,余下间隙,正由此裹手填实,卷匣确为宝卷真衣,遂怡然献之,化私为公,雅人高致,也为《平复帖》千古传奇,缀一花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