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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代之政,简于赋而详于役,非重用其财而轻用其力也。赋,专制于君者也,制一定,虽墨吏附会科文以取之,不能十溢其三四也。役则先事集而后事息,随时损益,固难画一;听吏之上下,而不能悉听于君上,不为之不可;溢之数,尽取君与吏所必需于民者而备征之,则吏可以遽不请命而唯意为调发,虽重法以绳吏,而彼固有辞。是故先王不避繁重之名,使民逐事以效功,则一国之常变巨细,皆有期会之必赴,而抑早取其追摄不逮、冗促不相待之数,宽为额而豫其期,吏得裕于所事而弗能借口于烦速。其庀具供给之日,不移此以就彼,吏抑无从那移而施其巧。且役与赋,必判然分而为二;征财虽径,征力虽迂,而必不敛其值以雇于公。民即劳而事有绪,吏不能以意欲增损之,而劳亦有节矣。知此,则创为一条鞭之法者,概役而赋之,其法苟简而病民于无穷,非知治体者之所尚矣。一条鞭立,而民不知役,吏乃以谓民之未有役而可役;数十年以后,赋徒增而役更起,是欲径省其一役而两役之矣。王介甫雇役之法倡之,朱英之一条鞭成之,暴君者又为裁减公费、驿递、工食之法,以夺之吏而偿之民。夺之吏者一,而偿之民者百,是又不如增赋之虐民有数也。

置邮之说,始见于《孟子》而传闻于孔子,《周礼》无述焉。意亦衰周五伯之乱政,非三代之制也。《春秋传》鲁庄公传乘而归,楚子乘驲会师于临品,皆军中所置以待急迫,犹今之塘拨耳。孔子所谓传命者,亦谓军中之命令也。三代之制,大夫以上皆自畜马,有所使命,自驾而行,而不需于公家。士及庶人在官者之衔命,则公家予之以驾,而不取给于赋役。故问国君之富,数马以对;国马蕃于公厩,无所资于民矣。吉行日五十里,马力不疲,适远而不须更易,驾以往者即驾以返,无用驲也。诸侯之交,适远者少。天子之使,或达于千里之外,则有轩輶之车,舆轻马良,亦即所乘以远届而已。古之政令,立法有章,号令统一,事豫而期有恒,故日行五十里而不失期会。后世有天下者,起于行陈,遂以军中驿传之法取快一时者为承平之经制,先事之不豫,征求期会之无恒,马力不足给其意欲,而立法以求急疾,至于鱼蟹瓜果口腹之需,一惟其速而取办于驿传。天下增此一役,而民困益甚矣。诚假郡县以畜牧之资,使自畜马以供公役,自近侍以至冗散,皆丰其禄饩傔从,各得多其蕃畜,一切奏报征召,皆自乘以行,而特给以刍秣,虽乘舆之圉,亦取之国马而足,则赋可减,役可捐,而中国亦资以富强,将不待辇镪笼茶以请命于番夷,上下交益之道也。开国之主,一为创制,捷于反掌,非如井田封建之不易复也。

张子曰:“日月之形,万古不变。”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镫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日月远而不察耳。爪发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阳而聚明者,恒如斯以为日;阴而聚魄者,恒如斯以为月;日新而不爽其故,斯以为无妄也与!必用其故物而后有恒,则当其变而必昧其初矣。

月食之故,谓为地影所遮,则当全晦而现青晶之魄矣。今月食所现之魄赤而浊,异乎初生明时之魄,未全晦也。抑或谓太阳暗虚所射,近之矣。乃日之本无暗虚,于始出及落时谂之自见。日通体皆明,而人于正午见之,若中暗虚而光从旁发者,目眩故尔。日犹火也,岂有中边之异哉?盖月之受辉于日,犹中宵之镜受明于镫也。今以镫临镜而人从侧视之,镫与镜不正相值,则镜光以发;镫正临镜,则两明相冲,镜面之色微赤而浊,犹月食之色也。介立其中者,不能取照于镜矣。日在下,月在上,相值相临,日光逼冲乎月魄,入居其中,不见返映之辉,而但见红昏之色,又何疑哉!

历法有日月之发敛,而无步五星发敛之术。盖土星二十九年有奇而始一周,行迟则发敛亦微,未易测也。乃五星固各有其发敛,则去黄道之近远与出入乎黄道,亦各自有其差。太白于五星,光芒最盛,去黄道近,则日出而隐;其或经天昼见者,去黄道甚远,则日不能夺之也。然则使置五星发敛之术以与太阳互算,则太白经天,亦可推测之矣。其为体咎,则亦与日月食之虽有恒度而人当其下则为灾也等,要皆为有常之异也。

盐政开中之法,其名甚美,综核而行之乍利,要不可以行远,非通计理财之大法也。商之不可为农,犹农之不可为商也。商其农,徒窳其农而贫之于商。农其商,徒困其商而要不可为农。开中者,将使商自耕乎?抑使募人以耕乎?商固不能自耕,而必募人以耕,乃天下可耕之人皆怀土重迁者,商且悬重利以购之,则贪者舍先畴以趋远利,而中土之腴田芜矣。不则徒使商豢游惰之农,而出不能裨其入也。抑天下果有有余之农为可募邪,则胡不官募之,而必假于商乎?农出粟而使之输金,唐、宋以降之弊政也;商利用金而使之输粟,则开中之弊法也。颠倒有无而责非其有,贸迁于南而田庐于北,人心拂而理势逆,故行之未百年而叶淇得以挠之,商乃宁输数倍之金以丐免遥耕之苦,必然之势也。耕犹食也,莫之劝而自勤者也。强人以耕,殆犹夫强人以食,与不噎而哕者几何哉?宜开中之不能久也。

与其开中而假手于商以垦塞田也,亡宁徙民以实塞。民就徙,则渐安其可怀之土矣,独疑无从得民而募徙之尔。叶淇以前,商所募者为何许人?当时不留之以为官佃,则淇之罪也。或皆游惰而卤莽者乎?乃今广西桂平、浔梧之间有獞人者,习于刀耕火种,勤苦耐劳,徙以府江左右皆不毛之土,无从得耕,故劫掠居民行旅以为食。韩雍以来,建开府,增戍卒,转饷千里,大举小入,数百年无宁日,斩杀徙勤而终不悛。若置之可耕之土,则贼皆农也。或虑其犷不受募,则可用雕剿之法,以兵迁其一二,得千许人,丰给其资粮牛具,安插塞下,择良将吏拊循之。数年以还,俾既有饱暖之色,择其渠魁,假之职名,还令自相呼致。行之十年之外,府江之獞可空,塞下之莱可熟矣。且其人类犷悍习战,尤可收为墩堡之备,即因之简兵节饷可也。汉迁瓯人而八闽安,中国实用此道尔。他如黔、蜀之苗、犵,可迁者有矣;毫、宿、郧、夔之流民,可耕者有矣;汀、邵之山民,转耕蓝麻于四方,可募者有矣。当国者以实心而任良吏,皆为塞下之农也,奚必开中而后得粟哉?

《内经》之言,不无繁芜,而合理者不乏。《灵枢经》云:“肝藏血,血舍魂。脾藏荣,荣舍意。心藏脉,脉舍神。肺藏气,气舍魄。肾藏精,精舍志。”是则五藏皆为性情之舍,而灵明发焉,不独心也。君子独言心者,魂为神使,意因神发,魄待神动,志受神摄,故神为四者之津会也。然亦当知凡言心,则四者在其中,非但一心之灵,而余皆不灵。孟子言持志,功在精也;言养气,功加魄也。若告子则孤守此心之神尔。《灵枢》又云:“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亦足以征有地气而非有天气矣。德无所不凝,气无所不彻,故曰“在我”。气之所至,德即至焉,岂独五藏胥为舍德之府而不仅心哉?四支、百骸、肤肉、筋骨,苟喻痛痒者,地气之所充,天德即达,皆为吾性中所显之仁,所藏之用。故孟子曰:“形色,天性也。”

庄子谓风之积也厚,故能负大鹏之翼;非也。浊则重,清则微;天地之间,大气所蒸,渐上则渐清,渐下则渐浊。气浊以重,则风力亦鸷;气清以微,则风力亦缓。然则微霄之上,虽或有风,微飐而已,安所得积而厚哉?莺、鸠之飞不能高,翼小力弱,须有凭以举,能乘重而不能乘轻也。鹏之高也,翼广力大,不必重有所凭而亦能乘也。使大鸟必资厚气以举,如大舟之须积水,虽九万里亦平地之升尔。则方起翼之初,如大舟之一试于浅水而早不能运,何从拔地振起以得上升哉?庄生以意智测物而不穷物理,故宜其云然。

“东苍天,西白天,南赤天,北玄天”;于晴夕月未出时观之则然,盖霄色尔。霄色者,因日月星光之远近、地气之清浊而异,非天之有殊色也。自霄以上,地气之所不至,三光之所不行,乃天之本色。天之本色,一无色也。五色,无质、无象、无数,是以谓之清也,虚也,一也,大也,为理之所自出而已矣。

周正建子,而以子、丑、寅之月为春,卯、辰、巳之月为夏,午、未、申之月为秋,酉、戌、亥之月为冬。肇春于南至,而讫冬于大雪,非仅以天为统之说也。子、丑、寅之月,寒色略同;卯、辰、巳之月,温色略同;午、未、申之月,暑色略同;酉、戌、亥之月,凉色略同。因其同者而为之一时,气之验也。自南至以后九十一日有奇,日自极南而至乎赤道;又九十一日有奇,自赤道而至乎极北。北至以后九十一日有奇,自极北而返乎赤道;又九十一日有奇,自赤道以至乎极南。赤道中分南北,大返四至而分四时,天之象也。一阳生于地中,水泉动,故曰“春者,蠢也”。雷发声,电见,桃李荣,故曰“夏者,大也”。一阴生,反舌无声,故曰“秋者,揪也”。水始涸,蛰虫坏户,故曰“冬者,终也”。化之征也。然则周所谓四时者,不可谓无其理矣。既有其理,而《泰誓》春大会于孟津,又明着其文,则知以建于之月为春王正月,自鲁史之旧,而非夫子以夏时冠周月,创亡实之文。胡文定之说,诚有所未审,而朱子驳之,宜矣。

盖天之说,亦就二十八宿所维系之天而言也。北极出地四十度,《授时历》所测北都度数。南极入地四十度。赤道之南,去地七十一度有奇耳;其北,去地一百一十一度有奇也;则有如斜倚于南矣。其法当以赤道之中,当盖之部尊;盖,枢也。南北二极,当盖之垂溜;盖,檐也。既倚于南,而复西转,类盖之仄动;其说不过如此,非谓尽天之体而北高南下也。推其说,则北极之北,经星之所不至,当不得谓之天,故曰“天不满西北”。然则极北之苍苍者,果何名邪?此其说之窒者也。抑即以经星之天论之,使以赤道为部尊,南北二极为垂溜,则赤道之中,当恒见而不隐;北极出地上,当以日推移而不恒见。而今反是,则倚盖之譬,可状其象而不可状其动也。此浑天之说所以为胜。乃浑天者,自其全而言之也。盖天者,自其半而言之也。要皆但以三垣二十八宿之天言天,则亦言天者画一之理。经星以上,人无可得而见焉。北极以北,人无可得而纪焉。无象可指,无动可征,而近之言天者,于其上加以宗动天之名,为蛇足而已矣。

浑天家言天地如鸡卵,地处天中犹卵黄。黄虽重浊,白虽轻清,而白能涵黄,使不坠于一隅尔,非谓地之果肖卵黄而圆如弹丸也。利玛窦至中国而闻其说,执滞而不得其语外之意,遂谓地形之果如弹丸,因以其小慧附会之,而为地球之象。人不能立乎地外以全见地,则言出而无与为辨,乃就玛窦之言质之。其云地周围尽于九万里,则非有穷大而不可测者矣。今使有至圆之山于此,绕行其六七分之一,则亦可以见其迤逦而圆矣。而自沙漠以至于交趾,自辽左以至于葱岭,盖不但九万里六七分之一也。其或平或陂,或洼或凸,其圆也安在?而每当久旱日入之后,则有赤光间青气数股自西而迄乎天中,盖西极之地,山之或高或下,地之或侈出或缺人者为之。则地之欹斜不齐,高下广衍无一定之形,审矣。而玛窦如目击而掌玩之,规两仪为一丸,何其陋也!

利玛窦地形周围九万里之说,以人北行二百五十里,则见极高一度为准;其所据者,人之目力耳。目力不可以为一定之征,远近异则高下异等。当其不见,则毫厘迥绝;及其既见,则倏尔寻丈;未可以分数量也。抑且北极之出地,从平视而望之也。平视则迎目速而度分如伸,及其渐升,至与人之眉目相值,则移目促而度分若缩。今观太阳初出之影,晷刻数丈;至于将中,则徘徊若留;非其行之迟速、道之远近,所望异也?抑望远山者,见其耸拔蔽霄,及其近,则失其高而若卑,失其且近而旷然远矣。盖所望之规有大小,而所见以殊,何得以所见之一度为一度,地下之二百五十里为天上之一度邪?况此二百五十里之涂,高下不一,升降殊观,而谓可准乎?且使果如玛窦之说,地体圆如弹丸,则人处至圆之上,无所往而不踞其绝顶,其所远望之天体,可见之分必得其三分之二,则所差之广狭莫可依据,而奈何分一半以为见分,因之以起数哉?弹丸之说既必不然,则当北极出地之际,或侈出或缺人,俱不可知,故但以平线准之,亦弗获已之术也,而得据为一定邪?且人之行,不能一依鸟道,则求一确然之二百五十里者而不可得,奚况九万里之遥哉?苏子瞻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元泽有云:“铢铢而累之,至两必差。”玛窦身处大地之中,目力亦与人同,乃倚一远镜之技,死算大地为九万里,使中国有人焉如子瞻、元泽者,曾不足以当其一笑。而百年以来无有能窥其狂呆者,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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