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托玛斯·比彻姆爵士的故事。有一天,比彻姆爵士猛然想出一个掩饰自己坏记性的绝招。要是有谁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这位伟大的指挥家就会说:“当然记得!你好吗?你父亲好吗?他如今做什么来着?”这绝招一直很管用,直到后来来伦敦的一次音乐会上,当时休息室里有位年轻姑娘说:“大师,你们的演出真是太妙了!您还记得我吗?”比彻姆殷勤爽快地答道:“当然记得,亲爱的。你父亲好吗?他如今做什么来着?”那姑娘说:“多谢!父亲很好,他现在还是英国国王。”
菲利普边忙着签名,边听着这些熟稔于耳的赞语:“您把我心中的勃拉姆斯演奏活了!”“我无法形容我多么感动!”“我有您所有的个人专辑!”“您为我母亲也签个名,好吗?她是您最大的乐迷……”蓦地,什么使他抬起头来,只见拉腊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吃惊得眼睛睁得老大。“对不起,失陪了。”
他挤到拉腊跟前,拉起她的手说:“真是意外的惊喜啊!你来阿姆斯特丹有什么事?”
小心点,拉腊。“我来处理点生意上的事,正好听说你在这里举办音乐会,我哪能不来。”说得倒像是意外相逢。“你真了不起,菲利普。”
“谢谢……我……”他停下来又签了个名,“这样吧,你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有空。”拉腊连忙说。
他们在海斯耶·克莱餐馆共进晚餐。刚进店堂,顾客们一齐起身鼓掌欢迎。要在美国,拉腊心想,这激动就会是冲着我的。不过,她一样感到一股温暖流进心田,就因为在菲利普身边。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阿德勒先生。”领班边说边把他们领到餐桌前。
“谢谢。”
落座后,拉腊环顾四座,人们全都敬慕地看着菲利普。“他们真的很爱你,对吧?”
菲利普摇摇头。“他们爱的是音乐,我不过是个信使。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年少时,也许有点洋洋自得。有一回我举办音乐会,独奏结束时,音乐厅里欢声雷动。我正朝观众鞠躬,沾沾自喜地对他们微笑,指挥却转身对着观众,把乐谱高高举在头顶,让大家明白:他们的掌声其实是献给莫扎特的。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教训。”
“夜复一夜,一遍又一遍地演奏同样的乐曲,你是否厌烦过?”
“不,因为没有两场音乐会是相同的。乐曲也许一样,但指挥不一样,乐团不一样。”
菲利普接着说:“我们竭力使每场音乐会完美,可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成功的音乐会,因为我们处理的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乐曲。每一次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同样的乐曲,以便能重新创造出作曲家的声音。”
“你从不满足?”
“永不。每位作曲家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声音,不论是德彪西、勃拉姆斯、海顿、贝多芬,还是别的作曲家。我们追求的目标就是把握住那独特的声音。”
晚餐上桌了,这是印度尼西亚风味的宴席,共计二十一道菜,品种繁多,有肉、鱼、鸡、面条,还有两份点心。
“什么人能吃得下这么多?”拉腊笑着说。
“荷兰人胃口特好。”
菲利普发觉很难从拉腊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他还发觉,有她在身边,自己竟有点兴高采烈的可笑劲。他沾染过的漂亮女人,为数众多,可拉腊却不同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精明强干,却不失女性的风韵,对自己的美毫不忸怩,落落大方。他喜欢她性感的声音。实际上:我喜爱她的一切。菲利普心里承认说。
“离开这里后你要去哪儿?”拉腊问。
“明天到米兰,然后是威尼斯,然后是维也纳和萨尔茨堡[19],然后是巴黎和伦敦,最后回纽约。”
“听起来挺罗曼蒂克的。”
菲利普笑道:“我不敢说那样有多罗曼蒂克。我们总是乘坐不固定的航班,住陌生饭店,每天都在外面的餐馆吃饭。不过我真的毫不介意,因为演出是那样的美妙无比。我讨厌的只是那种‘笑一笑’综合征。”
“这话怎么说?”
“老是当展览品,对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傻笑,生活在陌生人的世界里。”
“我知道那滋味。”拉腊一字一顿地说。
晚餐快结束时,菲利普说:“你瞧,音乐会后我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今晚去浏览一下河上风光怎么样?”
“很乐意。”
他们乘上一艘游览阿姆斯特尔河的游览船。今夜虽无星月,城市却被成千上万颗耀眼的灯火点得通亮。河上风光旖旎,令人沉醉。导游的喇叭里不断传来四种语言说出的声音。
“现在我们正经过有几百年历史的商贾建筑群,这些房屋都带有装饰华美的山墙。前方是古老的教堂塔楼。大大小小的运河上有一千座石桥,全都掩映在沿街沿巷壮观的榆树浓荫里……”
他们从阿姆斯特丹最窄的“窄房子”前经过(这种房子只有一扇门宽),从嵌着哈普斯堡麦克米利安皇帝皇冠的“西塔楼”前经过,从横跨阿姆斯特尔河的木吊桥下经过,再过“瘦桥”,经过数十户水上人家———他们的家安在船上。
“这是多美的一座城市啊。”拉腊赞叹道。
“你以前不曾来过?”
“没有。”
“你这次要不是做生意也不会来的。”
拉腊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一脸狐疑看着她。“我以为你说……”
“我到阿姆斯特丹,是特地来看你的。”
他顿时激动得战栗起来。“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我还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对你说过我喜爱古典音乐,那不是真的。”
菲利普嘴角漾出一丝笑意。“我知道。”
拉腊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
“迈耶斯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他柔声说,“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在给你上突击课,讲解菲利普·阿德勒。他很关注,说你可能对我有所图。”
拉腊柔声说:“他说得对。你在和谁相好吗?”
“你是说认真的?”
拉腊顿时窘迫起来。“你要是没兴趣,我会离开这里……”
菲利普握紧她的手。“我们下一站就下去。”
他们回到饭店时,有十几张霍华德·凯勒留给拉腊的口信,拉腊把它们塞进拎包,没有看一眼。此时此刻,除了菲利普,什么都微不足道了。
“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菲利普轻松地问。
“你的。”
体内的焦渴使她迫不及待了。
拉腊感到,她等待了一辈子的似乎正是这一时刻。这是她朝思暮想的时刻啊!她找到了她苦苦爱恋着的那个陌生人。他们奔向菲利普的房间,两人都急不可耐。菲利普紧紧搂住她,温柔地、动情地亲吻着,摸索着,拉腊咕哝着说:“啊,天哪!”他们开始脱去对方的衣服。
屋子里的沉寂被外面骤然而起的一阵雷声惊破。天上,乌云缓缓地铺展开灰色的裙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旋即下起了细雨。雨起始下得静静的、柔柔的,挑逗地抚弄着温热的空气,吮舔着楼房的腰腹,吮舔着温柔的草地,亲吻着夜晚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这是一场“淫”雨,放纵又令人快慰,它从天空飘飘而下,悠悠地,款款地。突然,它的脚步加快了,越来越急,越来越急,顷刻间成了势不可当、横扫一切的暴风骤雨,那么凶猛,那么急切,渴望应和着某种坚定而原始的韵律来他个疯狂的痛快淋漓。雨抽打着大地,越来越猛;雨拍击着大地,越来越急,直到它终于爆发成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鸣!蓦地,雨匆匆结束了,一如它匆匆的开始。
拉腊和菲利普相互搂着,筋疲力尽。菲利普搂紧拉腊,他听得见她的心跳。他想起了什么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地球是为你而转的吗?天啊,可不是吗。菲利普自言自语,如果她是音乐,那么她应当是肖邦的船歌抑或舒曼的梦幻曲。
他感到她身体温柔的部分压着他,他开始又一次被撩拨起来了。
“菲利普……”她的声音沙哑起来。
“嗯?”
“愿意我和你一起去米兰吗?”
他发觉自己禁不住笑了。“噢,我的天,当然!”
“很好。”拉腊咕哝说,然后朝他贴了过去,任自己的柔发泼洒在他瘦削、硬朗的身子上。
雨又下了起来。
拉腊总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这才想起给凯勒打电话。“我吵醒你了吧,霍华德?”
“没有。”他听上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总是清晨四点起床的。你那边的情况好吗?”
拉腊巴不得一股脑儿说给他听,但她只是说:“没什么。明天我要动身去米兰。”
“什么?我们在米兰没什么生意啊。”
噢,不对,我们有。拉腊幸福地自言自语。
“看到我留的口信了吗?”
她忘了看了。她很内疚地说:“还没呢。”
“我不断听到有关夜总会的传闻。”
“出了什么事?”
“有人投诉你在招标中玩了花招。”
“别担心,有什么问题的话,保罗·马丁会处理好的。”
“听你的。”
“我想让你派人把飞机飞到米兰去,叫驾驶员在那里等我。我到机场再和他们联系。”
“好的,不过……”
“回去睡吧。”
那天清晨四点,保罗·马丁完全醒了。他给拉腊公寓里的私人录音电话留下过不少口信,却没有得到一个回话。要在过去,她不论什么时候外出,总会事先告诉他的。如今肯定是有什么变故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呢?当心点,宝贝,他咕哝着说,好好当心点。
第二十三节
拉腊和菲利普·阿德勒住进了米兰的“奇美旅店”,一家只有十二个客房的迷人的小客店。一上午,他们卿卿我我,颠鸾倒凤,好不缠绵。过后,他们乘车去切尔诺比奥,在科莫湖畔,在那如诗如画的埃斯泰别墅[20]共进午餐。
当晚的音乐会极其成功,斯卡拉歌剧院的演员休息室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
拉腊站在一旁,看着乐迷们把菲利普团团围住,碰他,触摸他,崇拜他,请他签名,送他小礼品。拉腊感到一阵醋意直袭心头。有些女乐迷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在拉腊看来,她们个个都毫不掩饰。一位身着芬迪牌晚礼服的美国贵妇卖弄风情地说:“阿德勒先生,明天您如果有空的话,我将在别墅举行一个小型而温馨的宴会,非常温馨。”
拉腊真想掐断那婊子的脖子。
菲利普笑笑。“这个……多谢,不过我怕是没空。”
另一个女人试图把房间钥匙塞给菲利普。他摇摇头。
菲利普抬头看着拉腊,莞尔一笑。女人们不停地朝他拥过来。
“您演奏得真妙啊,大师!”
“您过奖了。”菲利普说。
“我去年就听过您演奏,真是妙极了!”
“谢谢!”菲利普笑着说。
一个女人搂住他的脖子。“今晚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菲利普摇摇头。“我想,我怕是做不到。”
拉腊觉得,这一切似乎没完没了。末了,菲利普总算朝她挤了过来,轻声说:“我们离开这儿。”
“是!”拉腊粲然一笑。
他们来到坐落在歌剧院内的“媲斐”餐馆,进店堂的当儿,身穿黑色晚会男礼服的艺术资助者们纷纷起立,鼓掌欢迎他们。店老板把菲利普和拉腊领到店堂中央的一张餐桌旁,说:“阿德勒先生,您能光临本店,我们不胜荣幸!”
服务员送来了一瓶免费招待的香槟,他俩互相祝酒。
“为我们。”菲利普动情地说。
“为我们。”
菲利普点了两道该餐馆的特色菜:带骨小羊腿肉片和爆炒鸟肉。整个晚餐期间,他们一直谈个不停,真是相见恨晚。
他俩的交谈不时地被前来给菲利普敬酒和请求签名的人打断。
“总是像这样,是吗?”拉腊问。
菲利普耸耸肩。“到哪儿都这样。你在舞台上演出两小时,签名和会见就要耗去你无数个小时。”
仿佛是为自己的话打上个句号,菲利普停住口又签了个名。
“我这次巡回演出,有你陪着,真是妙极了。”菲利普叹道,“遗憾的是,我明天就得去威尼斯。我会非常想你的。”
“我还不曾去过威尼斯呢。”拉腊说。
拉腊的专机在利纳特机场等着,他们到达机场时,菲利普惊奇地看着偌大的飞机。
“这是你的飞机?”
“是的。它送我们去威尼斯。”
“你会把我宠坏的,姑娘。”
拉腊柔声说:“我就想这么做。”
三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威尼斯的马可·波罗机场,一辆等候在那里的轿车将把他们送到不远处的码头,他们再从码头乘汽艇到尤德卡岛,奇普里亚尼饭店就坐落在该岛上。
“我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套间,”拉腊说,“我想这么做要慎重些。”
在去饭店的汽艇上,拉腊问:“我们在这里要待多久?”
“就一晚吧,我想。我在凤凰剧院举行一场独奏音乐会,然后我们就去维也纳。”
拉腊听到“我们”很是激动。头天晚上,他们讨论过这事。“我真想你就这么和我待在一起,”菲利普当时说,“不过我没耽误你更重要的事吗?”
“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今天下午我得忙着排练,你独自一人没事吧?”
“我会过得愉快的。”拉腊打消他的顾虑说。
住进饭店后,菲利普一把搂住拉腊。“我得马上去剧院,不过这里有很多地方你可以去看看,好好欣赏威尼斯吧。傍晚再见。”他们亲吻起来,本打算匆匆吻别,岂料竟吻得那么长久,那么缠绵。“我最好还是趁脱得了身时离开。”菲利普咕哝道,“要不我是无法跨出门的。”
“排练愉快。”拉腊莞尔一笑。
菲利普走了。
拉腊给霍华德·凯勒挂了电话。
“你在哪?”凯勒问道,“我一直都没法和你联系上。”
“我在威尼斯。”
对方顿了一会。“我们打算买条运河吗?”
“我正在核实这种可能性。”拉腊笑道。
“你真的早该回来了。”凯勒说,“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杨·弗兰克·罗斯提出了一些新的计划,我很感兴趣,但我需要得到你的同意才能开始……”
“你如果喜欢的话,”拉腊打断他说,“着手干好啦。”
“你不想看看?”凯勒的声音里满是惊愕。
“现在不,霍华德。”
“好吧。还有西区地产的谈判也得你点个头……”
“我同意。”
“拉腊……你没事吧?”
“我这辈子还没感觉这么好过。”
“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我会保持联系的。再见,霍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