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降。"苏檀阳的声音有一种狂热的冰凉,抓住她的肩膀,似是哀恳又似是命令地说,"我们决不能降,城外等着的是素陵澜,我们怎么能对他投降?义军怎么落到他手里?援军一定会有的......小锦,你相信我,一定会到......"
"不会有援军了!苏檀阳,你醒醒,不会再有援军了!我们已经败了。"苏锦流泪说到。而苏檀阳已经放开她,脚步趔趄地走开,走远,剩下她一个人痛哭失声。
素陵澜自来浅眠,彻夜不眠已是寻常,通常只能在凌晨时寐一寐,所以每天清晨,谢禾都格外小心地守在帐外,除通传紧急军情外不允任何人接近。
可是这一天,营中骚乱,他正皱了眉头斥责为何闹到了帅帐跟前,却看到,那个挟制一名副将逼近的瘦削女子,是苏锦。
确也只能是苏锦,若非心存顾虑,龙隐司不会允许行胁迫手段的人活着走出十步。
谢禾快步过去,道:"苏姑娘,有事可以跟我说。"
"我要见素陵澜。"苏锦仍开手中的人,直接说到。
"稍后。"谢禾转身进了营帐。
素陵澜已经被吵醒,手压着额头,低咳两声问:"何事喧闹?"
"苏姑娘来了。"谢禾垂首应道。
素陵澜撑起身子:"为我更衣。"
苏锦自帐外慢慢地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她依然站得笔直挺秀,但身形瘦得单薄异常,一张脸瘦得脸颊凹陷,越发觉得只剩一双漆黑冰白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温柔,带着种傻气的执着,天真的热烈,而今,那里面似乎凝固般坚硬荒凉。
素陵澜静静看了她片刻,示意:"苏姑娘,请坐。谢禾,茶。"
谢禾为她斟茶,为素陵澜斟酒。依然是碧青的酒盛在璀璨的金杯,握在他苍白手中,如初见。
苏锦没有坐下,她依然笔直地站着,定定地看着素陵澜,声音低哑:"我只是来问一句话。"
"请说。"素陵澜道。
"你曾说过,我们一起去关外,这句话,你还记得吗?"苏锦的声音越发喑哑,这句话说得平板无波,彷佛背诵。
素陵澜低低咳嗽,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悲悯,刹那恍惚飘摇的记忆自深心里翻卷而出,如潮水漫上心中,却阻隔在此刻苏锦眼中的冰凉之外,恍如隔世,前尘渺远。他曾在最绝望倾颓的时候,千里万里地赶到江南,只为不知为何想要见她一面。在那个寒冷的深冬的黄昏,他看着她清朗面容,对她说,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去关外。虽然说的人明白是自欺,听的人明白是虚妄,但在那一刻,他很想听她说一句,好。
一起去关外,都不再回去,去到山青水绿处。
他一生杀戮,这般清明念想本不该留存,只是,却一直记住了,只是,不该是这般情形,他曾经期望得到的应许,不该在说出口时,是这般绝望至极痛恨至极的麻木自弃。他比谁都更清楚,苏锦此刻对他的恨如何穿心透骨,恨不能敲骨食髓,喉间冷冷地泛起血腥,素陵澜唇边浮起一丝凉薄的笑,笑着说:"原来--你竟然当真了。"
苏锦望着他,身子微微一晃,但唇边却也浮起笑容,谢禾心中一凛,他从未见过那么绝望寒凉的笑,彷佛终于彻底肆意地沉入深渊。然后她转身即走,走出五步开外,她停下,转过身来,依然带着那种近于狂乱的绝望,双瞳中似有鬼影幢幢,看着素陵澜,声音如切冰断雪:"虽说成王败寇,但我军虽败,败得堂堂正正,你虽胜,却胜得可悲可耻。你痛恨你的父亲,但你分明与他是同样的人,甚至,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同样是利用女人,你的父亲牺牲了你的母亲取得赵烨的信任,你利用我取得瓦解义军的可乘之机,但你母亲是自愿散功毁剑,而你,却只敢对我蒙骗欺瞒,又算什么本事。"她说完这番话面容已平静如水,自顾自继续往外走。
谢禾不敢去看素陵澜,只低声问到:"公子,是否?"他做了一个格杀的手势。
素陵澜沉默许久,道:"让她走。"话音未落,倾身呕出一口鲜血。谢禾急忙相扶,却也不敢多话,素陵澜扶着他的手臂,剧咳,接连咳血,不能止,却挣扎着哑声道:"立刻,安排龙隐司二十名精锐......随我去江南......不许走漏任何风声,即刻出发......"
赶去江南的一路素陵澜咳血不止,面色渐渐灰败,目光却愈发明利,锋利如刀,喘息的间隙必是催促:"再快一点。"
在他情形还好时,谢禾也不敢让马车如此飞驰,而今他一路咳血,却不停催促再快,谢禾一次次传令,亦是心惊。而且素陵澜一路传出密令十七道,每一道都是龙隐司中最为紧急最为隐秘的龙策令,传完最后一道,他一口鲜血染红衣袖,已不能支撑。
"公子?"谢禾的声音也失了冷静。
"有没有法子可以帮我,"这是素陵澜第一次直言求助,"我不能晕过去,让我能醒着。"
谢禾扶着他,度去真气,因为素陵澜心脉肺经俱已受损,平常他不适时,他只敢极慢极缓地度入真气护他心脉,略微过了便抵受不住,但现在为了让他能清醒着赶路,不得已谢禾只能不得已强度真气,立刻,素陵澜身子一颤,冷汗滴落,一手掩上胸口。
他就那样,强撑着断断续续地看了纷至沓来的密报,再传出了六道不同的龙策令。
谢禾不敢问,心中却万般惊疑,跟在素陵澜身边多年,似乎,并未见他有如此近于紧张和恐惧的情绪。
跑死了无数匹神俊烈马,由龙隐司的数名绝顶高手执缆绳风驰电掣带船过江,终于,不到一天就赶到了江南,素陵澜面色已极之枯槁,只说出两个字:"素家。"
素静澜在书房内负手而立,手中拿着一个精巧机关,布局已成,只要他手上号令一发,层层相传,那么,万里之遥的京城深宫,今日之内将血染金銮。
这已是现在唯一的生机。况且,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暴戾铁腕,绝非仁君。
素静澜慢慢举起手,惯来淡静的目光里多了一些激烈的汹涌,修长手指正欲按下机关,突然,一道沙哑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哥。"
素静澜一怔,千头万绪凌乱扑来,但在电光火石间,他所做的是先将手中的机关按下,碧蓝的一道炫目明亮破窗而去。
"没有用了。你的局已经被龙隐司破了。"素陵澜站在他身后,平静地道。
素静澜慢慢转身,两人目光相接,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各有几分说不出的苍茫。
"还是被你知道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来得那么快。"素静澜放下手中的机关,目光又恢复了平素的淡静,更多几分沉冷。
还是--晚了。
"我本来确有防备,但并没有虑及京师,可是今天苏姑娘来找我,来说一些旧事......我突然意识到,既然已经到了这步境地,她会得绝望至此,到了不惜来与我旧事重提的地步,为什么苏檀阳还不肯投降?他一定有所待,而合围之势既成,哪怕我死了,也不会有大的改变,要有所动,必然要有让我不得不退兵的理由,那就只有--皇上。"素陵澜几句话诉尽缘由,听得谢禾深觉后怕。
"二弟,其实我总不明白,你是为何。"素静澜叹口气。
"那大哥你又是为何?"素陵澜唇边有一丝淡淡的冷峭笑容,但他似乎并不想听素静澜的答案,眉间已是深浓的倦,接着说到:"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不让皇上知道,不过,大哥,你随我去瑾城看看吧。"
龙隐司的人上前,手法简单利落,已锁住素静澜周身重穴,相当于将他软禁。
素陵澜眼前片片昏黑,恍惚听到素静澜道:"这似乎不是龙隐司的行事做派。"
"大哥......你也没有将云策破阵术的最后一层告知旁人啊。"素陵澜说完这句,人已经颓然倒下。
回去江北的路上,素陵澜一直昏沉,谢禾本万分不愿也不敢打扰,但封封密报几乎是不间断地传回,谢禾也只得轻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素陵澜微微抬眸,但连起身也有点力不从心,素静澜本一直静静坐在一旁,这时默默过去,扶起素陵澜,细心地为他披上披风。素陵澜对素静澜浅浅牵出一丝笑,也没多说什么即开始低头凝神一封一封地看密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看完之后再陆续传出龙策令,这么一忙就是快两个时辰。素静澜从旁看着他面色又变得灰白,额头上一片冷汗,终究看不下去,开口道:"歇一会儿罢。"
"不碍。"素陵澜勉强笑笑,却也实在累了,揉了揉额角道,"昨夜京城中除了大哥布下的局,还有太多人,可都没闲着。"
素静澜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并未出言询问,现在身份已然有异,多问多言徒然尴尬。但素陵澜倒是直言说予他听:"大膺、西越都有密使潜入,而且随之而来的都是绝顶高手,昨夜折损我龙隐司二十七人。"
素静澜闻言心里一沉,大膺、西越分别是东西两个方向的邻国。大膺本国力薄弱,近年大膺国君得国士无双,已是逐日强盛,西越向来民风彪悍,在边境多有蠢蠢欲动之势,现下若真如素陵澜所言,他们的密使已经潜入京城,可是大险。转念一想,如果昨夜他事成,固然是赵烨伏诛,金銮染血,但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局面会如何凶险混乱。
"现在已经无妨,他们要想乘虚而入,我让他们自今日起国无宁日。"素陵澜唇边浮起冷笑,这话说得甚狂,但被他这么冷峭地说出来,让人先顾不上怀疑只觉森森发寒。
素静澜陷入沉默,从来都不敢低估这个二弟,但今日似乎才觉得,素陵澜和他背后的龙隐司,比他所预计的还更可怕,而素陵澜,似乎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算计,所有的手段,似乎不觉间早已经去到了他不曾看到的地方。
谢禾奉了热茶来,素陵澜握在手中,静了静,看着谢禾道:"现下时局未稳,你还是回到皇上身边去吧。"
听到这句话,谢禾猛地抬起头,毕竟年少,一时竟压不住仓皇慌乱。
"跟了我这么久,还这么沉不住气。"素陵澜略觉好笑,"你道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么。"
谢禾立刻垂首跪下。
"起来。"素陵澜慢慢地喝了口茶,是药茶,清冽苦涩--念及过往,不由叹了口气看着谢禾道:"当初红舸离开,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宽我的心,一半大约是提醒我,其实我怎会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得下来的人,怎会是无缘无故。"
谢禾叩下头去。
素陵澜手按在他肩上,再道:"谢禾,起来。"
谢禾抬起头来,还是跪着,眼中已有明亮泪光,只道:"公子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那想必公子也明白,属下只想追随公子。"
素陵澜颔首:"是,而且纵然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明白你--所以,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七年又四十六天。"谢禾道。
素陵澜听他如此郑重,微微失笑,"也是时日不短。让你回去也不算赶你走,只是现在皇上身边也需要个真正靠得住的人。"
"属下不走。公子可以另派稳妥的人护卫皇上。"谢禾像是豁出去了,第一次直接抗命反驳。
素陵澜也并未生气,低咳两声平静地说道:"迟早还是要回去。"
听得这句,素静澜心中刺痛,而谢禾却像是长久以来心里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就断裂了,虽然还是笔直地跪着,竟然无声地急促地落下泪来。
素陵澜看他这个样子,道:"这是做什么?哪里像跟了我七年的人?你这样,非但我不敢让你回去护卫皇上,连留你在身边也不能放心了!"
谢禾真是不管不顾了,索性孩子气地抬袖擦泪,擦之不尽,喉间呜咽的声音倒越来越急。
素陵澜无奈地看向素静澜:"大哥......"
素静澜虽心事沉重,见此一幕也没奈何地牵牵嘴角,上前拉起谢禾道:"二弟还没真的下令让你走,你只顾这么没出息地哭哭啼啼那可不一定了。"
谢禾听素静澜这么说,知道大有转机,赶紧咬牙忍住抽噎,眼巴巴地看了看素陵澜,叩拜道:"谢公子!"
"不是我留你的,不用谢我。"素陵澜越发觉得额角抽痛,挥手道,"去吧,看看还有没有信传回来。"
谢禾转身对素静澜拜一拜:"谢大公子。"怕素陵澜反悔,一溜烟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