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一双玉手，不被察觉的将他的手臂放下。
他这才微微抬起头，眸中清亮而悠远，如山间的岫烟一般。他欲开口，却被我抢先。我柔声道：“我只是不愿扰你休息罢了。自昨日入夜起，我便一直守在这里未曾离去。”说罢，我唇角处荡漾起暖人的笑意，如春日的阳光般和煦。
“公主，”他欲言又止，低垂着眼帘，这才吐出几个字：“公主恕臣无状了。”
我清浅一笑，又打趣着说道：“你自然是无状了些，不过念你有伤在身，我不计较便是了。”说罢，我带着几分俏皮伶俐之色望向他。
他长舒一口气，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庞上挂上了隐隐的笑意，又道：“公主刚刚的神色，竟与儿时有些相似。”语至此，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如此说话有些不妥，又恢复了一贯的谦恭正经道：“恕臣莽撞了。”
“你向来都是如此莽撞，若说到恕，不知要恕你多少回才是。”我微低着头，遮住唇角处泛起的笑意，又道：“你倒是有心了，竟还记得我儿时的模样。”
“臣从不敢忘。”他那一双眼眸仿佛闪着古老的辰光。旧时的记忆在他心头萦绕，令他久久沉迷其中，须臾才道：“那时公主便如一汪清泉，泛着层层波澜，扣人心弦。”
我顿感好笑，他竟以扣人心弦之言形容我，便佯装生气道：“那时你却不如泉水温和，倒像是个饕餮。”
他扑哧笑出了声，眼眸竟有些氤氲，语中万般柔情道：“我这饕餮，便是从那时起，再无心留意其他风景，只将眼前的清泉视为最美的景观。”
最初的纯真总是令人向往，那时的我与如今大不相同了，世事便是如此，纵使心如琉璃也会被尘埃沾染，我又怎能幸免？有些话总是说来容易，天下间又有谁真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
我略低下头，清浅一笑，并不理会他的话。
他将仅存的笑意敛起，又郑重说道：“臣深知公主心中所思，公主情深意重，令人钦佩，若是从前，臣定早早断了心中的念头。”他稍一停顿，面色如暮霭沉沉说道：“只是如今，依着公主这般国色天香、羞花闭月，又怎该无缘男欢女爱、忍受寂寞绣阁内的翠衾寒凉？何况，在一夜春宵纵身情爱烈火之中，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公主莫不向往？”
我心头的痛楚被他揭晓，自戎辰走后，绣阁内的黑夜便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玉榻上一人芳容独憔悴，对月红泪偷垂。我本想拥着回忆取暖，却被回忆烫伤，只因曾经爱得炽热，便注定如今万劫不复。我深深掩藏的伤口竟被他无情的揭开，心中自然不快。
我将手中的青花瓷茶盏重重的掷于桌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即站起身对他大喝道：“司徒箜！你胆敢如此出言轻薄！就凭你这些无礼之言，本宫便可杀了你！”
他对我口中所言并不意外，缓慢的撑着雕花长椅站起，又俯身跪在我脚下，良久沉默着不语。
我并未令他起身，也未回望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便吩咐门外的侍从道：“备车，回宫。”说罢，便转身欲向外走去。
他顿时开口：“公主要取臣性命，莫不是要臣跪死在这里？臣向公主讨个恩典，望公主给臣个痛快，为将领者，死在刀下犹可恕，若果真跪死于此，岂不让世人笑话？”
“你……”我迅速来到他面前，望着他那副尊荣，心头倒也无奈，只得退一步道：“我何时曾说一定取你性命？”
“哈哈，原来如此。臣还妄想着，能够死于花下，作个风流鬼。”他抬起头，一双眼眸与我对视着，就如在战场上面对着千军万马时那般从容不迫，那分明是一种征服的渴望，是男人心中燃起的烈火。他面露着揶揄的笑意，语中轻浮又道：“莫非公主不忍，亦或是惧怕来日的寂寞？公主放心，有臣在，夜晚便不会黑暗，公主若肯屈尊，臣定让公主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
“你这混蛋！”我被他激怒，顺手取下腰间的蟒皮龙纹匕首，狠狠地摔在他身前，冷声道：“既是如此，你自行了断吧。本宫念及你我相识一场，不愿沾染鲜血。”
他眸中闪过凄切之寒，却是万种风流。他因受伤而僵硬的身体缓缓向前移，有些漠然的捡起匕首，将刀光高高举起指向自己。
他望着我，骄傲而潇洒，在这般情势下，征服的欲望竟令他无谓生死。的确，戎马生涯，花前月下，为情而殇，也算落得风流了。
他转过头，眸中透着浅浅的笑意，带有几丝玩味，又缓缓闭上双眼，作最后的抉择。
我望着那高举的匕首，刀锋处散着凛冽的寒光，就如银河般闪耀却令人心如坚冰寒凉。
这一瞬间竟变得如斯漫长，儿时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浮浮沉沉。那时恰逢三哥未陪伴在我身边时，我也曾将他作为依靠，就如曾经，便是他将我从杨皇后手中强行救出，一路逃回硕王府，这才迫使三哥下定决心继位。如今，我怎忍心要他的性命，那些不过是恼怒他的轻薄罢了。
可此刻，外面的众侍从们皆立于房内两侧，我又怎能出口阻止，只希望此刻他肯低个头，别令我这般难堪罢了，我从未想过要对他如何。
此刻的情形便如翻滚的惊涛骇浪般令人忐忑，他亦是我朝的一员虎将，禁卫军虎狼之师的大将军，他若死，我朝便如失去一处壁垒。
这仿佛是我和他心灵的赌注，他此刻若肯向我低头，以后便再不会不顾脸面与我纠缠不清；可他若不肯，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