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等腰三角形的家中,房间门一向开着,不需要钥匙,屋子里的湿气依旧无法完全散去。我站在门口张望了好一阵子,才确定没有讨债的人出现。其实房间小得如同蛋糕,一眼便望尽。
母亲忙着做饭,我去菜园浇水。
吃完饭后,母亲出门务工。她的最高纪录是同时干三份工作。我做完作业后,开始整理白天在学校做的笔记。
杨晓晓偶尔会来家里找我,我们有几门课是同一个科任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差不多,他时而抄作业时而抄笔记。完事之后,便会要求看看我家的菜园。
“真厉害,”每次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你们是喷杀虫剂还是放天敌?”
我照例将解释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唯一的麻烦就是上厕所。”他再次像领导一般巡视总结了一番。
“还有冬天太冷,雨天漏雨的问题,其他的还好。”我说道。
“是不是觉得有点时不待我的感觉。”杨晓晓貌似最近听说了一个新名词,又开始得瑟。
“你是想说‘时不与我’吧。”我再次无语。
时不与我,真是个好词,有种英雄末路的味道。
“这房子,”杨晓晓突然惊讶地说道,“完全就是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
“你才发现么?”
“风水上说,住这种屋子的小孩,要么误入歧途,要么必成大器。”
“那我肯定是必成大器了。”
“误入歧途也没关系,到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自首。”
“去你大爷的!”
时不与我,英雄末路,必成大器……我突然开始感觉良好。
杨晓晓说,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对的,并且智商在我之上。
15岁的夏天很快便过去了,我初中毕业去了中专。因为学校是寄宿制,我从等腰三角形的家中转战到学校宿舍。带着一个背包便能装下的行李,拖着麻布口袋般的棉被,兜里揣着零碎的几张皱蔫小票,混进校车。杨晓晓来送我,依旧得瑟般地在远处呐喊:“好兄弟,下个回合见哦。”
5.别怕,爹会想办法
1998年的夏天,我蹲在长春出发的火车站前的广场一角,百无聊赖地等我爸买在路上吃的干粮。我们此行是去北京,向姑姑一家借钱,为了我的学费问题。
这一年,父亲生意失利,债台高筑。
一个月前,我扔掉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本以为选择就读技术性中专便可以不用上高中,早早出来挣钱,却忘记了中专也是要交学费的事实。
当时我们全家已经搬到地震局的后院,那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父亲同一帮兄弟,用了两天时间将一堆废弃的旧砖瓦砌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般的简易棚屋。
这是我们又一个家。
门前有块空地,父亲开垦出一片水稻地,一片蔬菜园地,全家一年四季的口粮全指望着这块地,从插秧、播种、除草、施肥到收割,三口人形成某种默契的劳动流水线,如同“开心农场”。
房子透着风,一到下雨天,家里的各种面盆碗具纷纷出动,雨水顺着缝隙无声地滴落,仿佛一场漫长的手工作业。
我始终都在等待着那些晴空万里的日子,那些由阳光照射进房间而形成的无数道光线,交织在半空中,像是一道奇观。
半夜起身小解,我通常都得穿戴整齐,如同一场远足。一溜烟地穿过“开心农场”旁的小广场,经过绿化带,转进地震局的行政大楼里上厕所。那时候的城市污染还不严重,天上的星斗硕大无比,犹如棋盘,冬天的时候,披上一件外套,好似整个星空都披在了身上。
“好在我们总算住进了城里。”我安慰父母道。
房子靠近臭水沟,屋内充满了大量的湿气,从搬进去的那一天起,几乎再也没有关过房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夜不闭户”。
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我干了生平第一件浪漫的事。我跑去那所重点学校门口照了一张相,然后再将通知书连同我少年时期的所有天真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照片上的校舍流露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嘴脸,就像一个你永远也无法追到手的漂亮姑娘。
一夜长大并非太过困难的事,只是那种犹如脱皮般的痛苦仿佛蚂蚁一般啃食着遗留在体内的那么一点点幻想。
我告诫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漂亮妞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各种客观原因不能跟你在一起,还是要相信爱情。
于是,我选择了跟“中专姑娘”在一起。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否爱她,但相信好好经营还是可以培养出可靠的感情的。更何况,“老丈人”——该校校长,亲自坐车前来接见,而高出该校分数线二百多分的学生也称得上是“高富帅”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即便是“高富帅”,“结婚”还是得给彩礼的。
我在长春火车站的广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漫无目的地在地上划着圈,身体在下沉,胃部在抽搐。炎热的盛夏,天空却是雾蒙蒙的一片,我感觉口腔里的唾液沾满了广场上飘来的灰尘。
一个小时后,父亲在火车站的管理值班室内找到我。我耷拉着脑袋坐在靠墙的位置,不敢望向他的脸。
“你是他的家长吗?”一个戴着红袖套的人朝我父亲走去,“你儿子随地吐痰。”
“要罚多少?”
“30。”
我听到父亲向人求情的声音。
彼此僵持了很久,仍旧无结果。
一个光头模样的人站了起来:“30块而已,不多,交了吧。”
我微微抬头,看见了我的父亲,这个被人称之为华老大,时常对我说“别怕,爹会想办法”,两天之内就能砌成一座等腰三角形房子的男人,弯下了腰,眼里闪着泪光。
我听见一盏灯泡爆炸的声音。
最后被罚20元。
上了火车后,我俩面对面坐着,很长时间没说话。
“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低着头,轻轻地叫他。
“干吗呢?”父亲的声音意外地平静。
我抬头看他,他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没事呢,刚才要不是假哭,不会少罚那10块的。以后注意点就是了。”那是我从小就习惯得不能再习惯的神情,微小谨慎,却又从容不迫,永远一副不过如此的态度。此刻,我却有种快要玉石俱焚的不安感。
但一切如同急促出现的滚滚乌云,一阵狂风闪电之后,却烟消云散,万里碧空。
我没再说话,我们都清楚,此行去北京,全部家当只有父亲兜里那150块。
火车朝前飞驰,你看不出来眼前的景色到底是代表过去,还是未来。
6.考入校广播站完全是个意外
林业学校是一所四年制的中专,东北人剽悍的民风以及技术学校特有的传统风格赋予了该校异于普通高中的作风。我在此顺利完成了我的第二性征成长。
学校里充斥着大量躁动荷尔蒙,无处发泄的旺盛青春散布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一旦跨进校门,那股特殊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在这所不以考大学为最终目的的学校里,绝大部分的学生都呈现出一种焦虑跟烦躁的情绪,那是某种缺失感的渗透所产生的情绪。初入校的新生身上,这类情绪更为明显——没有重心,前途迷茫,像是生活中猛然失去了一角,天平倾斜到一边,人生轨迹悄无声息地滑向另一个方向。
很快地,一年级的新生连同我在内,在不到一个月的洗礼后,迅速蜕变成某种类似无花果般的植物少年——急促地成长为伪成人,尽管看上去蓬勃焕发却是极度营养不良。
刚进校门,我便目睹了一次跨校的大规模械斗。
该校学生因跟附近的技校生争夺篮球场地,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校外大兵团野战。起初我还闹不明白,两所学校各自都有篮球场,为什么偏偏还要去校外抢夺。后来我逐渐明白,对于青春期的少年而言,打架、械斗,都是不需要理由的,所谓的理由,仅仅是一块为掩饰自己无所事事的遮羞布。
“团结,严谨,求实,创新”是校训,贴在校园最显眼的位置。很明显,大家都误会了创校人的意思,把校训充分发挥于大规模的冲突之中。
尽管已是初秋时节,夏日的热气还没散去,所有人都穿着短袖T恤,黏糊糊的汗水将衣服润湿一大片,高年级的带头人率领几乎两个班级的学生浩浩荡荡地朝技校走去。
那次械斗,结果自然惨烈,虽然还没闹到警察出动的地步,但也惊动了彼此的学校领导。双方学校如同相亲过后的两家人一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条件。两所学校各自检讨后全校通报批评,开除了双方的领头人,再将主要人物记大过。
械斗那天,我惊鸿一瞥到那个高年级领头人的侧影,事态平息后,他也没有再出现在学校里。倒是时常在校园外看见他,头发染成屎黄色,耳朵上打着不止一个耳洞,早已成长为一名马路少年。
我想到杨晓晓说的“误入歧途”,便告诫自己,要好好读书。
一个学期后,我几乎参加了学校里所有能想到的大小规模的未成年斗殴事件。宿舍摩擦内斗、班级之间挑衅生事、年级之间的冲突,以及校外野战……
被人拍蒙了两次脑袋后,我研究出了打群架的技巧,成为了群体作战的主力军。
“寻衅滋事”是个很有冲击性的词语,令人大脑充血,意气用事,对于少年而言,更像是某种肯定或者勋章。“寻衅滋事”的结果,并没有让我退学或记大过,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帮患难之交。同窗,在打过一架之后迅速成为朋友,交情如同路边的烧烤——骨肉相连。
让我一战成名的事件发生在校外。
学校附近烧烤店的小老板是个比马路青年更为游手好闲的人,生着一双三角眼,典型的尖嘴猴腮,油腻的头发长到眼睛也不知道打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场无一不显露出“低劣”二字。某一天,他似乎为了对得起这么一个形容词,鬼使神差地摸进林业学校,调戏正在操场上打排球的女生。
事情在学生堆里传得沸沸扬扬,学生们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当时我早已战功赫赫,手边攒了一堆死忠兄弟,大家都指望着我。我头脑清醒,首先报了警,告小老板调戏未成年女学生。再率领七十多名“和尚团”前去砸他的店。警察来的时候,烧烤店一片狼藉,小老板也被揍得一脸的凄苦。作为一个无赖,他自然明白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调戏女学生在当初还算比较严重的事件,他不敢节外生枝,只得支支吾吾地对警察搪塞。当然,我并没有忘记当初“好好读书”的决定。
如同以学习的姿态研究打群架的技术一般,我同样也以打群架的拼命程度来学习。我年级第一,并且不到一学期的时间便当上学生会主席。
这是一个略带悖论感的行为,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在“必成大器”与“误入歧途”之间彷徨迷茫苦苦挣扎的年轻人。
然而,我早在15岁的夏天便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做的事情。我仍旧可以放松我的青春,但自己所有的选择跟笃定的理念如同钉死在墙壁上的计划表,不达目的绝不揭下。
打架有一手,学习成绩好,这几乎在中专学校里如同拥有免死金牌一般如鱼得水。考试前,所有的人都指望着我;打架的时候,全体“和尚”都听我指挥。很是风光了一阵。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却跨出了我播音生涯的第一步。
考入校广播站完全是个意外,起初的想法只是为了方便听音乐(学校会定期购买一批流行音乐的磁带),每天就着两个大喇叭做广播,介绍些学生能听的、不太过火的音乐,再就是每天早上6点去广播室放出早操的运动员进行曲。冬天太冷了,我便索性将喇叭的电线弄断,让全校同学睡个好觉。
校广播室只有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站在屋子中央张开双臂转圈,是会一耳光扇在旁人的脸上的。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
当地的电台举办业余主持人比赛,一个五人教师组成的评委会,每周都选一个冠军,颇有点现在选秀节目的意思。凭借着打群架培养出来的大无畏情操,我报名参加了。
尽管在学校的广播站忙活了一段时间,但就当时的我而言,却并不怎么了解专业播音,也不清楚所谓的播音主持人具体该干些什么事。倒是夜晚宿舍熄灯后跟着同寝室的人听过几晚的“午夜快车”,对电台播音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如何治疗不孕不育以及各类妇科疾病上。
参赛的一共三十来人,各种野心勃勃各种打酱油各种凑热闹,鱼龙混杂齐聚一堂。
最为显眼的是一个女生,首先相貌出众,声音甜美,一看就知道受过专业训练,估计就是奔着职业播音的门路来的。算是比赛的头号种子选手。
如果是拼命题作文,估计我立马死无葬身之地。好在比赛不拘一格,允许百花齐放,自己命题自立风格,个人组稿自己播音。我拿学校同学喜闻乐见的身边事做主食,加上插科打诨的佐料,用张弛有道的节奏播报身边事,寓理于乐,修正以反。
这招收到奇效,首月比赛,我的广播节目遥遥领先独领风骚,秒杀了头号种子选手。
打响第一炮之后,我顿时自信心大增,这才想起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天赋异禀。“什么时不与我嘛,”我对自己说道,“我的运气还没完呢。”后来彻底玩开了,如同耍一把得心应手的牌局,一口气连拿了三个月的冠军。
比赛有赞助商,赞助商的产品也是比赛冠军唯一指定奖品,所以我拿了一堆的《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东门超市的男士内裤,也得到了学校的奖励:南门小卖部运动袜、西门网吧通宵卡、北门餐馆情侣套餐……
这些东西我都在宿舍分了,室友睡觉穿着我赢的内裤,早晨挤着我赢的牙膏,上厕所揣着我赢的卫生纸,我的江湖地位又上了一个台阶。
正准备进军五连冠时,比赛评委会老师们心急火燎找我谈话,要收我为电台兼职主持人,直接从运动员提为裁判。
五连冠的奖品是个水壶,我想了想寝室里的那个破水壶,还能用……吧。于是,挥挥手加入了吉林东北亚音乐台。
兼职主持人有酬劳,这也算是以歪打正着的姿态达成了我当初勤工俭学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