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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十五日,与王君共一车,兼程进。越高岭三,至中港社,午餐。见门外一牛甚腯,囚木笼中,俯首局足,体不得展;社人谓:『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驯之』。又云:『前路竹堑、南嵌,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驯,用之。今郡中挽车牛,强半是也』。饭竟,复登车,道由海壖横涉小港,迂回沙岸间三十余里;王君指折舵碎舟脱死登岸处甚悉,视沙间断木废板,尚有存者,惟相对浩叹而已。又浮一深溪,至竹堑社,宿。溪水湍急,役夫有溺而复起者。奴子车后浴水而出,比至,无复人色。有人自鸡笼、淡水来者,言二十日风后,有一舶至;余闻之甚喜,谓王君曰:『沉舟诸物,固无有理,然大镬与冶器,必沉沙中,似可觅也;且一舟犹在,无中辍理,君毋惜海滨一行』!遂留王君竹堑社,余复驰至南嵌社宿。自竹堑迄南嵌八九十里,不见一人一屋,求一树就荫不得;掘土窟,置瓦釜为炊,就烈日下,以涧水沃之,各饱一餐。途中遇麋、鹿、麏、麚逐队行,甚伙,驱猃猲獟获三鹿。既至南嵌,入深箐中,披荆度莽,冠履俱败:直狐〈犭各〉之窟,非人类所宜至也。

二十七日,自南嵌越小岭,在海岸间行,巨浪卷雪拍辕下,衣袂为湿。至八里分社,有江水为阻,即淡水也。深山溪涧,皆由此出。水广五六里,港囗中流有鸡心嶕,海舶畏之;潮汐去来,浅深莫定。余停车欲渡,有飞虫亿万,如急雨骤至,衣不能蔽,遍体悉损。视沙间一舟,独木镂成,可容两人对坐,各操一楫以渡;名曰莽葛,盖番舟也。既渡,有淡水社长张大,罄折沙际迎,遂留止其家。视后舶果已至;当风横时,弃掷数物,余皆获全;然不过前舶之余,计所亡已什八矣。爰命张大为余治屋,余留居五日以待。

五月朔,张大来告屋成。

初二日,余与顾君暨仆役平头共乘海舶,由淡水港入。前望两山夹峙处,曰甘答门,水道甚隘,入门,水忽广,漶为大湖,渺无涯涘。行十许里,有茅庐凡二十间,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张大为余筑也。余为区画,以设大镬者二,贮硫土者六,处夫役者七,为庖者二,余与王君、顾君暨臧获共处者三;为就地势,故错综散置,向背不一。张大云:『此地高山四绕,周广百余里,中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缘溪而居。甲戌四月,地动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指浅处犹有竹树梢出水面,三社旧址可识。沧桑之变,信有之乎?既坐定,闻飞湍倒峡声,有崩崖转石之势;意必有千寻瀑流,近在左右,昼夜轰耳不辍;觅之累日,不可得见。

初五日,王君从海岸驰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镬一具,余其问之水滨矣。

又数日,各社土官悉至;曰八里分、麻少翁、内北头、外北头、鸡洲山、大洞山、小鸡笼、大鸡笼、金包里、南港、瓦烈、摆折、里末、武溜湾、雷里、荖厘、绣朗、巴琅泵(音畔)、奇武卒、答答攸、里族、房仔屿、麻里折囗等二十三社,皆淡水总社统之,其土官有正副头目之分。饮以薄酒,食以糖丸,又各给布丈余,皆忻然去。复给布众番易土,凡布七尺,易土一筐,衡之可得二百七八十觔。明日,众番男妇相继以莽葛载土至,土黄黑不一,色质沉重,有光芒,以指捻之,飒飒有声者佳,反是则劣。炼法:槌碎如粉,日曝极干,镬中先入油十余觔,徐入干土,以大竹为十字架,两人各持一端揽之;土中硫得油自出,油土相融,又频频加土加油,至于满镬;约入土八九百觔,油则视土之优劣为多寡。工人时时以铁锹取汁,沥突旁察之,过则添土,不及则增油。油过不及,皆能损硫;土既优,用油适当,一镬可得净硫四五百觔,否或一二百觔乃至数十觔。关键处虽在油,而工人视火候,似亦有微权也。余问番人硫土所产,指茅庐后山麓间。明日拉顾君偕往,坐莽葛中,命二番儿操楫。缘溪入,溪尽为内北社,呼社人为导。转东行半里,入茅棘中,劲茅高丈余,两手排之,侧体而入,炎日薄茅上,暑气蒸欝,觉闷甚。草下一径,逶迤仅容蛇伏。顾君济胜有具,与导人行,辄前;余与从者后,五步之内,已各不相见,虑或相失,各听呼应声为近远。约行二三里,渡两小溪,皆而涉。复入深林中,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缠结其上,若虬龙环绕,风过叶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两叶始蘗,已大十围,导人谓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体,岁久则坚,终不加大,盖与竹笋同理。树上禽声万态,耳所创闻,目不得视其状。凉风袭肌,几忘炎暑。复越峻坡五六,值大溪,溪广四五丈,水潺潺巉石间,与石皆作蓝靛色,导人谓此水源出硫穴下,是沸泉也;余以一指试之,犹热甚,扶杖蹑巉石渡。更进二三里,林木忽断,始见前山。又陟一小巅,觉履底渐热,视草色萎黄无生意;望前山半麓,白气缕缕,如山云乍吐,摇曳青嶂间,导人指曰:『是硫穴也』。风至,硫气甚恶。更进半里,草木不生,地热如炙;左右两山多巨石,为硫气所触,剥蚀如粉。白气五十余道,皆从地底腾激而出,沸珠喷溅,出地尺许。余揽衣即穴旁视之,闻怒雷震荡地底,而惊涛与沸鼎声间之;地复岌岌欲动,令人心悸。盖周广百亩间,实一大沸镬,余身乃行镬盖上,所赖以不陷者,热气鼓之耳。右旁巨石间,一穴独大,思巨石无陷理,乃即石上俯瞰之,穴中毒焰扑人,目不能视,触脑欲裂,急退百步乃止。左旁一溪,声如倒峡,即沸泉所出源也。还就深林小憩,循旧路返。衣染硫气,累日不散。始悟向之倒峡崩崖,轰耳不辍者,是硫穴沸声也。为赋二律:『造化锺奇构,崇冈涌沸泉;怒雷翻地轴,毒雾撼崖巅;碧涧松长槁,丹山草欲燃;蓬瀛遥在望,煮石迓神仙』。『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孰知泉沸处?遂使履行难;落粉销危石,流黄渍篆斑;轰声传十里,不是响潺湲』。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台郡诸公言之审矣。余初未之信;居无何,奴子病矣,诸给役者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亦病,执爨无人。而王君水底余生,复染危痢,水浆不入;昼夜七八十行,渐至流溢枕席间。余一榻之侧,病者环绕,但闻呻吟与寒噤声,若唱和不辍,恨无越人术,安得遍药之?乃以一舶悉归之。而顾君又以他事赴省,独余不可去,与一病仆俱。时时督番儿,课匠役,往来烈日下与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而一二社棍,又百计暗挠之。余既不识侏离语,与人言,人又不解余旨,囗耳并废,直同聋哑。是余一身,且有兼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以余观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见有征,然而人辄病者,特以深山大泽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迹无几,瘴疠所积,入人肺肠,故人至即病,千人一症,理固然也。余体素弱,十年善病,恒以参朮代饔飧,犹苦不支。自台郡至此,计触暑行二十日,兼驰凡四昼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沟巨壑,峻坡陡崖,驰下如覆、仰上如削者,盖不可胜数。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劲者覆顶,弱者蔽肩,车驰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项,蚊蚋苍蝇吮咂肌体,如饥鹰饿虎,扑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项背欲裂,已极人世劳瘁。既至,草庐中,四壁陶瓦,悉茅为之,四面风入如射,卧恒见天。青草上榻,旋拔旋生。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过,屐而升榻者凡十日。蝉琴蚓笛,时沸榻下,阶前潮汐时至。出户,草没肩,古木樛结,不可名状;恶竹丛生其间,咫尺不能见物。蝮蛇瘿项者,夜阁阁鸣枕畔,有时鼾声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飞矢,户阈之外,暮不敢出。海风怒号,万籁响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倾。夜半猿啼,如鬼哭声,一灯荧荧,与鬼病垂危者联榻共处。以视子卿绝塞、信国沮洳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视播州天上矣。余至之夜,有渔人结寮港南者,与余居遥隔一水,累布藉枕而卧;夜半,矢从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札,幸不伤脑,犹在梦乡,而一矢又入,遂贯其臂,同侣逐贼不获,视其矢,则土番射鹿物也。又有社人被杀于途,皆数日间事。余草庐在无人之境,时见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从来;深夜劲矢,宁无戒心?若此地者,盖在在危机,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胜鼷鼠;况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宁遂忘临履之戒,以久处危亡之地乎?良以刚毅之性,有进无退,谋人谋己,务期克济;况生平历险遭艰,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辍,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将谁与竣所事?与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来?畴其能余迫?今既来矣,遑惜其它?心志素定,神气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竖且远避百舍。且余固以嗜游来,余尝谓:『探奇揽胜者,毋畏恶趣;游不险不奇,趣不恶不快』。太白登华山,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搔首问天;昌黎登华岳绝顶,痛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之,乃得下,皆以嗜游癖者也。余虽不敢仰希前哲,然兹行所历,当令昌黎、太白增羡。况蓬莱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龙、汉武闻之,不将寨裳恐后乎?(以下有「虽然骄语夸人,岂情也哉」?十字,疑为后人评词,误入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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