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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湘乡曾文正公国藩,于道光廿四年三月,致六弟等书中有云:「所寄银两,以肆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说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做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以为可乎?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姊妹,纵彼无所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不]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楚善叔为债主逼迫,入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歔久之。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捌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捌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任尊叔见吾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叁拾贰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陆百,即陆两亦安可得耶。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而孰拯之者。我家少捌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捌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殁,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葊师而牵连及之者也。其余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两家之地,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啬]于我,非果(厚)[啬]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缺)[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而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而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说,岂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必且韪余之言也。」云云。文见《曾文正公家书》。声木谨案:文正家书前三卷,系道光年间,文正官京朝官时所撰。于家庭朋友之间,纤悉皆具,至性流露,实为天地间不可少之文字,人生不可少之模范。余于十余岁时,即喜读之,至老不倦。四卷至十卷,则咸丰以后所书,中多言兵事,仅可为考证之资。其孙重伯太守广钧谓:「文正一生,专喜用权术,虽待家庭亦如此。」云云。语见湘潭杨重子钧《草堂之灵》。文正当时老于行间,久于阅历,人类不齐,喜用权术,诚为至论。余于少时,颇喜涉猎文正全集,见其设施措置,卓绝于人,尝戏云:「文正非老实迂腐人也」,与太守之言正合。《家书》前三卷,尚天性未漓,世故未深,未用权术时所作,故其处心积虑,视家事如己事,天真烂漫,字字皆镂心鉥骨,吐露而出,决无半字虚伪。虽极纤细之事,亦必指示周详,愈见关心家庭,极意孝友,蔼然仁人之言,足以垂型百世。此书于待族戚,婉转陈词,为设身处地之想,更属胞与为怀,仁至义尽,尤为三卷中至精粹语,虽古圣仁贤,亦岂能外此。窃谓《文正家书》前三卷一字一珠,可歌可泣,后人当熟读深思,奉为至宝,勿因其文字浅近而忽之。近见归安凌鹗有《曾文正公家书节录》一卷、《家训节录》一卷,光绪庚子二月,立诚居自刊圈点本,用意与余迥异。《家书》前三卷一字不可更易,《家训》复多言读书与学诗文秘奥,亦一字不可更易。余虽行箧中,亦置一本。《家训》有节本已属奇异,《家书》则多录三卷以后者,皆属茫无头绪,渺不知其用意之所在。蒋兆奎复有《曾文正公家训摘钞》卷,光绪庚子,成都重刊本,见浙江公立图书馆通常类书目,余未见其书也。

明傅逊春秋左传属事

明嘉定傅士凯茂才逊,撰《春秋左传属事》廿卷、《目录》一卷、《古字奇字音释》一卷、《春秋左传批注辨误》二卷、《补遗》一卷、《古器图》一卷,明万历十三年初夏,日殖斋自刊,圈点评注写字本,前有吴郡王锡爵、王世贞二序。其书仿南宋建安袁机仲侍郎枢《通鉴纪事本末》之体,其大体先王室,次盟主,次列国,次外夷,取事之大者与国之大者比,而小者附见焉。其比事属词,皆有意也。如齐桓之霸,始以鲍之荐管,其不能胜楚也,以子文。晋悼之复霸,始以荀罃之归,而其后之失霸也,以范鞅诸臣之贿。其它事之必指要陈词,昭为诫鉴,务思有益于世。非徒逞博辨,标奇丽,为搦管濡翰之资已也。诚如二王序中所云,而茂才自记云:「始逊执友今玺丞王敬文、府判王正平二昆,共创为此。纂甫半而同以计谐行,逊取其草,更益而毕之。」云云。是二王所纂已及半,茂才踵成之。不昧所自,以视郭象等之攘善,其用心相去远矣。声木谨案:茂才受业于昆山归熙甫太仆有光,善论古今成败,而持论常屈其师,已见余《桐城文学渊源考》。而《嘉定县志》未言其有撰述,此书亦未见他家著录,洵属明人撰述中罕见之秘笈。余亦纂《御批通鉴辑览五季纪事本末》十六卷,约拾余万言。实以意有感触,殷忧孤愤,不能自已,纂为是书,以资考镜。虽智识浅陋,亦自有义例,非为袁侍郎《通鉴纪事本末》作重儓也。凡例已见原书,兹不复赘。一俟属稿既定,即行付之排印,希以求正于世也。

论中医药品

中医所用药品,虽据明蕲州李东璧奉祠时珍撰《本草纲目》五十二卷所载,诸家《本草》旧有者,壹千伍百壹拾捌种,奉祠所补者,又叁百柒拾肆种,共壹千捌百(捌)[玖]拾贰种。至我朝赵恕轩学敏撰《本草纲目拾遗》十卷,所录者共陆百肆拾捌种。合之二书所载,虽药品,共有贰千伍百(叁)[肆]拾种。其中所列名目,腐朽毒物虫豸等物,从无有用之者,约居拾之柒捌。常用食品,亦居拾之壹。药肆中应备之药,虽云叁百种,常用之药,实只叁肆拾种,所谓因应在于一心,不在夸多斗靡。即使有人用不常用之药,病家亦岂肯服用,以身试险,如神农为人尝百草哉!绵州李雨村观察调元《雨村诗话》云:「诗不可用僻事,亦如医家不可用僻药。善医者不得已而用药,必择其品之善,用之良,如参苓蓍朮,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必无不验。」云云。其言与余意极相合。余少时喜涉猎医书,故略知梗概,中西医药虽不同,其理未尝不一贯。如西医谓伤寒不宜食有质物,中医亦有饿不死伤寒之说。西医治痢疾初用泻药,中医多用五苓散,以疏通宣泄。西医有引热下行,置药足心之法,中医亦有用吴茱萸贴足心等法。但中医皆草根树皮,即药不对症,尚无大害,惟凉药亦万不可轻服,服之必有大害。西医多矿质,较为峻厉,药不对症,其害甚大,宜慎重用之耳。

论寝衣制度

嘉定钱晓征宫詹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篇》中有云:「又问寝衣之制何若。曰:《说文》:『被,寝衣也,长一身有半。』孔郑解《论语》,并以为卧被,被以掩身,故取其长。朱子《集注》以为齐时所著,非卧被。其说出于曾氏,然于古无据,长一身有半之衣,亦不便于着。」云云。声木谨案:寝衣虽即是被,卧时所用,然与今时之被不同,或古时之被即是如此。《说文》谓:『被,寝衣也,长一身有半。』大小徐皆北宋时人,是北宋时寝衣之制犹存。因其全如衣式,又寝时所用,故曰「寝衣」,亦实即平日卧被,并非齐时所用。日本国有被,全如衣式,袖口约贰尺,身腰周围约捌尺,衣式甚长,可以一半覆足,即古之寝衣也。余于光绪年六月,仅于长崎旅馆中见之,诧为寝衣,疑为无用。晚间下女即以此为被,是不特亲见之,并亲服之,决非虚伪。《论语》「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言寝衣甚长,以一半覆足之言,至为确凿。但不知寝衣之制,何时始改如现时之被。大小徐《说文》所云,与古制相合,是北宋之时,朝野虽不尽用寝衣,寝衣之制固仍在也。后人因未见寝衣,妄为议论,皆以意揣度,全无证据。日本宴会,恒置一大碗清水于席间,初亦疑为无用。继见其酒杯置其中,更酌酒共饮,始知古人洗盏更酌,即是如此。礼失求野,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孔子早已言之矣。

俞樾行古道

德清俞荫甫太史樾,于光绪庚子后议论时政,谓无须开学堂,朝廷以中西学试士,士子自能在家学习,云云。当时颇为人所诽笑,迄今思之,所云不为无见。果如太史所云,天下不致纷更,或不至有宣统辛亥之变。其长曾孙女,即阶青太史陛云之女,于光绪甲辰月,议归单束笙主事镇为继配。时主事以改试策论,联捷成进士,任商部主事。议以垂成矣,主事仿泰西婚嫁之法,索其曾孙女诗稿、手制针线、小照片等件。为太史所知,大怒,议遂中绝。并谓如此荒唐,从来未有。说者谓太史犹能行古之道,实亦近世之鸾凤也。

张曜逸事

钱塘张勤果公曜事迹,已见国史及长洲朱仲我孝廉孔彰《咸丰以来功臣别传》,兹记其轶事于此:勤果初未有子,抚从子观察端本为子,继生端礼、端二子。晚年自分家产为二分,男爵为一分,并云皆生平苦辛所得。先命观察自取一分,以一言为定。观察让家产于两弟,后勤果卒后,观察即袭爵。勤果男爵,与湘乡黄武慎公翼升、合肥刘壮肃公铭传,皆合轻车都尉等世职,由督抚奏请,改并三等男爵。外舅同邑吴武壮公长庆,以剿平捻匪肃清,赏三等轻车都尉。其先德兰轩京卿廷香,以殉粤匪之难,赏云骑尉。其后人亦欲改并三等男爵。考查《大清会典》,以袭职次序尚欠一代,未能合例,事遂中止。若系二等轻车都尉,则与勤果等同列矣。

三任学政二人

桐城张药斋侍郎廷璐,三任江苏学政,其弟思斋侍郎廷瑑,复继任三年,语见桐城张文和公廷玉《澄怀园语》。大兴翁正三阁学方纲,三任广东学政,乾隆癸卯科,阁学以顺天人,主顺天[乡]试,均属异数,语见番禺张子树太守维屏《松心诗集》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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