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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藏山阔文存(6)

据君「日纪」:随驾过滕江,值陈邦傅叛,道阻;同行者皆止北流,君独随夷陵相国文公安之冒险进。既至南宁,即命以司官行部事。上在南宁岁余,孙可望遣其将贺九仪、张明志拥兵迎驾,杀从官吴霖、张载述,因问大学士山阴严公封爵事;公责以胁封非礼,明志不逊,遂赴水死,行在大乱。会宾、迁告警,上由土司入广南,再移新宁州,跸濑滩;南宁不守,孙可望请驻跸安隆,从官皆舍舟楫,徒步行两月始达,君挈家以随。而夷陵公为督师,时与可望抗礼,可望憾之;至是,诬以卖扎鬻官,请加显戮。君力持考功法,得免死,遣戍;遂遁迹湖湘以去。陈邦傅既叛降北,及西府破复桂林,获之;槛送行在,可望用剥皮法伏诛。御史李如月请加谥,加恶谥也;可望不察,以请谥为恤典,与己迕,请以诛邦傅法诛之。阁臣不以如月疏封示,即如所请;君力救,仍以考功法求从轻典,不从。如月临刑,呼曰:『知我冤者,汪考功也』!可望跋扈日甚,上与大臣吴贞毓等十九人密议召西府李定国入卫,本夷陵公指也;而卫臣马吉翔为可望私人,谋先出之。会南宁新复,因加吉翔重衔留守;夷陵忧曰:『出斯人以防内应,保其不为外患乎』?已遣敕使赐西府图记,文曰「屏翰亲臣」;实密召勤王也。所遣员外林青阳、待诏周官,辄用使臣例,张皇驰驿;可望闻知,奏问发敕之故。贞毓知事泄,乃归罪吉翔;以留守南宁,给有空头敕便宜行事,朝廷实不与闻。于是可望故令其都督郑国肘械吉翔赴行在质对,吉翔以头击贞毓者再;而郑国随领兵收缚贞毓等十九人至其营刑鞫,备诸楚毒。十九人恐逆犯乘舆,同声引罪曰:『此吾等盗宝矫诏,上不知也』!报闻,可望悉杀之,而益厚吉翔。初,贞毓与御史周允吉以敕稿及札谕密付君与都督张日升;至是,贞毓妻裴氏亦缚去,诘问敕稿所在。有王长班泄其事;君闻变急回,尽焚之。焚毕,兵拥门入室,遍搜不得,始罢;危矣!先是,职方赵赓禹寓城南市,十九人常聚议其所;吉翔与庞天寿时令人窃听,以报可望。君以典选回避,独不与,故得免;岂非天哉!甲午冬,可望遣将军白文选及亲将叶粲劫驾移贵州,宫中哭声彻外;文选料西府且至,延留数日。忽报有兵从东来,文选请自往视之;越日五鼓,城上望见数十骑珏至,遶城呼曰:『西府大兵至矣』!城上欢声如雷,劫驾兵实时随粲遁去。定国入朝,拜舞奏事毕,即请上移驾滇南;自选帐下五百人卫宫眷先行,自安隆至滇。凡可望所属郡县望风开门迎降,从官皆安驱以从。于是封定国郡王、刘文秀蜀王,徙可望妻子于黔;可望愤甚,悉其众发贵州,先遣前锋张胜以精锐间道袭滇,贼心腹王尚礼在省将内应。是时,定国未至;君急请沐天波出不意,倒曳尚礼,围守禁中。张胜至,纵火焚城外,烟焰甚烈,上登城祷雨,雨如注,胜人马俱陷泥淖中;而定国兵早至,生擒之。可望败窜,投北去。君升詹事府詹事,与杨在同主云南乡试。踰年,可望导北兵破贵州入滇;上决计迁蜀,为浮桥金沙江以备移跸。值定国兵溃于磨盘山,道阻;遂移缅,从吉翔议也。君追驾至楚雄,闻之叹曰:『舍汉而夷,失策甚矣』!至玉龙关遇掠,溺水几死;因遘重疾,遂止。而缅祸一至于斯,天乎,谁实为之!君幸脱缅难,留滇十余载;路通,仍全家以归。嗟乎!君濒死不死,且入闽时,孑然一身耳;今乃有垂白孺人与丈夫子三,于万里蛮荒之外,穿锋镝、冒瘴疠,相扶以归。虽里中故物俱尽,僦屋以居、卖文以活;然回思偷息虎穴、朝夕莫保时,其幸何如也!予不及君远矣;予既不能冒死以从,仅存一子度岭,无端惨死,公私皆愧君焉!造物之所以报君者,厚矣。

今年三月,访君扬州;是时君年八十四,予亦七十三矣。凡别三十五年而再见,涕泗久之;因出诸集,属予序。君为人忠厚虚公,所言足信,其著述皆必可传,世共知之,予故不序;而特序予之获交于君与君之生平遭遇本末如此。

生还集自序(己丑七月)

予自总角学诗,迄今二十年。其十年,茫如也;戊、己以后,始能明体审声,一窥风雅之指。所拟乐府,以新事谐古词,本诸弇州新乐府,自谓过之。五言诗,远宗汉、魏,近间有取乎沈、谢,誓不作陈、隋一语;唐则惟杜陵耳。七言诗及诸近体篇章尤富,皆欲出入于初、盛之间;间有为中、晚者,亦断非长庆以下比:此生平学诗之大概也。每岁春花零乱、秋风萧瑟,即无日不诗。大约笥中过千首,家贫不能梓;梓者或游草、或咏物,皆一时兴会、率尔而成,非为工也。癸未居白门,与吴鉴在集同乡诸作,为过江诗略一选。予诗属鉴在点定,信手抽取,得意者殊少。党祸之日匿复壁中,有咏怀、拟古、咏史诗百余首,颇多风人遗意。合前此诸作,日置案头,将反复改订,欲以是名千秋也。岂意震泽之难,竟烬于一炬乎!

难后无赖,遇境辄吟;感怀托事,遂成篇帙。既困顿风尘,不得古人诗时时涵泳,兼以情思溃裂、夙殖荒芜,得句即存,不复辨所为汉、魏、六朝、三唐矣。间道度岭,悉索敝簏,断自弘光元年(乙酉)、迄永历二年(戊子)冬止,约计四载,共得诗若干篇,为六卷;付诸剞劂,目曰「生还集」,志幸也。其间遭遇之坎壈、行役之崎岖以至山川之胜概、风俗之殊态、天时人事之变移,一览可见。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谱可也;诗史云乎哉!

——以上见原刊「藏山阁文存」卷三。

上政府滇封三议

上政府滇封三议(己丑五月)

某上言:顷见云南孙可望遣使请封,给事金堡引祖制「无异姓封王」之典,连上七疏,力阻其请;下诸臣廷议。某以末僚,不获与会议之列;辄有谬见,敢私布于执政。

某听滇使杨畏知所言,此中要领不难得也。畏知见堡疏,不以为非;见江西宗室议云疏诋堡把持误国,乃曰:『朱君谬矣!给事引祖制以争,使知朝廷有人,法纪尚在;主上破例封之,使知出自特典,益见圣恩。盖难其封而后封之,斯知感激而尊朝廷,所谓「怀诸侯」者在此一举』。又曰:『请封,可望一人意也;其意欲得封爵出刘文秀、李定国上,足以驾驭两雄,使受其节制耳』。李定国为人直朴无伪,初遣使请封时,定国不悦曰:『我自为王,安所用请』?可望再三谕以『封爵出自朝廷者为真,今皆假号也』!定国曰:『若是,则便是朝廷官,不更作贼矣;勿反复也』。审知可望之情及定国之语,固可假封爵以术驭之矣。助夫异姓不王,汉制也;唐中兴,以功封者,不一而足。况今滇非我有,贼号僭窃已久,石勒所云「赵王、赵帝,自我为之」;吾又奚吝此虚名哉!但须受封之后,使能就我戎索耳。

今阻封之争,唯堡一人而已。愚谓举朝皆宜争之,皇上赫然下严旨切责;乃违众议,用特恩赐以国姓,予以郡王名号。而定国、文秀如畏知之议,爵以上公,阴使人语之曰:『此可望指也』;敕书内极其奖厉,许以出滇有功之日,即锡王号。而又敕可望居守,定国、文秀分途进取;两雄本不欲听其驾驭,固利于专征、又出邀上赏,必踊跃奉命。若可望不遵朝敕,彼亦弁髦可望之封爵矣:此一议也。

某又闻可望所以强于两雄者,以有艾奇能一军佐之也。奇能死,中军冯双礼领其兵,与可望合;故可望独强。今请封之疏,未尝及双礼也。诚令定国、文秀受封之后,合疏为双礼请;朝廷只坐不知,但据所请,量加五等之爵。已乃敕问可望,是否应乎?使以为可,则德归两雄而离心于可望矣;以为不可,则怨归可望而三人共与为敌矣。可望之势既孤,自当仰藉王灵以行其威令,而朝廷尊矣:此又一议也。

某考唐世功臣封王,其上必多带官衔及功臣名号、食邑若干户字样,非孑然某王也。今召其使者,示以唐制,加以崇衔,其「便宜事权」待请而后予;彼未有受爵而辞衔之理。既有官衔、复请事权,虽称王爵,仍是朝臣;则戎索操之在我矣。至于两雄官位,直令可望拟进予之:此又一议也。

今以可望不可信,欲两雄为我用;则前二议似亦可行。若以滇南委之度外,听其进止,朝廷以虚号羁縻之;则后议亦觉得体。惟在君相决计速行之!

今滇使入朝数月矣,畏知求去不得,乃作转语,请封可望为公、两雄为侯,稍异其等级,以图报命。闻将以此定议,恐非请封本指也。若果行之,愚恐徒失可望之心而损王命之重也!谨上。

——见原刊「藏山阁文存」卷四。

南渡论

闽论

粤论

南渡论

苏子瞻谓周计之失,未有如东迁之甚者,具论迁国之谬;此妄论也。当时幽王被弒,西京为犬戎所据;平王以赐秦襄公,令自取之。再世以后,至文公始逐戎而有其地。

周民自是,始得见锦衣狐裘之为君;「终南」之诗所由作也。当骊山覆亡之时,不有王城,何以立国?晋、郑诸侯,能以兵力克复旧京,迎立新主乎?迁国之后,遂以不振;此亦其大势然也。

东晋、南宋,仅能偏安;要未有如今日败亡之速、失国之丑者也。史称宋高宗忘亲事仇、信奸邪而杀忠臣,极人主之不肖;而能苟全于一隅,延赵祚百余祀,盖有天幸焉。今者封疆虽蹙,未甚减于建炎时也。诸镇战兵不下数十万,宿将犹有存者,不仅黄得功辈骁勇可恃也;东南财赋之地未尝少亏,转输固便也。但得一中才之主,有乃心王室者数人以为之佐,上下一体,封疆为念;收四方之能士、因思汉之人心,练军实、广召募、慎名器、惜赏罚,根本粗立,守险固圉。毋论报仇雪耻、恢复旧疆,即使画淮而守、截江以战,宁不足以支持岁月!岂有铁马长驱,挥戈竟渡;君臣奔窜,空国迎降;不发一矢、不阖一城,而半壁之江山拱手以献;一年之天子,囚首就俘,极南朝之辱、贻万世之羞如今日之事者乎!

夫亡国者,主也;亡主者,马士英也;而令马士英至此极者,阮大铖也。推而论之,东林诸君子攻击大铖之已甚者,亦与有过焉。马士英以戍籍起废为凤泗总督,特出于周延儒;大铖为之也。其后士英藉是爰立,遂以登庸;大铖以为己功,即士英亦以为大铖德也。而所立者,又福王之子;东林当日国本之争,非以福王乎?京师陷后,留都当事佥议立君,士英贻大司马史可法书,请所欲立。是时称福世子者已在士英军中,大铖与之谋久矣;而可法不知,犹且议亲、议贤,未有所决。报书甫达,新主业已拥戴渡江,不俟南都迎驾之疏至矣:此士英入直、可法督师之张本也。方主未南渡时,诸阉自都城逃来者,皆主于内守备韩赞周。赞周与大铖交好,凡阉至,即与深相结纳,以当日所争国本一案详细演说,以重言者之罪;而与己为难者,皆其党人也。及新主御极,诸阉入侍左右,则大铖之才能与东林之旧怨,早悉于宸衷矣。是以士英疏荐,举朝排击,竟由中旨起用,即士英亦不知其所自来也。当时诸君子曾不却虑及此,唯据「钦案」为先帝所手定。夫新主之念先帝,岂胜其念先王乎?且终日以门户之见,分别邪正。夫门户之正人,皆异时争国本之气类也。此正足以信左右先入之言而坚当宁任用之志,其为大铖窃笑久矣;何诸君子见之暗而术之疏也!士英,鄙夫也;唯贿是求。由边吏起家,不与时局;未尝切齿于诸君子,而有欲杀之心也。大铖虽甚暴厉,然志量褊浅,好权势、喜夸张,少有得失,悻悻然见于面;小丈夫也。以十七年废弃在家,百计求出不得,谈兵结客,思以边才起用;但假虚衔、还其冠带,俾得以夸耀于乡里僮仆,志亦足矣。当立国之初,知其势不可阻,于士英未荐之先,诸君子概置往事不论,倡为使过之说,显称其可用之才;廷缺节钺,请授以边方督抚之重寄,则其志已伸而愤已平。何则?其始愿固止于此也。待士英荐而补牍,已属后图。而乃一剡甫出,百疏交攻;攻之愈众,则用之愈坚,而彼之愤益深、其毒益甚!宋叶适谓赵汝愚曰:『侘冑所望,不过节钺,宜与之』;不从。适叹曰:『祸自此始矣』!且士英与大铖,皆小人也;恩怨沾沾,以一荐报其当时起废之谋,情有难已。大铖居然以其官皆由已,于未出时业已干预朝事,掣士英之肘;动需关白,两人间已生矣;而乃使之复固者,诸君子固之也。当是时疆场孔棘,诸君子当道,未闻有荐一奇士、画一奇策为国家御侮定难者;惟日夕争此一案,亦岂足以服二竖及诸党人之心乎!

宁南左良玉兴晋阳之甲,虽启自黄澍,其实上为贼锋所逼,骄弁悍镇挟以东来,以清君侧为名耳。而适当扬州报警之日,督师请援之疏,日夕狎至;呼天泪尽,望救眼枯!君臣相顾,褒如充耳。诸将仅一黄得功勇猛堪战,二竖董之以御西师,而置扬州于不问;其言曰:『师北来者,国亡,死者众;西来者,志在吾两人耳。宁亡国,不两人死也』!乃西师甫还,而北师已渡江矣。或谓上流犯顺,致使江北援孤。以扬州之不守,罪尽坐良玉;是殆不然!当督师去国之始,君若相固已弃之度外矣。彼其意,未尝不幸扬州破、督师死、良玉挫归而北师不渡;则以召逆帅、误封疆为名,诸君子屠杀之祸正自此始也。虽然,良玉乌得为无罪也!良玉弃其守土,称兵畿内;名为问罪,实且无君,与叛逆何异!而实因大铖、士英有以召之。士英之恶,又因大铖益以甚之。则是亡南国者,一大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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