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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严府家宴结梁子

沈莫离刚走出万花楼,就见张涵迎面匆匆赶来:“大人,属下搜查了李媚留在客栈内的包袱,除了一些日常衣物外并无所获,倒是从枕头下找出了一方她用来题诗填词的素笺。”

沈莫离接过一看,吩咐道:“速命人到颜如玉房中查找文墨,比对笔迹。”

手下人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大堆颜如玉生前的诗作,沈莫离细细比对之下,发现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正纳闷,却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张涵无意中踢翻了梳妆台前的一张椅子,椅盖掀开来,居然露出了里头的暗格,张涵从暗格内拎出了一个黑袋子,解开捆紧袋口的绳索,往外一倒,在场所有人见到掉落在地上的那堆东西登时傻眼。那是一堆淫具,有假阳具,有女子用来手淫的“勉铃”等,如此逼真的形态,连大男人看了都会脸红。

“传林丽娘和冰凝。”沈莫离眉头紧蹙。

见到那些淫具,冰凝和搀扶着她的可儿吓得双手捂住脸,扭头不敢再看。林丽娘则瞠目结舌:“这……这……如玉从来不缺男人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如玉啊如玉,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微侧过头,她狠狠地瞪了冰凝一眼,冰凝瑟缩在可儿身后,不敢正视林丽娘。

“冰凝姑娘,你见过这些东西吗?”沈莫离问道。

冰凝慌乱地摇头,拼命摆手。

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也挤在门外看热闹。花映月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表情。谢瑶琴的如丝媚眼紧锁住沈莫离。刘暗香脸带惊异,又有几分羞怯。

沈莫离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让她们都退下了。

一名看守别院的小厮大步跨进房门,一边急道:“沈大人,您吩咐过小的,如果贾公子再到这万花楼来,要立即通报。”

沈莫离目光一凛:“贾公子来了?”

那小厮道:“贾公子倒没有来,但门外来了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小的认出前日就是他代贾公子送木槿花给颜如玉的。”

“那人现在何处?”沈莫离急问道。

小厮道:“刚刚离开,小的已经让另一个弟兄悄悄跟着,看看他去了哪里。”

沈莫离赞道:“做得好。”他转身对张涵道:“咱们回去换了便服再来,先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将飞鱼服换下后重返万花楼,那名前去跟踪的小厮已经回来了,他将沈莫离和张涵领到一处气派的宅院外,道:“大人,小的见到那人进了这里头,刚才有位年轻姑娘开了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

沈莫离抬头,“公主府”三个大字让他浑身一震。“你先回去吧。”他打发了那个小厮后,沉下脸来。

“大人,这……”张涵也忐忑不安。

“这是永淳公主的府邸。”沈莫离沉声道,“先是善柔公主,现在又是永淳公主,这两位公主,究竟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大人,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张涵问道。

沈莫离道:“先回去,见了指挥使再说吧。”

“永淳公主的府邸?不会看错吧?”陆炳听后亦难掩震惊之情。

“跟踪的人称亲眼见到有人开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显然他是奉永淳公主之命到万花楼去的。”沈莫离回道。

“永淳公主,善柔公主……永淳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善柔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都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了?”陆炳轻轻念叨着,末了无奈一笑,“都是不好惹的主。今晚严府设宴招待王公大臣,严嵩派人给我送了帖子。莫离,你随我一道去,先会会那个严世蕃吧。”

沈莫离疑惑:“又非过节,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设宴?”

陆炳保持着无奈的笑容:“明的是给严世蕃新纳的小妾过生日,暗的,其实是为了庆祝夏言失势,同时宣告自己即将成为内阁掌权之人,借机笼络人心吧。”

沈莫离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严嵩府中张灯结彩,好似过节般热闹非凡,那些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都应邀赴宴。严嵩和夫人欧阳淑端忙着招呼客人,见到陆炳和沈莫离,夫妇俩热情地迎了上来。

严嵩年逾花甲,依然长身戌削,疏眉目,大音声,是个相貌堂堂之人。欧阳淑端比严嵩年长一岁,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脸上还布满小麻点,与她的丈夫站在一处实在很不般配。但严嵩除了欧阳淑端外竟然旁无姬妾,而且据说夫妻二人感情很深,举案齐眉,着实让人深感意外。

对于陆炳,严嵩是竭力拉拢巴结的,此时他热情问候陆炳,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对陆炳的亲信沈莫离亦是另眼相待。欧阳淑端也恭敬行礼。陆炳则同样热情地回礼。一旁沈莫离也恭恭敬敬地向严嵩夫妇行礼,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严嵩光顾着和陆炳搭讪,也没工夫再留意沈莫离,倒是欧阳淑端多看了他两眼,露出温和的笑意。

严世蕃根本不把宾客放在眼里,只顾与两名美妾杨碧桃和苏荔调笑寻乐,苏荔是寿星,打扮得花枝招展,杨碧桃也不逊色,暗暗与苏荔较劲。严世蕃三十出头,与其父戌削长身的外貌正好相反。不但天生瞎了只眼,还短颈粗腰,是个地地道道的丑货。

严世蕃的原配夫人熊佩瑜与他们同桌就座,却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她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又不幸小产,导致神疲乏力、面色萎黄,成了药罐子,严世蕃却乐得以此为借口纳妾。

熊佩瑜眼看着丈夫和两个小妾调情,又想着自己这一身的病,满腹的悲戚哀怨,胸肋一阵阵疼痛,她手捂胸口,难受得浑身发抖。

“夫人。”一左一右两名丫鬟春菊和冬梅急忙扶住她,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严世蕃听到丫鬟叫唤,回头漠然地看了熊佩瑜一眼,又继续饮酒作乐。

熊佩瑜勉强撑起了身子,哀然道:“相公,妾身身体不适,想回房休息。”

“去吧。”严世蕃不耐烦地一挥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熊佩瑜由两名丫鬟搀扶着走了,杨碧桃和苏荔看着她孱弱的背影,脸上的神情皆是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得意。

尚未开席,严世蕃就被两名美妾灌了许多酒,刚上了一道菜,他吃了两口,就嗷嗷叫着闹腾开了。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酒杯,跌跌撞撞,一边左观右瞧,正好一面容和善的长者回头看他,严世蕃立即大步上前,将酒壶和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啪”的一声,让整桌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严世蕃已经揪着那长者的耳朵,硬将一整杯酒往他的嘴里灌。那长者是安远侯柳王旬,他戎马一生,立功无数,任何人对他都敬重有加,偏这严世蕃不讲长幼之序,如此放肆。

“严世蕃,你竟敢对我爹爹如此无礼!”坐在柳王旬身边的一位年轻公子拍案而起。这公子生得十分俊俏,且英姿勃发,严世蕃的酒量其实很好,不过是借着酒兴滋事,被那公子一声呵斥,他一愣之下手顿在半空,随即却嘿嘿笑了起来:“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那公子白嫩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严世蕃挤眉弄眼道:“我是瞎说的,居然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我不过是看你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跟个大姑娘似的,原来真是个大姑娘呦。”

柳王旬急忙为女儿打圆场:“小女鸣凤不懂规矩,冲撞了严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却不作理会,贼眼溜溜直打量柳鸣凤:“在下真心欢迎柳小姐常到敝府做客,下次就不必这么女扮男装了。”

柳鸣凤又羞又窘,干瞪了严世蕃一眼。柳王旬也只能在一旁赔着笑脸。严世蕃倒没有再多做纠缠,依旧嘿嘿笑着走开了。他转到了隔壁的那一桌酒席,径直朝沈莫离而去。严世蕃刚才就暗暗留意沈莫离了,他自己容貌丑陋又天生眼残,见了俊朗非凡的沈莫离妒火中烧。这会儿他一副挑衅的架势,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揪沈莫离的左耳灌酒,不料沈莫离早有防备,挥起右手打开,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严世蕃的右手臂被重重一击,立时一阵疼痛发麻,连带左手抓着的酒壶也一个不稳掉落在地上摔碎了,酒淌了一地。

严世蕃气得鼻子嘴巴都歪了:“你……竟敢如此不识抬举!”

沈莫离冷厉的目光逼视着他:“想让别人尊重你,请你先学会尊重别人!”

在座的人都讶然注视着沈莫离,心中暗想得罪了严嵩的公子可不好收场,却没有人愿意出言帮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炳轻咳两声,起身道:“莫离,严兄是好意来向你敬酒的,怎能如此对待人家?”说罢,又言语温和地对严世蕃道,“莫离性情耿直,说话过于锋锐,得罪之处还请严兄海涵。就让我来当个和事佬,消除这场误会,不知严兄是否愿意赏脸?”说着他摆上两只酒杯,分别斟满,对二人道,“饮下这杯酒,言归于好,如何?”

严世蕃对陆炳还是相当忌惮的,他都出面了,自己总不能不领情,只得强压下满腔怒火,举起酒杯仰脖咕咚喝下。沈莫离不愿让陆炳为难,也一饮而尽。

“好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吧。”陆炳面带微笑,目光一扫同席的众人。大家先后发出了附和的笑声,气氛又显得热闹起来。

严世蕃趁着陆炳未留意,恶狠狠地剜了沈莫离一眼,扬长而去。沈莫离横眉冷对,回过头来,忽感觉到有两道灼灼的眸光正追随着自己,猛一抬头,瞧见邻桌的柳鸣凤忸怩地转过身去。

沈莫离收回了疏离的眼神,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这时听得陆炳小声问他:“刚才你可曾留意严世蕃和柳小姐的对话?”

沈莫离听陆炳提及柳小姐,想起她对自己的关注,便淡淡地回道:“不曾留意。”

陆炳意味深长地笑道:“人家可是留意你很久了。”见沈莫离一脸的不自在,他又正容道,“严世蕃尚不知柳小姐女扮男装时,觉得她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像个大姑娘。听到这话我竟想起你曾经说过,那万花楼的老鸨林丽娘形容那位贾公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细皮嫩肉的,像个斯文书生。再与颜如玉房中发现的淫具联想到一处,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沈莫离大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人,您可是怀疑那贾公子……其实是位女子?”

陆炳略一点头道:“过去锦衣卫也从‘磨镜’的宫女住处搜出过相似的淫具,深宫寂寞,两名宫女中一人女扮男装,在腰间系假阳具与另一人淫乱之事时有发生,尽管丑事败露后要被处以极刑,却仍屡禁不止。”

沈莫离十分赞同陆炳的推测:“林丽娘说青楼女子根本用不上这样的东西,看来与颜如玉相好的那位贾公子,极有可能是个女人。但会是什么人呢?”他凝神片刻,“这案子与两位公主都有关联,难道说……”

陆炳摆手示意:“先别胡乱猜想,进一步查证了再说。”

严府的家宴结束后,陆炳与沈莫离商量了下一步计划,便各自回家去了。

沈莫离一路走着,进入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后,骤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什么人?”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飞驰而过,他急速追赶。那黑影像是故意要引他跟随,并未使出全力,且进入一片密林后,在沈莫离面前停了下来。

“是你?”虽然对方蒙着脸,沈莫离还是凭着身形和那一身轻功一眼认出,正是前天夜里与他在同一片密林中兵戎相见并为他所伤的女子。

“不错,是我。”女子娇脆的声音依然冷漠却十分悦耳。

沈莫离语气中有嘲讽之意:“那晚你负伤逃脱,现在却主动引我前来作甚?”

女子的声音放柔:“我不希望你们冤枉好人,所以有些情况,必须跟你说清楚。”

沈莫离道:“什么情况,你说吧。”

那女子道:“那晚我潜入冰凝的房间,是想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沈莫离问道。

那女子道:“‘见血封喉’。”

“你也知道‘见血封喉’?”沈莫离讶然,这神秘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女子道:“我当然知道‘见血封喉’。我觉得住在万花楼别院内的每一个人,都有在颜如玉用于沐浴的木槿花中下毒的可能性,而最有机会的,是冰凝。因为每次颜如玉沐浴,都是她负责伺候的。所以我往她的房内吹入了迷香,而后进入,想四处查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沈莫离满肚子的疑问:“你在冰凝的房中看到了什么?”

女子道:“我虽然没有找到‘见血封喉’,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进入房间之后,嗅到房内有两种不同的香气,一种是我吹入的迷香的气味,另一种香气,也是迷香的味道。也就是说,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施放迷香,进入了房内。”

“迷香?”沈莫离猛然回想起可儿曾说那夜她睡得特别沉,看来真有可能是中了迷香的缘故。而冰凝说她因脚伤作痛,睡一阵醒一阵,但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们二人究竟谁在说谎?

正想着,那蒙面女子又接道:“我进入房间后,发现床上睡着的只有可儿一人,冰凝却不知去向。”她似乎担心沈莫离不相信,又补充道,“我的目力很好,借着透过天窗照射到房内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就可以辨出屋内的情形,我可以保证所言绝对属实。”

沈莫离凭直觉相信了她的话,心中的疑问却层层堆积,她如此急于为贾公子洗脱嫌疑,难道,她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贾公子?心念急转间,沈莫离陡然出手,那女子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动反击,加之肩伤很重,明显落了下风。沈莫离也不愿再伤她,只是将她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正想生擒,却发现她左肩的伤处又在往外淌血。他一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女子尚未反应过来,左肩处的衣物已被沈莫离“刺啦”一声猛力撕扯开来。她惊惧万状,热泪滚滚:“沈莫离,我见你为人正直,才来与你说这一番话,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沈莫离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她的伤口处,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她居然没有包扎,难怪一牵动伤口便又鲜血如泉涌。他一言不发,只顾着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为她在伤口上敷药,又将自己的白色内衫扯下长长的一条,为她细心地包扎好。

那女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盯住他,柔丝般的眉睫荫掩着盈盈的双瞳,沈莫离似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下了她蒙在脸上的黑纱。如水的月光流泻在她的脸庞上,而她的容颜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详而视之,夺人目精。那摄人的艳光几乎让沈莫离睁不开眼睛。

那美貌绝伦的年轻女子动弹不得,她见沈莫离对自己痴痴注目,晕生双靥却又心生戒备,双眼回盼流波,嘴角挂着一丝倔强的波纹:“沈大人,难道你不懂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沈莫离如梦般,“啊”了一声,脸泛红彩,赔礼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伤了姑娘,心中不安,情急之下冒犯了姑娘,还望多多包涵。”说罢出手解开了女子受封的穴道。

那女子嫩脸泛红,星目半合,柳眉微蹙,半晌才幽幽开口道:“既是如此,就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我的身份现在还不便告知,但你早晚会知道的。”

沈莫离怔了一怔,犹豫片刻,道:“你走吧。”

“多谢了!”那女子飞身跃起,凌空消逝。

两番遭遇这一神秘女子,沈莫离却并未向陆炳透露只言片语,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与本案并未有实际牵涉吧。

当晚沈莫离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神秘女子的身影,闪烁不定,好不容易迷迷瞪瞪了一会儿,又被陆炳派来的人吵醒了。一睁眼,居然天已蒙蒙亮。

陆炳正在府中焦急等候,一见沈莫离便压低了嗓音道:“永淳公主的贴身侍女小翠已被我派人带到府中,现在书房内。皇上召我进宫议事,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不要吓着她,此事也切莫对外声张。”

沈莫离应声遵命,陆炳便匆匆而去。

书房内的小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被锦衣卫指挥史陆大人盯上。莫大的恐惧感让她瑟缩着,浑身发抖。见到沈莫离进屋,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吓得面无血色。

“你不用害怕。”沈莫离和颜悦色,温言道,“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关于永淳公主的。”

“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小翠的脸色愈发惨白。

“坐下说吧。”沈莫离示意她坐下,而后道,“我想知道,公主和驸马的感情怎么样。你到这里来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字,你也无须担心会被公主责骂。”

小翠暗出一口长气,稍稍放松,回道:“据奴婢所知,公主和驸马的感情一直不好。这么多年来,奴婢从来不曾见驸马到公主房中过夜。”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沈莫离问道。

沈莫离心下了然,又问道:“公主是否经常彻夜不归?她的行踪,你都清楚吗?”

小翠道:“公主其实很少住在府内,她总说要回宫去住。奴婢只负责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其他的公主都不会对奴婢说。”

沈莫离道:“那日有人见你给一男子开门,还说公主等得急死了,你还记得吗?那天那男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奴婢记得,那是公主从宫里带来的安公公,他是公主最信任的人。那天公主一早就打发安公公出去,但具体干什么去了,奴婢完全不知道。”小翠道,“奴婢只是见公主似乎非常焦虑,安公公回来后便随口说了一句。”

“你可曾见过公主女扮男装?”沈莫离换了个话题。

“女扮男装?”小翠愣想了半天,才道,“公主喜欢看戏,常请戏班子来府中唱戏,有时候兴起,她会扮作小生,亲自上台与女伶搭戏。”

“驸马没有反对吗?”沈莫离十分惊讶,高贵的皇家公主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荒唐事,难道驸马竟任由她胡来?

小翠低声道:“驸马凡事都顺着公主,不敢有半点儿干涉。”

沈莫离暗暗摇头,这驸马未免也当得太窝囊,太憋屈了。

“大人。”外面响起张涵的声音。

沈莫离出了书房,将门掩上:“有什么事?”

张涵奇怪地看了沈莫离身后的房门一眼,但不敢多问,只道:“万花楼的谢瑶琴让属下来请大人过去一趟,说有重要的发现要告诉大人。”

“什么发现,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沈莫离想起谢瑶琴那浪荡的模样,心中反感。

张涵道:“她说只当面告诉你,你若不去,就别想知道。”

沈莫离眉头紧蹙,张涵暗自好笑,却强忍着未敢笑出声来。

“你回去让她候着,待我办完事再过去。”沈莫离只能无奈妥协。

张涵应声去了。沈莫离转身踱回屋内,又与小翠聊了一会儿,便放她回去了。沈莫离刚出了陆府大门向万花楼行去,突觉腹中饥饿难忍,想起原来还未用早餐,便绕道想去街上买两个烧饼。经过天来客栈时,一名秀丽的少女正在里头打扫。抬头正瞧见沈莫离,她忙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候。那少女便是曾为李媚绘制画像的叶掌柜之女叶婧。沈莫离也认出她来,冲她点头微笑。

“沈大人用过早膳了吗?”叶婧问道。

沈莫离如实相告:“还没有,我就是到这条街上来买烧饼的。”

叶婧笑道:“可巧奴家做了些烙饼,大人若不嫌弃,就进店里来坐坐吧。”

沈莫离想着正好可以借机再询问一些关于李媚的事情,也就不客气了。

叶掌柜见沈莫离来了,也过来打招呼,亲自奉茶。沈莫离让他只管忙去,不必作陪。

沈莫离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连夸美味。叶婧微笑,复又一叹:“这烙饼的做法,还是几日前刚向李媚学的,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沈莫离也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那李媚身上,有何明显的特征?”

叶婧摇了摇头:“我和她也就是比较谈得来,至于身上的特征……”她骤然一顿,“李媚曾问我要治疗蚊虫叮咬的膏药,她说背上不知什么原因,起了许多疙瘩,痒得难受。”

沈莫离想起颜如玉背上也长了许多红疙瘩,愈发地疑惑混乱起来,自言自语:“那些红疙瘩,究竟是怎么回事……”

“病从口入,我猜想是吃了萝卜炒木耳引起的。”叶婧道。

沈莫离惊望着叶婧,等她继续往下说。

叶婧又道:“就是李媚失踪的前一天傍晚,有个女子给李媚送了一篮子食物过来,还陪她吃了一会儿。当天晚上李媚的后背就开始瘙痒。后来我让李媚回想是否吃了什么东西,她跟我说了那篮子里装的几道菜的名字,其中有一道就是萝卜炒木耳。一般人大概不知道,萝卜忌木耳,食则得皮炎。但我们这种开食宿店的,必定要对不可同时烧煮或同时食用的食物了解得一清二楚,否则误害了客人性命可就麻烦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沈莫离急问。

叶婧道:“她用纱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开口说话。我将此事告诉爹爹,他说极有可能就是当日来见过李媚的那两个奇怪女人之一。可李媚不肯说出那两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想,她和那两个女人应该有不寻常的关系。”

沈莫离抬头看了叶婧一眼:“何以见得?”

叶婧淡淡一笑:“李媚一开始说是来京城投奔姐姐的,可自从那两个奇怪的蒙面女人出现后,她就绝口不提姐姐了,这两者之间不会没有关联吧。再者说,如果不是信得过的人送来的食物,她会随便吃下吗?所以,那两个女人和李媚的姐姐肯定有关系。”

沈莫离覃思片刻,霍然起身,疾步而去。

“沈大人,您的烙饼还没有吃完呢……”叶婧在身后喊着,但沈莫离已经无影无踪了。

沈莫离飞速来到万花楼寻张涵,得知张涵和谢瑶琴在一块儿,又飞奔上了二楼。

张涵正守在谢瑶琴的房门外,一见沈莫离,他便苦着一张脸道:“大人,您总算来了,这个女人真难缠,坚决不肯透露半个字,就要等大人过来。”

“让她开门吧。”沈莫离一脸无奈。

张涵耸耸肩,喊道:“谢瑶琴,出来吧,沈大人来了。”

房内没有动静。张涵鼻子一哼:“摆什么臭架子。”伸手便用力敲房门。

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张涵觉得莫名其妙:“刚刚还和我唠叨大人怎么还没来呢,才一会儿就不吭气了,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沈莫离脸色一变,出手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瑶琴蜷缩着身子躺在里侧洞开的窗户下,一动不动。沈莫离几个跨步冲上前去,蹲下身来,只见谢瑶琴双目紧闭,面部扭曲,嘴巴张开,卷紧舌头,和颜如玉的死状一样,只不过面部扭曲程度更甚,十分可怖。沈莫离伸手一探,已经气息全无。尸身还是热的,刚死去不久。

张涵吓傻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我一直在门外守着的,绝对没有离开过半步,而且她刚刚还和我说话了。”

“先别急,弄清楚死因再说。”沈莫离道。

“我去请仵作来验尸吧。”

张涵正要起身,却听沈莫离道:“不用了,是‘见血封喉’,和颜如玉的死因一样。”

张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沈莫离指着谢瑶琴额头上一处溢血的细微伤口道:“你看,这像是针扎留下的伤痕,我想凶手是将毒液涂在针上,刺入谢瑶琴的额头。”

沈莫离说着,留意到谢瑶琴右手拳头紧握,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他将她的手松开来,里头是一只珍珠耳环。继而将目光投向谢瑶琴的耳垂,两边的耳洞很明显,却没有佩戴耳环。

沈莫离紧盯着那只珍珠耳环心想:谢瑶琴可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她临死前想用这只珍珠耳环向我暗示什么吗?

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后,沈莫离起身:“张涵,快找找另一只耳环是否在这个屋子里。”

二人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谢瑶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本《诗词选集》,另一只珍珠耳环就搁在书本上。

“大人,难不成这谢瑶琴一边梳妆,还一边看着《诗词选集》?”张涵甚为奇怪。

“她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沈莫离问道。

张涵窘道:“她说要梳妆打扮迎接大人,具体做什么,属下在门外哪里看得到。”

“我想她是在戴耳环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响动,起身走到了窗边。她当时已经戴上了一只耳环,死前为了暗示什么才摘下来紧攥在手中的。”沈莫离推测道。

“对了大人,我想起来了,谢瑶琴进屋前,我瞥了里头一眼,当时那两扇窗户是关着的,而现在却开着了。我好像……好像还听到了‘砰砰砰’的奇怪声音。”张涵猛然回想起来。

花映月、刘暗香和四个丫鬟都惶恐不已,接连死了两个人,余下的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厄运是否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几个丫鬟也都吓得哆哆嗦嗦的。冰凝拄着一根木棍,她的手在颤抖,连带木棍也微微抖动。

“冰凝,你的脚好些了吗?”沈莫离表示关心。

可儿道:“冰凝说老这样被我扶进扶出的实在过意不去,坚持要自己拄着拐杖走。我只好找人到后山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回来她自己做成了拐杖,刚刚才做好的。”

沈莫离微一点头,又询问从张涵最后和谢瑶琴对话,到发现谢瑶琴尸体的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内,众人都在做什么。

可儿说,她和冰凝一直在屋内,冰凝在做拐杖,而她在缝补衣裳。冰凝也证实了可儿所说的话。

花映月和刘暗香在凉亭内下棋,丫鬟珍珍在一旁伺候着,可以相互做证。只有绮红称自己正在杂役间忙碌,没有人可以为她做证。

“大人,奴婢绝对没有杀害谢姑娘,奴婢与她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害她呀。”绮红急得哭了起来。刘暗香也帮她解释:“绮红胆子很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可能杀人。”

沈莫离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你们都下去吧,放心,我不会冤枉好人的。”

姑娘们都散去了,沈莫离进杂役间察看了一番,又绕到了窗外,这栋小楼的窗户都在同一侧,与门相对,杂役间的窗户上方对着的,正是谢瑶琴房间的窗户。杂役间左边是珍珍和绮红的房间,右边是冰凝和可儿的房间,窗户成一字排开。

命人将谢瑶琴的尸体抬走后,沈莫离重又回到谢瑶琴的房中,对着梳妆台上的那本《诗词选集》出神。

“谢瑶琴的梳妆台上,为什么会摆放着一本诗集?”沈莫离问过可儿,知道谢瑶琴过去虽读过不少诗书,但对诗词并无特别的爱好,平日里也很少看书,他百思不得其解。

“啊,大人。”张涵一拍脑袋,“谢瑶琴跟我说过,要考考你。”

“考我?”沈莫离莫名。

张涵道:“我问她为什么非得你来了才能说,她说这是能够和你单独见面的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他偷瞧了沈莫离一眼,又小心道,“后来她又说,听闻大人能文能武,正好也可以考考你,看你的脑子究竟好不好使。那本诗集,该不会就是她要用来考大人的吧?”

沈莫离脑中灵光一闪,他抓起那本诗集,翻阅起来,当他翻到其中某一页的时候,触电般僵住了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那飘浮不定的思绪刹那间落到实地,许多谜一般模糊虚幻的影子骤然清晰起来。

“张涵,你去弄清楚一件事情……”沈莫离吩咐完张涵后,自己去了天来客栈。

“沈大人,有什么事吗?”见沈莫离去而复返,叶婧颇为奇怪。

沈莫离开门见山:“叶姑娘,你仔细回想一下,李媚住在客栈的那几日,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我是指,例如身体不适,或者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叶婧想了又想,才道:“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李媚嗜睡,整日昏昏欲睡的,像是睡眠不好,特别疲倦。她很讨厌油腻的东西,总是交代我说,要吃清淡的食物,最好是清粥小菜。而且,她似乎偏爱酸的东西,尤其爱吃酸笋。”

“那晚那个女人送的食物,她都吃下了吗?”沈莫离又问。

叶婧道:“李媚那顿饭难得胃口大开,她说那些食物都是她最爱吃的。”

沈莫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辞别了叶婧。

离开天来客栈,沈莫离正准备返回万花楼,陆炳派来的人却匆匆找到了他。

“皇上今晚在无逸殿宴请近臣,指挥使让大人即刻随他入宫。”

沈莫离讶然,自己不过是个副千户,哪里够得上“近臣”的级别。陆炳早已料到沈莫离会有此疑惑,一见面就特意解释:“皇上对你这个武状元印象深刻,你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这次又负责查办万花楼疑案,皇上钦定你参加今晚的宴请。”

能被皇上钦定,这是莫大的荣耀,沈莫离禁不住面露喜色。陆炳却又显出了几分忧虑:“严世蕃也被钦定参加了,此人心胸狭窄,易记仇,当心他在皇上面前让你难堪。”

沈莫离不以为然:“我站得正,行得端,不怕他找碴儿!”

陆炳轻轻叹息一声,不再答话。

明代宫廷饮宴的礼节是十分烦琐的,皇帝入座、出座、进膳、进酒,均有音乐伴奏,仪式庄严隆重,即便是只宴请近臣这样的小宴,也处处体现出君尊臣卑,等级森严。

在乐声中,嘉靖款款而至。嘉靖面容白净,蓄着淡淡的几缕长须,长相还过得去,就是双目过于狭长,嘴唇又较为单薄,使得他的面相稍嫌狡黠冷酷。颇为诡异的是,身为皇帝,他头上戴着的居然不是皇帝金冠,而是道士的香叶冠,显得不伦不类。

“皇上头上戴着的是……”沈莫离疑惑不解。

陆炳立即用警告的眼神命令他住口。之后才极小声地告诉他,嘉靖信奉道教,在道士陶仲文的蛊惑下,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摘下皇帝金冠,改戴道士的香叶冠。不光如此,他还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夏言就是因为坚决不换戴香叶冠,冲撞了嘉靖,而被严嵩抓住了把柄。严嵩借机在嘉靖面前痛斥夏言藐视皇上,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导致嘉靖龙颜大怒,夏言落职闲住。

沈莫离早已听闻嘉靖沉迷于炼丹信道,但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他面沉似水,略一侧头视线正对上严嵩,他发现严嵩的头上也戴着一顶香叶冠,而且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以示将皇上的恩惠时刻铭记。沈莫离将目光移开来,眉宇隐泛着一种不屑和鄙视的神气。

嘉靖的身后跟着两位美丽的女人,方皇后和曹端妃。方皇后模样端庄,颇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大气,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但与曹端妃相比又逊色了不少。曹端妃温婉如涓涓细流,轻柔似缠绵春雨,一对寥若羞月的玉眸,微撩时摇人心旌。嘉靖落座后,方皇后和曹端妃也分别入座,曹端妃的座位被安排在与方皇后对等的上席。妃子与皇后本是不可平起平坐的,嘉靖却让人这样安排,在场的人见了都十分吃惊,但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席间嘉靖频频向众臣举杯,也不忘与身旁的曹端妃眉目传情。沈莫离见方皇后面色阴沉,十分不悦,而曹端妃面对嘉靖时笑意温柔,别过脸时却黯然一敛,心中暗讥皇上竟然让他的两个女人在群臣面前公然争宠。正感无趣,忽见曹端妃眸中的清水涟漪漾开来,似乎正波及陆炳,那夹带传递的,分明满是淡淡的幽怨,无限的温柔。曹端妃似乎察觉到沈莫离正留意她,层层涟漪立时消逝无痕。沈莫离惊奇地望向陆炳,见他双目凝滞,神态萎靡,沈莫离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出言询问,却听得陆炳喃喃自语:“皇上这样做,会害了她……”

一声高喊打断了沈莫离的疑虑——“公主驾到!”

夜风中,一位绿衣翠袖的女子翩然而至,她的衣袂随风飘扬,看上去恍如凌波仙子。沈莫离抬头的瞬间震愕万分,这飘逸若仙的美貌佳人,正是他两度遭遇的神秘蒙面女子。

嘉靖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式向众爱卿介绍,这位是朕的女儿善柔公主,自幼拜武当掌门玉虚道长为师,练得一身好武艺,数月前刚学成归来。巾帼不让须眉,朕的公主,身负道家绝学,也不枉朕一片虔诚向道之心。借此欢聚之机,正好让她一显身手,各位也开开眼界。”说罢含笑望着善柔公主。

善柔公主微屈膝向嘉靖和方皇后、曹端妃分别行礼,而后道:“儿臣就演练一套武当的青冥剑法,为父皇和母后助兴。”

光禄寺少卿示意教坊司奏乐,琴师抚琴,悠扬的古韵在古琴上方弥漫开来。善柔公主接过侍卫呈上的青冥剑,拔剑出鞘,伴随琴声幻化出一片清光剑影。她轻盈飘逸,柔似行云流水,轻若紫燕穿林,虚实相间,变化无穷,配合着那如山静秋鸣、松风远拂、石涧流寒的琴韵,道家超脱尘世的清风雅趣和高洁清静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完美无瑕。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飘飘然神往之,唯有沈莫离替善柔公主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她肩伤未愈,如此动作激烈的舞剑,伤口必定又被撕扯开裂。不知怎的,他的心竟隐隐作痛,有负疚,也有怜惜。

在雷动的掌声与喝彩声中,善柔公主还剑入鞘,动人的身姿和悠悠古韵仍在盈盈回绕。

嘉靖带着得意的神色道:“众爱卿,如何啊?”

座下顿时赞美声四起,众人交口称颂。嘉靖愈发得意起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公主乃千金之躯,尚能以武入道。众卿须眉男儿,国之栋梁,更应潜心修道,即便不期望白日飞升、跨鹤腾云,亦能够驻世延寿,保我江山社稷千秋万代。万不可学那夏言,藐视仙家之术,无法无天,着实可恶!”他说着重重哼了一声。这一哼,让所有的人噤若寒蝉。

“皇上。”严世蕃突然起身,施展起他溜须拍马的才能,“皇上圣明,自古以来,升仙达道者不为少矣。皇上乃真龙天子,泽被万民,必能修成正果。”

见嘉靖对这番话十分受用,严世蕃话锋一转:“微臣观公主的道家剑法,登峰造极,这世上恐怕已难觅对手,只是在座的有位武状元,微臣十分好奇,不知武状元与公主的武艺,谁更胜一筹呢。”

沈莫离心头一凛,陆炳果然料事如神,严世蕃开始找碴儿了。还来不及多想,嘉靖已经开了口:“朕对此也很好奇,谁的武艺更高,比试一下不就可见分晓了?善柔、沈爱卿,你二位意下如何啊?”

沈莫离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善柔公主,瞧见善柔公主的秀目也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神色很平静,但难掩困倦容色。沈莫离知道她的体力已有很大的耗损,又怎能再禁得住与自己比武。但皇上金口已开,如何能让他收回?一时间没了主意,竟是无言以对。

这时却听善柔公主道:“父皇,儿臣武艺尚浅,自然不能与武状元相提并论。若是比武,儿臣定是输家。”

嘉靖笑道:“还未比试,怎么就认输了?方才朕还夸你巾帼不让须眉呢。”

善柔公主面露尴尬,顿时语塞。

曹端妃看出善柔公主为难,低声劝道:“皇上,刀剑不长眼,万一比武时错手伤了对方,那就非同小可了。”

善柔公主对曹端妃报以感激的微笑。嘉靖听了端妃的话,略一沉吟,觉得有理,正准备作罢,方皇后却诚心和曹端妃作对,嘴角一撇,冷笑一声:“皇上,若是连比试的勇气都没有,这道家绝学如何能让大臣们信服呢?”

嘉靖将脸一沉,十分不悦,却正被方皇后抓住了弱点,于是一整神色,道:“今晚就让公主和武状元比试一番,朕和众爱卿也可一饱眼福。但切记点到即止,不可伤了对方。”

沈莫离暗暗叫苦,严世蕃这一招真够阴毒,如果胜了公主,那就是对道家绝学的藐视,存心让崇尚道教的皇上脸上无光。输了,自己这个武状元则颜面尽失。不管结局如何,都对自己不利。但他已经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

善柔公主也是万般无奈,但她语态从容:“父皇,儿臣与沈大人十招之内定胜负,可以吗?”

“十招就十招。”嘉靖看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颇有深意地望着陆炳:“陆爱卿,就由你来担任评判吧。”

陆炳领命起身,经过沈莫离身旁时,他肃然沉声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是赢家!”

沈莫离一颗心扑通直跳,他知道陆炳绝非危言耸听,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公主并非自己的对手,但如果不顾一切赢了她,正中严世蕃下怀,何况他也不忍再伤了公主。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有利局面,就是打成平手。苦思良策之际,善柔公主已携剑而至:“沈大人,出招吧!”她威仪慑人,声音却十分娇脆。

沈莫离怔了一怔,神凝双目,看着善柔公主。善柔公主却欺身直进,一剑刺来。沈莫离一惊,闪身让开剑势,一晃肩,已到善柔公主身侧,右手一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善柔公主慌忙想闪避沈莫离的刀势,已是迟了一步,眼看就要被击中,沈莫离却突然一沉右臂,退了两步。善柔公主趁势一跃,向右方让开数尺,横剑发愣。她望着沈莫离出了一阵子神,长剑封住门户,慢步逼来。她已看出沈莫离是有意相让,心中的傲气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全神贯注,蓄势缓进,左肩伤处却突然一阵麻木,一条左臂登时不听使唤。

她咬牙强忍住,只以右臂再度挥剑向前。沈莫离快速灵活地闪避,单是飞跃闪击,施用两腿和善柔公主缠斗,不肯用手还击。

在场的除了陆炳和严世蕃之外,其他大臣包括嘉靖在内都不懂武艺,只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这二人比武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而陆炳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就盼着十招之内二人能打个平手。

严世蕃早已看出善柔公主身上有伤,沈莫离是有意让着她。严世蕃坐在最外侧的后座,没有人注意到他,善柔公主和沈莫离在缠斗中又渐渐靠近,他心生一计,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暗中对准善柔公主的左肩掷出,石子去势劲疾,正击中她的伤处。

善柔公主吃痛之下娇躯失去了平衡,向前一颠踬,正对着沈莫离手中的绣春刀扑去,沈莫离惊得猛然松手,手中的刀借着劲势飞出,在空中打了个急转,嗖的一声钉在了数丈开外的大树树干上,将在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沈莫离弃了刀后本能地伸手去扶,善柔公主正好跌扑到了他的怀中,她粉脸绯红,立即挣脱开来,勉强站稳了身子,却黛眉紧蹙,痛苦得冷汗涔涔。沈莫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好生尴尬。

陆炳瞧出情势不对,迅即为善柔公主和沈莫离解围,向嘉靖禀道:“皇上,这比武,应当算平手。”

嘉靖疑道:“比武丢了武器,不就是输了吗,怎能算平手?”

陆炳尚未及开口,善柔公主已忍痛上前,道:“父皇,沈大人是担心伤了儿臣,才丢弃了手中的刀。”

“如此说来,是公主输了?”嘉靖脸色一变。

陆炳忙道:“皇上,公主也没有输,公主身上原本有伤,能坚持到十招,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沈莫离心头一紧,陆炳不知道公主是如何受伤的,如今将此事说破,皇上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果然嘉靖满脸疑惑地看着善柔公主:“公主身上有伤?何时受的伤?”

善柔公主低眉顺眼:“父皇,儿臣前两日练剑时不小心伤了自己,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大碍。”

嘉靖的眼神充满了疑问:“既然受了伤,为何不早说?”

善柔公主轻声道:“难得父皇有兴致要看儿臣舞剑,儿臣怎能因为这点小伤坏了父皇的兴致。”

嘉靖的眼中泛上几许温情,这时曹端妃柔声道:“皇上,道家讲求‘仁者,为而不争’,他二人比武时相互谦让,颇具仁者风范,不正是契合了‘道’的境界吗?如此比分出胜负更有意义。”

“说得好。”曹端妃的话令嘉靖豁然开朗,他朗声对众臣道,“今日比武,就算是平手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难得他二人能有如此境界,朕十分欣慰。”

座下众人皆俯首称道:“皇上圣明!”只有严世蕃因诡计落空而眼藏凶光。方皇后妒火中烧,眼波中也闪过一丝阴冷。陆炳对曹端妃报以赞许的微笑,曹端妃回以一笑,却难抑酸涩。陆炳心弦一颤,低垂下头来,不敢再看她。

嘉靖开怀大笑起来,笑罢对善柔公主温言道:“你身上有伤,快回去请太医来瞧瞧。下次练剑千万要留心了。”

“谢父皇,儿臣告退。”善柔公主欲行礼,嘉靖挥手制止。两名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渐渐远去。沈莫离的心思都在善柔公主身上,这会儿见她离去,怅然若失。嘉靖一声“沈爱卿”才让他回过神来。嘉靖笑道:“沈爱卿果然身手不凡,不愧是武状元。”

沈莫离忙道:“皇上过奖了!”

嘉靖显然心情不错,沈莫离和陆炳回去就座后,他又与众臣畅饮一番,直到夜阑尽欢才让大家各自散去。

回去的路上,陆炳叹道:“方才的比武实在惊险,多亏了端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

沈莫离斜掠了陆炳一眼,道:“那颗意外飞来的石子,恐怕是严世蕃捣的鬼吧。”

陆炳冷哼道:“这是明摆着的。”

“大人为何不告知皇上?”沈莫离问道。

“无凭无据,皇上怎会相信?恐怕还要指责咱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善柔公主不是也只字未提被石子击中的事情吗?这个善柔公主,兰心蕙质,真不愧是玉虚道长调教出来的徒弟。”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沈莫离,“你不是嘲讽人家是花拳绣腿吗,若不是她带伤上阵,十招之内,你绝对没有胜算。”

沈莫离窘笑道:“善柔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子,我的确是小看了她。”

陆炳看了沈莫离一眼,笑道:“以你的性子,我真担心你会不顾一切赢了这场比武,你今晚的表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莫非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沈莫离俊脸一热,说了声“我……”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陆炳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笑容渐渐敛去,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陆炳和沈莫离一路沉默直至道别分手。沈莫离回到住处已感疲乏,正准备就寝,忽听得门外有细微的衣袂飘飞之声,他顿时睡意全无,躲到门后全神留意外头的动静。

忽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沈莫离稍作犹豫,还是迅速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善柔公主,沈莫离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了。

善柔公主仍旧一身夜行衣,只是没有蒙面。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透着疲惫:“能进屋说吗?”

沈莫离如置大梦中,声音都显得虚幻不真实:“当然……快……快请进吧。”

善柔公主进屋后,沈莫离手忙脚乱地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为她倒了杯水。

“谢谢。”善柔公主轻声道,“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我是断不会深夜前来打扰的。”

“你肩上的伤……”沈莫离关切的目光萦绕着她。

善柔公主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肩部:“已经上了药,没事了,谢谢沈大人关心。”

沈莫离一阵窘迫,尴尬低语:“前次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善柔公主脸泛羞红,埋下螓首,片刻才重又抬起头:“我知道你已接近万花楼疑案的真相,明日一早就会前往道破一切,所以在此之前赶来向你说明一切。”

“你是想说那贾公子的事情?”沈莫离问道。

善柔公主点头道:“贾公子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了吧?”

沈莫离道:“贾公子,其实是位假公子,她就是皇上的妹妹,永淳公主吧?”

善柔公主不作声,算是默认,又道:“沈大人一定也查到了,我到御花园采摘白色木槿花的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莫离追问。

善柔公主娓娓道来:“我很喜欢白色的木槿花,现在正逢花期,我常到御花园去赏花。那日我见花儿开得正艳,决定采摘一小筐回寝宫,插在瓶中观赏。往回走时碰上了姑姑身边的安望怀安公公,他说姑姑正急着要木槿花,问我可否将这些采摘好的先让他带走。我自然是说好了。”

“后来你就将那筐花给了安公公?”沈莫离问道。

善柔公主微微颔首道:“既然是姑姑要的花,我自然要给。后来我听闻颜如玉被害的事情,知道你们一定会从白色木槿花入手调查,所以我找到了姑姑,我相信她不会害人,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莫离道:“永淳公主将她和颜如玉的事情如实告诉你了?”

善柔公主的脸又红了起来,她只是轻“嗯”了一声,却羞于启齿。半晌才缓启樱口:“姑姑很惶恐,求我帮帮她。一旦锦衣卫查出这件事情,她就没有活路了。”

沈莫离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所以你夜探万花楼,想查出‘见血封喉’在何处,凶手究竟是谁,好让永淳公主与此案撇清关系。”

“其实我也毫无头绪,只是凭着直觉想从颜如玉身边的冰凝开始入手调查,没想到刚刚行动就被你撞上。”善柔公主幽幽一叹,“我回宫后,只有姑姑和端妃真心对我好,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与我聊不到一处。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又……”她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倏然停顿,真挚而恳切地凝望沈莫离,“我恳请你们放弃对姑姑的调查,她真的与此案无关。”

沈莫离同样语气诚恳道:“你放心,只要永淳公主没有杀人,其他的事情,我和陆大人都不会对外张扬的。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谢谢。”善柔公主嘴角间缓缓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后会有期。”她起身向房门行去。

“等等。”沈莫离拦住了她,“我有个疑问。上次公主来找我时,曾说因为见我为人正直,才来与我说那一番话,公主为何认为我是正直之人?”

善柔公主微微一笑:“沈大人的为人,我早有耳闻。尤其能不忿于严世蕃的张狂行径,当面指斥,更是难得。”

沈莫离满心疑惑:“公主怎么会知道……”

善柔公主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情,沈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她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沈莫离一脸茫然,默默发愣。

翌日,沈莫离和张涵用过早膳后,动身前往万花楼。路经闹市,一声娇婉的“沈大人”,让沈莫离猛然止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位粉衣少女欢快地飞奔而来。

“柳小姐。”沈莫离认出这位娇俏的少女是安远侯柳王旬的女儿柳鸣凤。

“沈大人还认得出我?”柳鸣凤秀目含情,“那晚沈大人教训了为非作歹的严世蕃,真是解气,我对大人敬佩得紧呢。”

沈莫离不以为然地一笑:“区区小事,哪里值得敬佩。”

“我说的是真心话。”柳鸣凤笑靥如花,“沈大人这是去哪里?”

“我们大人正要去查案。”张涵插了一句,他心里直乐,沈大人总交桃花运,只是他似乎从来不领人家的情。

柳鸣凤眨眨眼:“沈大人去哪里查案,能带上我吗?我早听说沈大人断案如神,很想见识一番。”

沈莫离无奈摇头,正准备婉拒,却意识到,柳鸣凤正好可以帮得上忙。于是道:“带上你可以,但你要帮忙做一件事情。”

“太好了。”柳鸣凤兴高采烈,“大人要我做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万花楼内,冰凝正拄着拐杖在厨房内烧饭。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走进了厨房,唤道:“冰凝姑娘。”

冰凝惊讶回头。

年轻公子关上厨房的门,走近冰凝,脸上浮现神秘而阴森的笑:“我其实,应该称呼你为颜如玉,或者李娇吧?”

冰凝右手猛然一抖,饭勺脱手掉落到一锅白粥当中。但她很快镇定了心神,拼命摇头摆手,一脸的茫然。

“别演戏了。”年轻公子一声冷笑,“你的底细,我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了。那晚我亲眼见到你掳走了冰凝,再假扮作她回到万花楼!”

“你……”冰凝大为震动之下脱口惊喊,当她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后,已经来不及了。

“真正的冰凝,已经被你杀害而且焚尸了吧。李娇,你好歹毒,不但下毒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还让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的冰凝挫骨扬灰。”那年轻公子语声尖锐。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孟婆派你来的吗,或者,你就是孟婆?”冰凝止不住地全身战栗。

“我就是孟婆?”那年轻公子有些惊异地反问,冰凝慌乱中却误以为是肯定的回答,她凄厉地嘶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我怎么躲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是教主让你来要我的命是吗?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个魔鬼!”

那年轻公子彻底蒙了,什么孟婆,什么魔鬼,完全听不懂。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门被撞开了,陆炳、沈莫离和张涵还有一干手下就站在门外。

那年轻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柳鸣凤,她一见沈莫离立即扑到他的身边:“沈大人,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怎么样,我的表现还不错吧?”

沈莫离微微点头:“是不错。”

柳鸣凤听到沈莫离夸自己,嘴角边浅笑盈盈,意态甚得。

“你们……”冰凝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沈莫离冷言道:“李娇,不用再伪装了,露出你的真面目来吧。”

“她是什么人?”冰凝用手指着柳鸣凤,眼神凌乱。

“这位柳小姐是我请来试探你的,她不是什么孟婆。”沈莫离道。

冰凝愣了一愣,忽然仰脸惨笑起来,笑声带着凄凉和绝望。她颤抖着伸出手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露出了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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