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苏锦第一次看到素陵澜在龙隐司的密探进来后,站起身来示意:"报。"
昨晚骊山行宫被围,陷落火海,禁卫军死伤无算,但目前宫里的隐组还没有探得皇上的任何消息,吉凶难料。
素陵澜闻言身子一晃,立刻扶着书案站住,深深吸了口气抬头面色虽白如霜雪,但目光凌厉如刀,缓缓开口道:"即刻率军出发,回京城,限令隐组的人一个时辰之类必须探得皇上的确切消息......若是连这都办不到,也不必领罚,只不必来见我了。"
刚刚踏进屋来的素静澜也听清了如今情势,疾步上前扶住素陵澜的手臂:"我与你一同去。"
"大哥,你留在江南,若是骊山行宫都能被一把火烧了,那京城的局势无论皇上是否无恙都极之凶险,小顾他们撑不了多久......所以一则我不愿大哥涉险,二则江南不可乱,三则此事变数太多我并无把握还会横生什么枝节,大哥暂且按兵不动,为我定定心。"素陵澜低声说道。
素静澜沉默片刻,应道:"也好。"
素陵澜点点头,执了兵符欲往外去,却不禁停步,看向苏锦。
苏锦上前,道:"我与你一同去。"
素陵澜深黑眼瞳有一瞬间隐去寒芒,恍惚竟有几分释然的温柔。
不出半个时辰,大军整肃,即刻拔营。
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京城。
马车里只有三人,素陵澜,谢禾,苏锦。密报一封一封地由谢禾亲手呈给素陵澜,但显然一直没有等到他却最关切的那一桩,西越倒是传来了消息--西越大皇子阿迦兰秘密入境。
来的是大皇子阿迦兰。素陵澜牵出一丝冷笑,对谢禾道:"将隼组的人传递回来的东西都备好,就快有用了。"
宫中依然没有最紧要的那道消息传来。
但从一道接一道的密报来看,整个京城可说是暗潮汹涌乱成一团。
素陵澜心中千头万绪,却总觉得其中关窍没有想透,第一次有种事情发展超过预想难以掌握的无力与无奈,不由越想越是心生烦躁,刚谢禾劝他喝下的半盅药还存在胃里,哪禁得住这么思虑烦乱,忍了再忍,还是都呕了出来,牵扯得咳喘了半晌,却因他眉间戾气郁色深重,连谢禾都不敢上前。
苏锦叹口气,倒了杯茶,走过去,放在他手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素陵澜看了她一眼,终于徐徐饮了半杯茶,面色稍缓。
苏锦轻声问:"还是没有赵烨的消息?"
素陵澜点点头。
"赵烨现下没有消息,司徒玦也没有进一步明显的动作,那看来还是赵烨活着的可能性大些。"苏锦想想道。
素陵澜颔首,没有说话。
苏锦接着道:"赵烨活着,你却得不到任何消息,那无非要么他被司徒玦秘密所擒,要么他有意识地行踪隐秘,这二者的关键都在于他们都在猜--"
素陵澜牵牵嘴角,茶杯在手中转动。
"他们都在猜你的心思。"苏锦看着素陵澜握着茶杯虽则修长但苍白得如同鬼魅的手--他并不精武功,但他的手似乎一直在扼住无数人的咽喉--"若是前者,司徒玦尚不敢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他不确定赵烨在你心中是否有足够的分量,能以之挟制你,若是后者,赵烨是忌惮你身份微妙难以揣测你的心思,所以避开了自己一手组建的龙隐司的耳目。"
素陵澜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笑意,忽伸手轻轻抚过苏锦飞扬秀长的眉,拉她在身边坐下:温言道"我以前曾说过,苏姑娘,你说的话,我虽则不信,可我爱听。"
苏锦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在这关头突做此言。
素陵澜吁了口气,依然带着那丝清淡笑意,开口道:"阿锦还是天真,真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有决定乾坤的能耐,真以为局势如此还能凭我一念之差力挽狂澜?司徒玦隐忍蛰伏二十余年,既敢明刀明枪行逼宫弑君,那怎会没有布好有绝对把握的局对付我?而赵烨既敢建龙隐司,既敢予我重权,为人君者,岂会不备好剑鞘,怎会真正容得我肆意行事。"
苏锦听得素陵澜字字清明,心里彷佛一空又彷佛一沉,脱口问道:"那你此去究竟是为何?"
素陵澜简单地说:"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锦沉默许久,抬眸看着他道:"也许在你心里,每个人都是棋子,纵你对司徒玦痛恨入骨,但若真的局势大乱不可收拾,你尽其所能让司徒玦登上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素陵澜沉默。
"我并没有说错,你心里,毕竟还是念着这天下的。"苏锦微微苦笑,"而你,确实也是谁都不肯信的。你劝阻大公子与你一同回京城,除了那说得出口的理由,其实你心里更多的是忌惮,大公子不是寻常豪门商贾,他在京城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虽然全部交付你安排,但你心里还是不放心,你把他留在江南,更多的原因是你不愿身边再多一股可能生变的势力,你如此心急如焚地回京,并不是因为顾风玄他们稳不住局面,而是你根本在做如果他们都是司徒玦同党的准备,对不对?"
素陵澜没有否认,目光冷诮,只道:"纵我这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但我依然不能明白司徒玦的同谋到底是谁,所以在对司徒玦谋反之意数年不察之后,继而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话音未落,已收到紧急军报,前方落雁谷,遭遇伏兵,不仅前锋几全数阵亡,龙隐司瞬间折损七名高手。
素陵澜蹙眉,一边细问详情,一边劈手打开落雁谷的堪舆图,静看片刻后逐一下令布阵迎敌。
东,龙降。
西,云策。
南,定军。
北,沉焰。
他动用了最为悍狠霸道的阵法,心知对方能伏兵于龙隐司全无所察,然后暴起发难剿灭他麾下精锐,那已是平生所遇最凶险的敌人。
那,到底是司徒玦的必杀,还是赵烨的断腕?
或者是谁都不重要,他只知道这一役,决不能败。
素陵澜拂开堪舆图,对谢禾道:"停车。"然后道:"牵马来。"
谢禾欲劝阻--以素陵澜现下的情形,如何能骑马--但被素陵澜森冷的眼神堵得不敢多言。
纯黑神俊的烈马仰天长嘶,素陵澜执着缰绳,却发觉自己连上马都勉强,喉间的咸腥苦涩又变得浓烈,眼前亦是昏黑。这时苏锦上前,声音冷静:"带上我。"然后不落痕迹地扶他上马,自己与他共乘一骑,暗中扶持。
素陵澜压下血腥却压不下咳嗽,低咳着道:"多谢。"
苏锦摇摇头,只觉他的气息冰冷彻骨,触手更是瘦骨支离,此去还不知如何凶险,不由又想叹气了。
直奔落雁谷的路上,前方的军报一道比一道急。
龙降阵破。
云策阵破。
定军阵破。
转眼之间,东西南三边阵法皆破,估计北边的沉焰也不过是勉力支撑。
素陵澜面上也不见动容,只将烈马加了一刺。苏锦听着他一路都在低低咳嗽,亦可感觉他气息凌乱,一时心中竟生出莫名念头,盼望这条烽火硝烟滚滚尘嚣的长路,永不抵达前方的交锋战场,只要这么飞奔驰骋就好,纵万分辛苦,总好过去到尽头。
渐渐的落雁谷近了,但军报一道道传来都是噩耗,素陵澜低咳了几声,突然勒马,神骏烈马奋蹄长嘶,苏锦急忙扶住素陵澜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急问:"怎么了?"
素陵澜喘了口气,沉声道:"落雁谷是个深谷,如此情势,我们盲目赶去无疑只会盲目断送了性命,绝没有半点胜算。"他目光陈冷看向谢禾:"传令下去,趁现在北边的还未破阵,变攻为守,撤军!其余人等,令随军副将安排扎营,不可盲动。"
谢禾领命去了,苏锦想一想,心中暗自佩服素陵澜在这般心急如焚的情形下仍能隐忍按捺决策果断,轻声道:"虽然现在帝都形势危急难测,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轻率,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
素陵澜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但突然按住胸口开不得口,只是压抑地低咳不止,苏锦连忙小心地扶他下马,他素来不愿人前示弱,立刻也放下来按在胸口的手,极力忍住咳嗽,坐在临时设置的帅案前,蹙眉听一拨一拨的副将和龙隐司的人前来传递军报和请他定夺下令。
好在就如素陵澜所说,北方的沉焰阵未破,靠着它变为守势,撤军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只是东、西、南三方破阵确是死伤无算
朝廷大军自从跟随素陵澜出征,向来顺风顺水,不要说大的伤亡,就连较为惨烈的仗都没有打过,这次遇挫可算是最大的打击,一个个满面尘灰血迹地阵列于前,还带着愤懑不甘的杀气和被打懵了的茫然,像是全然不明白这一年多踏平了十万流寇百战百胜的自己怎么会如此狼狈地依仗阵势败逃。素陵澜也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淡淡地扫过每个人,一言不发。慢慢地,所有人都觉得后背有点发凉,这才个个神情复杂,有担忧一向严苛的素陵澜责罚,有恐惧此次遭遇的强敌,有遭受重创的不甘,有痛失战友兄弟的悲痛......
素陵澜只道:"先锋营领兵的人是谁?"
一人上前,并不敢多说,一言不发地跪下。
不料素陵澜只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回事?"
"在落雁谷中了埋伏,遭遇的似不是普通流寇贼匪,他们以逸待劳,且身手远胜我等,其中一部分是西越蛮兵,彪悍异常,而另一部分多使刀剑,倒像是......"
"是什么?"
"倒像是江湖高手一般。"那人硬着头皮把这句话说出来。
略为熟悉素陵澜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自是刻薄寡情手段阴狠绝不容情的人,但他却是对江湖中人多少会留点余地,不至于斩尽杀绝,甚至包.括当年抓获了莫云栖,虽然素陵澜定是有别的考虑和计划,但毕竟最后放了他。这些事在军中虽无人敢议论,但大家心存疑惑倒是由来已久。
有这个背景在,眼下他指认遭遇的强敌都是江湖人,又知道素陵澜是个多心多疑的人,只恐他听得不悦那一刀砍头还算好的,不然龙隐司的各种酷刑哪一样不让人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由声音也低了下去,说话也不大爽利。
素陵澜听了,眉头确实皱得更紧,但并没有再责罚他们,只是疲倦地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苏锦静静站在他的身边。
素陵澜沉默片刻,在大军驻扎沉静的忙碌中,他转过头来,看着苏锦问:"什么是江湖?"
苏锦静了静,答道:"我虽然有快意恩仇的理想,但是并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我不知道真实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什么是江湖人?"素陵澜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接着问出一句。
苏锦依然认真地回答道:"我身边没有真正的江湖人,也许莫先生算半个。"
素陵澜轻声重复了一遍:"莫云栖。"目光中流露一丝少有的惘然,唇边勾起一丝冷峭的笑意,冷冷道:"我只认识一个江湖人,她就是我的母亲。不过我何尝不明白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像她那样,所以,她也在这世上活不下去,发疯死了。"
苏锦在他冰冷的声音里听出一份噬血的阴狠,不觉心里一沉。
素陵澜慢慢站起身,负手看向前方,
是夜大军潜伏,龙隐司的人迅速清理出道旁民居供素陵澜暂时歇息。
那一家看来颇为殷实,青瓦飞檐,深进大院,屋里的一干人等自然早被清理出去,苏锦陪着素陵澜进了西厢最安全最齐整的房间,意外地发现这家人刚办过喜事,他们进的竟然是还留着浓浓喜气的新房。屋子里鸳鸯戏水的剪纸还在,正红喜字也依然鲜艳,床榻之上更是堆叠着红艳艳的大红喜被。于是当周遭人等退下,连谢禾都领命而出,房中只剩下她和素陵澜两人时,她突然觉出几分不自在,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也退出去,转头却见素陵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光彩灿灿的喜字,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注意到苏锦的不安,素陵澜蹙眉问:"有什么不妥么?"
苏锦呐呐地开口:"龙隐司怎么选这么个房间......"耳边却听得素陵澜淡淡地笑了:"原来阿锦也有小儿女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