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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吗

那天的晚餐,卓尔一直无精打采。桌上的客人,除了陶桃,她谁也不认识。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陶桃的这个新男友郑达磊。

就算卓尔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她不是已经对大家说过对不起了么,他也用不着这么摆谱儿,那一只伸过来的手像蜻蜓点水,冷冷一碰就缩回去了,名片不递也罢,却连正眼都不看她。他很少吃菜,喝酒也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只是连续地抽烟。隔几分钟他面前的手机就会响起来,有一次他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听电话,卓尔发现他的个子好高肩膀奇宽,遇到门框便习惯性地弯腰;戴一副无框的眼镜,那镜片擦得透亮得就像没有镜片,露出后面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睛。他的脸型方正,鼻梁以及嘴唇处处棱角分明,宽大光洁的额头上,几道粗大的横纹,在灯下给人一种历尽沧桑和负载过重的感觉。他看上去不像个什么老板倒像个政府官员,说是深沉吧,也不尽然,倒是有几分阴沉;说是冷峻吧,也不准确,倒是有点傲慢。

手机又响了。他拿起电话,对方说得挺长,哼哼呀呀的,才一小会儿,卓尔看出他已经明显地不耐烦了。他终于打断了她,叫了一个什么名字,然后说这不关我的事你去找谁谁吧我正忙着呢就这样!

座中有个女人朝他嗲声嗲气地举杯说:郑总刚才那样可不够绅士啊,一句话不肯多说就把人打发了,你难道没听出来,那女孩对你有意思呢……

郑达磊冷着脸说:你难道没听出来,我对她没有意思!

陶桃脸上飞起一层娇艳的红晕。

不好玩。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卓尔迅速在心里判断。一看就知道此人极不随和,像他这种类型的老板,肯定头脑清醒意志坚强,决不会几杯酒灌下去,就会心血来潮要给刚认识的女士,哪怕是女友的女友去南极捐款或是提供无偿资助的。卓尔立即对他失去了兴趣,连他究竟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板也懒得弄清楚了,要不因为他是陶桃的男朋友,卓尔肯定抬腿就走。

只是到晚餐快结束时,有人提起了京城下个月将要举办的一次国际车展,他的浓眉才倏然一挑,眼镜片像两盏车前的远光灯,刷地亮起来。

这一回,听说要进来好多国际上最流行的新款车型,展览中心刚开始预售票就排起了长队。一位男士说,听说展厅将要配备同声传译系统,那是由世界跨国展览公司主办的。我看汽车杂志上说,有一种德国大众生产的“宝来”轿车,带天窗、多功能显示器、风眼大灯、有加热功能的真皮座椅,是一种以驾驶者为产品开发核心的全新设计理念,价格也就和帕萨特差不多,也不知会不会参展……

开始犯困的卓尔一下子精神了,耳朵也竖了起来。

不过真的好车还得是奔驰,要不就是别克系列。在座的男人纷纷活跃起来。

卓尔忍不住插嘴说:动不动就奔驰奔驰,真要想在北京城里奔驰,还是小型车灵活,羚羊啦、赛欧啦,像只小耗子哪儿都能钻。不过嘛,真要有钱,本田雅阁我倒是首选。我喜欢小巧精致的车型,掉头灵活。

有人随口问:干吗那么在乎掉头啊?

卓尔说,遇到塞车,我好随时掉头改线重新择路啊。

那个叫郑达磊的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卓尔在过了三十二岁生日那天起开始迷恋汽车,至今已有三年车史。京城逢有车展,卓尔的身体里早早就加满了汽油。但卓尔爱车,爱的不是机器,不是发动机功率仪表盘保险杠前灯后灯那些功能性零部件,卓尔偏爱汽车外形的款式和颜色,还有座套呀杂物盒茶杯支架呀那些零七八碎的小玩艺儿。卓尔开了三年车,座套已经更换过六次了,从夏季用的竹垫凉席珠帘,到冬天用的皮革混纺纯毛座套,挨个试了个遍。卓尔还有一个绝招,能从偌大个停车场上无数辆轿车里,一辆一辆地把每辆车车主的性别,不大离儿地一一指认出来。

男人和女人喜欢的车,就是不一样——卓尔的话多了起来:男人开的车,外壳上多一半总是落满尘土,玻璃脏脏的,后座堆满了各种东西。女人开的车,哪儿哪儿都是干干净净,座位上有漂亮的靠垫,座套的颜色鲜艳,驾驶台前面,一定挂着可爱的小绒猫小布狗,还有香水盒香水瓶什么的。如果是个有了孩子的女人,后座玻璃前的杂物架上,肯定堆满了玩具娃娃,金发的黑发的漂亮的丑陋的排排坐,像个流动的商场货架,一路开过去,街上的行人全都免费欣赏。

陶桃插话说:这样的车最容易被人追尾,让后头的车分散注意力,造成交通事故。那天我就看到一辆……

有人打断了陶桃的话,问卓尔怎样打扮自己的车。

卓尔随口说:我的车里全是布娃娃,至少有一百多个吧,除了我开车坐的地方以外全都是,人都以为我是娃娃工厂送货的呢。

那个晚餐接下来的时间里,座上的男宾与卓尔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那里头装满了汽车信息,从奥迪到雪铁龙,从劳斯莱斯到宝马,从速度到耗油,从安全气囊到未来的汽车卫星导航系统,酒店包厢变成了一辆高速行驶的超级轿车,越过了楼顶在空中呼啸。

而女主人陶桃,却是一个沉默的乘客。陶桃一言不发,因为陶桃插不上话了。陶桃是银行的部门经理,办事用银行的车,有司机。上下班有班车,节假日上街就叫出租车。陶桃说女人开车太紧张容易长白头发,她不喜欢开车但热爱坐车,所以卓尔有空儿时会拉着陶桃到处去逛,远到京津高速公路边去吃海鲜……

郑达磊的手机又响了,他听了一会儿,放下电话对大伙儿说:对不起,刚出差回来,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失陪了。郑达磊看了看表,对进门来送水果的服务生挥了挥手:小姐,埋单!然后又俯下身对陶桃说,让她自己打车回家。签完单后,他从衣帽架上拿起外套和公文包便匆匆走了。

卓尔当然不能让陶桃独自一人打车回家,她只能说:陶桃我送你。

你觉着怎么样啊?陶桃刚一坐进车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卓尔。

什么怎么样?卓尔故意装傻。

问你对郑达磊的印象啊。陶桃嗔怪地说。

你问我?不等于白问?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人,对男人一向感觉错位,不是麻木不仁就是自作多情。卓尔敷衍着。你自己看着好就行呗。

卓尔的回答显然很让陶桃有些失望,轻声加了一句:我不是早就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么,这几年遇过那么多人,就他真让我动心了。

卓尔盯着路前方的红绿灯箭头,过了左拐的大弯,突然问:

嗳陶桃,这个郑达磊,真的很有钱么?

陶桃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原来是搞技术的,后来下海创业,组建了这家公司,说是个总裁,其实也是给人打工。不过那家公司规模挺大,他好像还占有干股,每年年薪加分红,十几万总有吧。嗳,我可不是看上他有钱,他吸引我的是魄力魅力和实力……

卓尔嘻嘻一笑,蹦出一句话:

陶桃,依你看,像我这样的人,在哪儿才能弄到钱啊?比如,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儿继承遗产什么的……

陶桃在卓尔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说:以前有那么多机会,都被你糟蹋了,到手的钱也不识数,怎么突然又喜欢上钱了?

卓尔差一点就要把南极的事告诉陶桃了。终于忍了又忍,苦着脸说:是啊,我已打算痛改前非,重新认识金钱的价值。哪天你带我到银行去参观参观,看看天下究竟有多少钱在路上旅行。

一路上卓尔胡乱瞎扯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陶桃送到楼下,车子没熄火,她看着陶桃余言未尽地一步一回头,慢慢走进黑暗的门洞。卓尔等着陶桃一步步爬上楼梯,望着五层楼上那个漆黑的小窗亮起来,然后,会有一只柔软的胳膊从窗口伸出来,朝她挥挥手。陶桃手指上的那枚珠戒在灯光中幽幽闪烁,像一只掠过夜空的萤火虫。

每次她们都这样告别。其实卓尔并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但陶桃说她害怕。如果回来得晚,她必须要让送她的朋友,亲眼看到她开了灯上好了门锁再离开,才会觉得安全。这个大都市里的独身女人,像大商场晚间打烊时的珠宝黄金柜台那样,把自己隔着玻璃一道道上锁。

但卓尔不。卓尔不害怕,卓尔练过几天跆拳道,总希望能有机会露一手。

卓尔把车小心掉了头,猛地起动,一会儿就上了白颐路。

都市的夜晚,似乎比白昼更明亮。金色的街灯橙黄的桥灯血红的霓虹灯,像是有无数个太阳正在升起;家家窗口泻出来的吊灯筒灯台灯温柔的亮光,连月亮也不再有阴晴圆缺。车灯如流星雨横着狂扫街市,银白色的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流成了红色。都市的夜空夜夜星光灿烂日月同辉。

都市没有黑夜。都市的女人被黑夜照亮。

卓尔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车里的音乐,她不想让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的音乐,给自己乱糟糟的思路添乱。郑达磊临走的时候,那道询问的目光,从他的镜片后面透出来,越过了陶桃的头顶,像一根根雨丝般的细针扎在卓尔脸上。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此刻仍留着那一阵犀利的散箭,凉飕飕划过皮肤的感觉。

一盏硕大的红灯,如同一头巨兽血红的独眼迎面扑来,飞碟般发出炫目的光芒。卓尔急急刹车,她系在车前窗下的那只小绒兔子,也摇摆着长长的耳朵,剧烈地晃动起来,在红光的映衬下竟然像被剥了皮似的鲜血淋漓。刚才的饭桌上,卓尔逗那些人说自己车上有一车娃娃,其实,这只独一无二的小绒兔,才是她的最爱。

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南极的事告诉陶桃呢?自她搬到望京去之后,她和陶桃的见面少了许多。也许是由于郑达磊的出现,前一段陶桃也没工夫搭理卓尔了。但卓尔还是觉得,在她和陶桃之间,好像有一种比地面距离更无法测量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把她们隔开。卓尔说不出那是什么,她看不见它,只能偶尔察觉到它,如同一条游动的蛇,冷不丁从草丛中蹿出来。

卓尔忽然觉得怪对不住陶桃的,为着刚才在车里,自己对陶桃急切的提问,表现得那样漫不经心、不坦诚、不热心和不够意思。

如今陶桃有了一个可心的男人,她本该为陶桃感到庆幸的。

毕竟,她和陶桃有过那么一段共同的漂泊岁月。就像苍茫的大海中随波逐流的两个落水者,抓住了同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她们彼此都已是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由于她们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都已暴露在对方面前了,她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保留可难为情的。她们把手里仅剩的一块被海水泡涨了的饼干,还有盛着最后一滴雨水的水壶,交到了对方手里;她们用自己的长发披洒下的阴影,为对方遮挡阳光;用两个人的双腿做桨,合力在水上划出一个个前进的漩涡。她们小心地避开鲨鱼,绕过无人的荒岛,一个睡去的时候,另一个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个饿昏了的时候,另一个轻轻地用歌声唤醒她……终于她们的脚趾触到了柔软的沙滩,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她们爬上岸的时候,连头发都缠结在一起了。

那时她们比现在年轻。两个年轻的单身女人,从两个刚刚结束了的故事中走出来,正要走进后来的两个故事中去——无论是鲨鱼还是荒岛,是风浪还是舢舨,都正好符合她们关于历险的全部理想。

红灯消隐在黑幕中,窗前的小兔子忽然像是钻进了草丛,闪着绿莹莹的眼睛回头瞪着她。卓尔踩了一脚油门,刚想加速,却发现自己并错了线,这意味着她得从前面的桥下绕一个大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

那一年,卓尔刚刚从加拿大回到北京,原先和刘博结婚时住的他父母的房子,是不能再去了;卓尔的父母都已先后去世,虽然弟弟卓越有房,但卓尔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独立的空间。那时候中国的广告业好像还没有完全觉醒,卓尔拿着她在国外的那张工艺设计毕业证书四处求职,一时竟无人赏识。卓尔只能用她有限的一点点钱,先租一处价格低廉的小房子,住下来再去找工作。有朋友给她介绍了地铁沿线八角站附近的一套两居室,与人合住,房租一人一半。

急于安顿下来的卓尔,把她的全部家当——两只大箱子和一大堆纸箱,塞进了那套窄小的单元房门厅时,看见另一间屋严严实实地上着锁,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起来问一声,那个“同居”的房客,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卓尔走进了只能容一人转身的卫生间,在厕所蹲坑一侧的洗手池上方,一眼望见了与那灰蒙斑驳的水泥墙极不相称的一面精致的镜箱。打开镜箱,里面的玻璃隔板上,有一瓶浴液、一瓶洗发露、一瓶摩丝,都是启了封的,晃一晃,里面咣咣响,剩了不少。还有一把梳子,上面沾着一根丝线一般长长的栗色头发。

是个女人。卓尔松了口气。

但卓尔入住后,一连半个月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的踪影。卓尔每天早早起床,搭早班地铁进城,满世界奔走去寻找合适的工作,回到住处早已天黑,身子累得散架,胡乱对付些方便面包子什么的,倒头就睡。她是从厨房的垃圾桶里,以及厨房外的阳台晾晒的衣物上,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地熟识她的同屋的——

比如说,“娃哈哈”酸奶的空盒、“燕窝莲子八宝粥”的空罐、法国“卡泊尼深圳红”葡萄酒的空瓶、“德芙”巧克力的包装纸、“德利斯”火腿肠的塑料袋、“无锡排骨”的锡纸、新鲜的荔枝壳和柚子皮,还有吃剩的速冻饺子和馄饨,就连方便面都是碗仔的,用完就扔了。那种碗仔的“辛拉面”,卓尔从来舍不得买,卓尔吃的都是比较价廉物美的简装“康师傅”。有一次卓尔在厕所的塑料纸篓中,瞥见一种“丝网超薄护翼卫生巾”的包装袋,那是最贵的牌子,像个吸血鬼,一个月就得被它吸去几十块钱。那些在阳台上湿淋淋滴水的乳罩内裤什么的,卓尔本不想理会,但卓尔也得晾衣服,将那女人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商标就蹦到眼里了——“黛安芬”肉色蕾丝胸衣及底裤、“ESPRIT”名牌内衣。卓尔刚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国内的名牌不甚了了,但“ESTEEIAUDER”也就是“雅斯兰黛”这样的国际化妆品名牌,还有“CHANEL”也就是夏奈儿这种国际名牌香水还是认识的。卓尔想自己是遇上个富婆了,人未见已是先声夺人。再转念一琢磨,觉得不大对头,既是富婆,还用得着在这月租八百块的旧房子里,跟个陌生女人合住么?京城什么样豪华气派的高档住宅,没给富爷富婆们预备下呢?

这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女人。卓尔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侦探,被迫窥视着同她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那个女人把自己琐屑的垃圾一件件摊开来让卓尔过目,令卓尔有些难堪。

每天清晨,卓尔拎着那些垃圾袋去楼下倒,她是侦探兼清洁工了。

有时卓尔故意晚些出门,希望能等到那女人起床。但那个女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她走了才会醒来,卓尔只等到过一张纸条,请她把当月的房租四百块钱留在桌上。那字儿是用碳素笔写的,使卓尔意外的是那字迹居然中规中矩的十分秀气。卓尔按照要求把钱留在桌上,觉得有点像毒品交易的方式。半夜时分,熟睡的卓尔偶尔会被房门上钥匙转动的响动吵醒,矇眬中,听见高跟鞋嗒嗒的脚步,然后是卫生间长时间哗哗的流水声。若是卓尔要上厕所,刚拧亮自己屋的灯开门出去,只见长裙一闪,那女人的门已关上了。

没多久卓尔发现,比垃圾更难堪的,是声音。

这种建于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太不隔音,有一次,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就在贴着她床边的那堵墙后面嗡嗡嘤嘤,后来是女人嘻嘻的笑声,再后来,女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与哼哼,夹着男人粗重的鼻息……卓尔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女人的声音最后变成了起伏的尖叫,竟然穿透了厚重的棉絮,在卓尔的耳膜上吱吱钻孔。卓尔差点以为那个女人被谋杀了,但卓尔那时没有手机无法报警,惊骇中,却听见那声音戛然而止,过一会儿,传来了叽叽咕咕的亲密低语……

卓尔恍然大悟,一阵脸红心跳,竟有了类似偷儿的感觉。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漱,见那女人的房门依然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卓尔终于见到那个隐身人般的同屋,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那段时间她正在同朋友们合伙卖书,就是通过关系从出版社批发一些最低价的工具书和典籍类的实用书籍,然后到一些大单位去卖,由于价格便宜,销售量也算不错。那天傍晚她办完了事,正好就在苹果园附近,便回去得早些,却见昏暗的门厅显得比往常亮了许多,原来是那扇紧闭的房门打开着,亮灿灿的斜阳如同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从门那儿斜射过来。靠近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令卓尔十分惊讶的是,椅子旁边的小桌上竟然堆满了书——那个女人竟然趴在书堆里写着什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夕阳下背着光迎着她走过来。卓尔最先看到的是她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遮住了她多半个面孔,一条雪青色碎花的无袖连衣长裙,使她修长的身材显出几分窈窕。她甩了甩头发,在逆光下侧过了半边脸,脸上的皮肤在光的暗影下过于苍白,却如丝绸一般光洁柔滑;高挑的鼻梁和眉骨,有些像混血的女子;只是深眼窝下那两只浅褐色的大眼睛,虽有几分妖媚,却掩不住疲倦和忧郁的眼神。卓尔很快判断出她并没有化妆,那湿润而鲜亮的嘴唇是天然丰满的,细长的秀眉弯曲得恰到好处。她朝着卓尔走来,卓尔进一步看到了她丰满的胸脯,用那种尖尖的胸衣罩杯箍着,夸张地突出了乳房的高度。她几乎碰到了卓尔的肩膀,那么无意的柔软的一触,一下子破坏了卓尔刚才的第一印象。

卓尔一时很难判断她的年龄——二十多岁人的眼睛是清澈而单纯的,不似她的眼神那么游移沧桑;若是三十多岁,眼角无论如何也该有了年龄的细纹,皮肤不该像她那么光滑细嫩。卓尔曾在国外见过的一些有钱的贵妇,把自己搞得像个瓷人儿似的真假难辨。卓尔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女人把两张单据递给她说:正好你回来了,这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一共74块8毛,上个月我一个人住,是32块3毛,我很少在家,除了洗澡也不用什么水电。所以我想你应该多分担一点,算你40块整吧,怎么样?

卓尔把单据接过来,把背包放下,伸手从里头找钱包掏钱。她打开钱包,然后愣在那里。

她的钱包里一共只有三十五块零五毛钱。她想起来,离结账发钱的日子还有六天。

卓尔当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卓尔根本不觉得没有钱有什么不好。她没好气地对那女人说:先欠着行不行?你看我的钱包,这么瘪,还得吃饭呢。再过几天吧,加上利息,我付你50块,行吗?

那女人也愣了一下,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她说我的妈呀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瘪的钱包呢,你那两年在国外都干啥来着?行啦,五十就五十吧,你可别赖账啊。顺便问一句,你用了我的摩丝和发露没有?卓尔从“我的妈呀”那熟悉的语气声调里,听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东北口音,还有鼻腔里那种靠后发出的嘹亮的共鸣音,也是东北女人特有的。那个她幼年时曾经坐过雪爬犁的大荒原,忽然勾起了卓尔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差一点,卓尔就要问她从东北的什么地方来。话到嘴边,忽又想原来她同样也窥视着我呢,她怎么知道我曾在国外呆过?她抬起眼好奇地往那女人的屋子瞥了一眼,一只小床上一条玫瑰红的床单,玫瑰红的枕头,玫瑰红的窗帘,使得她的房间像一座玫瑰花圃,一阵阵花气袭人。桌上的书也码放得整齐,若是同卓尔混乱的房间作个比较,她那种女人的温雅与洁净,真有点让卓尔惭愧。

那女人又说:以后你洗完澡,把地擦干了,别弄得一地水进不去脚。厨房卫生间隔三差五地常收拾收拾,早晨走的时候关门别太重,我都是晚上的课,早上起得晚,别吵我。要是有人找我,就说你刚搬来什么都不知道。

卓尔心想我还兼保安和传达室呐!有点欺人太甚了吧。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嘛。晚上的课?是你给人上课还是你在听课呀?

卓尔不吭声,径自回屋关上了门。卓尔决定若是再有男人半夜在墙上“钻孔”,等她挣到了钱,一定另找一个住处,房租哪怕贵点儿也不在乎。

卓尔一周后付清了那五十块钱,后来的几个星期里,卓尔和那个女人“声音相闻、垃圾相见”,却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个东北女人没有再带男人回来过夜,卓尔一时也没有找到更便宜而又交通便利的住处,就那么凑合着住了下去。有一次卓尔有急事,跟那女人借她的手机用,那女人竟然问她是打本市还是长途。如果后来不是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卓尔很难想象自己会和她这样的人交往下去。

卓尔的富康车驶入了高楼林立的望京小区,在楼下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停车位。下车前,她照例拍了拍挂在挡风玻璃前的那只小绒兔,对它说了声晚安。雪白的小兔在银色的路灯下,像月光下的一片云彩,呈现出腾空飞翔的姿态。

卓尔进一步认定,私家车当然是有性别的。

卓尔开门进屋,顾不上将旅游鞋的鞋带解开,硬是把两只脚活活挣了出来,一下甩得老远,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客厅中央的地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得先把自己彻底地放松一下。这个仅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再简陋也是自己的窝,虽然她喜欢背着房子上路,但她的蜗牛壳也是需要睡觉的。

小客厅的灯光从她头顶上泻下来,那是一只纸质的白色大圆球,白天的时候,它像一只五洲四海都被冰雪覆盖的地球仪,只等灯一亮,那些冰雪在光影的旋转下一滴滴融化了,变成乳白色的奶油淌下来,把她包成了一根爽滑柔润的雪糕。同这雪白的灯光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屋子里的家具:两把黑色的椅子、黑色的餐桌、黑色的电视柜、黑色的电视、黑色的音箱、黑色的电脑、黑色的画框,差一点儿,卓尔就把墙也涂成黑色了。卧房却是全白的,白墙白床白柜白床罩,点缀着一只黑色的床灯。房间里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比如说那些时髦的铁艺和玻璃砖装饰物。

搬家后,陶桃特地来参观过。陶桃发表了三点观后感:一,除了电脑外,几乎全是伪劣产品;二,客厅是个黑夜,卧室像个病房,整个儿黑白颠倒;三,面积太小只容二人勉强过夜,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得重新换房,分期付款得不偿失,属于投资失误。

卓尔问:孩子从哪里来?真新鲜。

陶桃说:孩子?孩子本来就在你身上呐。只不过是由另一个男人,把他唤出来而已。我已经掐死了一个,你还想跟我似的?

陶桃的声音就在天花板下荡来荡去,随着地球仪上融化的奶油,一滴滴淌下来,浇淋在卓尔的头发上。卓尔觉得自己的手掌上沾满了陶桃呕吐的黏液,还有黑褐色的血块,像被绞肉机绞碎的肉末,从锋利的刀片下一团团挤出来……

卓尔交了水电费后大约半个多月的一个深夜,卓尔躺在床上看书,正要迷糊入睡,听见门厅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了,接着是微弱的呻吟,挣扎着往卫生间去了。后来卓尔听见了从卫生间传来的叫喊,是被撕裂或是被剜剐却又极其压抑的喊声。卓尔什么都来不及想,跳下床就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她看见那个女人的下身全是血,地上和她的睡衣上也都沾满了血腥的污物。卓尔跑回房间把自己所有的大小毛巾都翻出来为她止血擦身,再用吃奶的力气把她抱回房间,那女人面色蜡黄气息奄奄,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喃喃说她快要死了,让卓尔快把她送去医院,现金在她的手袋里。卓尔穿着睡衣跑到大街上拦出租车,塞给司机20块钱让他把那女人背到车里,等到卓尔把她送进急诊室,那女人已近昏迷。填写病历时,卓尔傻眼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陶桃……陶瓷的陶,桃子的桃……那女人忽然睁开眼,异常清醒地说了一句。

一个小时以后,当陶桃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卓尔才知道陶桃的病,是药物流产引起的大出血。药物流产的安全系数应是99%,而那个1%却让陶桃遇上了。

卓尔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与这个同居一室已久的女人正式相识。然后是护理、探视、接回去、再护理。卓尔去买红糖鸡蛋、买乌鸡煲鸡汤、买红枣桂圆、买油盐酱醋挂面大米……卓尔像个小保姆似的忙里忙外,那个月她卖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差点让合伙人给开除了。

陶桃这个名字,是和“流产”两个字一同出场的。一个漂泊在京城的流产的单身女人陶桃,竟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她床边,更没有一个人像西方的爆炸案发生后那样,声称对此事负责。卓尔轻手轻脚地走进陶桃的房间,见她苍白的面孔像一朵被遗弃的白玫瑰,正在迅速枯萎凋零。卓尔握着陶桃的手,那手是冰凉而干涩的,就像那枝白玫瑰的花茎,正在萎缩腐烂下去。卓尔觉得有点恶心,一种鄙视的、厌恶的感觉,像苍蝇一样在她头顶上嗡嗡盘旋不去。她为陶桃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无奈;她无法扔下陶桃不管,任何一个女人若是处在她的情形下,也许都会这样做的。没有生育过甚至没有机会流过产的卓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过路的游侠,背着一个她无意中碰上的弃婴,行走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沙漠上,却不知前方何处才能找到水井。

那个叫做陶桃的漂亮女人,此时她变得多么丑陋呵。往日瀑布一般的黑发散乱地蓬松着,枯草似的缠绕着黯淡的脖颈;玫瑰色的被单下,丰满的胸脯塌陷下去,不会有乳汁从那里流出来。那个曾经给予她欢爱的男人在哪里呢?她究竟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去做流产?曾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无辜的生命,悄悄地钻进了那个温暖的子宫,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母亲,如此粗暴地强硬地驱逐出来了,变成了一堆血块和肉渣……卓尔的鼻子酸了一下,喉咙堵住了,喘不过气来。黑色的沙漠无边无际,没有云彩的天空中,连一只秃鹫一只老鹰都不见……卓尔回想起来,陶桃服药后的最初两天,本应是肚子疼痛最厉害也最难受的时候,而住在隔壁的卓尔,居然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呻吟和叹息,陶桃始终就没有央求过卓尔的任何帮助。她宁可一个人独自挺着,一直熬到实在熬不下去了——女人的自尊和承受力竟然是如此巨大的么?卓尔在那一瞬间不由对陶桃心生怜悯,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温暖的水流,就像人们所说的分娩后胀痛的乳房溢出了浓甜的乳汁一样。那水流来得湍急汹涌,从深山里的一眼暖泉中奔泻出来,冒着雾状的热气,一点点扩散开去,然后蓄积成一汪波光粼粼的池塘,将陶桃整个身子轻轻环抱。温泉的清水浸润着洗濯着陶桃的手脚,陶桃的脸上开始泛起了淡红的血色,她的手指变得柔软,她的眼睛重新有了亮泽,她的唇线一点一点渗出红光最后勾出了嘴唇的形状,当她把嘴唇张开的时候,卓尔知道她不会死了。

躺在床上的陶桃很少说话,她总是闭着眼,说过一声谢谢后再没有任何表示,她从未向卓尔解释过流产的原因,卓尔从她偶尔睁开的眼睛里,能感觉到一种无从发泄的懊恼,倒好像是卓尔造成了她流产,或者是卓尔凭什么知道了她流产。清醒后的陶桃对卓尔说的第一句话是:劳驾你把桌上的电话本儿和手机拿过来,给我那个学校打个电话请假,说等我阑尾炎手术恢复了,我会把课都补上的。

卓尔就是在那一天,才知道陶桃在一所大学的金融专业念自费走读生。这似乎比陶桃做人工流产更让卓尔惊讶。

卓尔终于原原本本地获知有关陶桃的全部故事,是在稍迟些日子以后了。未等卓尔整理好她的惊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得卓尔突然变成了陶桃仍在进行中的故事里的一个不光彩的同谋。

陶桃的“病”稍好了些,依旧每晚去学校听课。那个晚上卓尔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听音乐,有人很重地捶门,卓尔隔着门问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找陶桃。卓尔又问那你是谁,那人说我是陶桃的老公。那种很特殊的广东口音,在瞬间激活了卓尔的记忆,她想起那个半夜,隔着墙壁传过来的男人的声音。可是他如果真是陶桃的老公,陶桃流产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再说陶桃从来也没有说起过她有一个广东老公啊。平日里马马虎虎的卓尔,忽然记起陶桃第一次向她收水电费时的叮嘱,顿时心生百倍警惕。卓尔是那种在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松弛懈怠状态,而一旦出现“敌情”便即刻大智大勇的人。卓尔冲着门缝大声说:陶桃早就搬走了,你怎么不知道?那男人说我给她手机打电话有半个月总关机,我找不到她了。卓尔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走吧。那男人还在门外磨蹭,卓尔把音响开到最大挡,对门外的苦苦哀求充耳不闻。

那天晚上陶桃回来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在走廊里弄出很大动静。卓尔开门开灯,见门口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陶桃抱着一只系着彩带的金色巧克力盒,神色紧张地问卓尔,是不是有个广东佬来过了。卓尔点头:那人说是你老公。陶桃咬着嘴唇不说话。卓尔又说,我告诉他,你搬走啦不知道去了哪里。陶桃的眼睛抬起来,巧克力盒掉在地上,她伸出胳膊环过卓尔的肩说:我的妈呀,没想到你这么机灵。

那天晚上陶桃坐在她玫瑰色的床单上,给卓尔讲了一个故事。其中的男主角,一个矮矮胖胖的私营企业老板,按月把她上学所需的学费和生活费打入牡丹卡,但他决不会一次支付超过她基本需求的钱数。他宁可每隔一段时间,从深圳飞到北京来一次,为女主人公购买各种高档的衣物和食品,然后同她睡觉。她流产的孩子就是最近一次睡觉的产物。但她不想要那个孩子,因为她不想同那个人结婚。

卓尔走神了,她想起了厨房的那些垃圾。

卓尔把话咽了又咽,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不想同他结婚,干嘛还用他的钱?

陶桃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我得把学上完啊。

故事讲完已是深夜,卓尔的脑袋沉沉灌满了糨糊。她似乎懂了陶桃,又好像更不懂。

卓尔终于懒懒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伸着懒腰到卫生间去洗澡。她在小小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倒上了泡泡浴粉,然后像一条光溜溜的鱼一般滑了进去。她看见自己娇小的身体,在水中白色的泡沫里浮起来,只露出浴缸尾部两只脚上十个半圆形的脚趾,像十只排列整齐的小簸箕,在云纱般的泡沫上随波逐流。她把身体尽量放平了,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身体的晃动,雪花飘飞的水波里,有两颗粉红色的樱桃,躲躲闪闪若隐若现;可惜托着那樱桃的白色冰激凌圆球太小了,在水面上几乎看不到它们,只有一丛黑色的水草,在泡沫中羞答答地时起时伏……卓尔的手从胸脯往腰下的大腿一一轻抚,温水和泡沫的爽滑,带给她一种漂流的快意,使她禁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属于自己,所以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出售还是出租。”——那个晚上卓尔在感动和感慨中,对陶桃脱口而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格言,令她自己也颇为惊讶。第二天早晨卓尔醒来时,才发现昨晚的宣言并不包括她自己。因为她并未亲临陶桃那样的山穷水尽,她除了身体之外,还有许多东西可用,比如说,头脑。

陶桃为了躲避那个所谓的广东老公,一连几天借住在外没有归宿。那些价格不菲的食品在门外堆放了多日后终于一件件少下去最后不翼而飞,实在叫卓尔痛心。陶桃开始说服卓尔尽快搬家,她说两个人继续合住肯定能够找到合适的房子。卓尔那些天的销售正忙在关键时刻,她显然尚未敏感到陶桃的建议背后,藏匿着更大的忧虑和隐患,所以抱着侥幸心理一天天拖延着,直到另一个男人在一天晚饭后突然出现。

那是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像大多数东北男子那样,嘴唇上方留着两撇杂乱短粗的日本式八字胡须。他的面目憔悴两眼黯淡无神,穿一身皱巴巴的深色西服,拎一只瘪瘪的灰皮包,破旧的黑皮鞋上落满尘土。那时卓尔正好打开门去倒垃圾,守候在门边的人影把卓尔吓了一大跳。他用一口浓重的东北方言,小心翼翼地打听陶桃是否住在这里,又很快更正说陶桃的父母告诉他陶桃的地址所以肯定没错。有了上一次成功的经验,卓尔不假思索地说这儿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她不认识这个叫陶桃的女人所以请他快些离开。

那人又嘟囔着说了些什么,终于期期艾艾地退去。卓尔没有手机无法给陶桃打电话询问,她想若是每隔两周就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找陶桃,那么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但事实证明那天晚上卓尔犯了轻敌的错误,当深夜时分卓尔终于等到陶桃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扑在她怀里的陶桃竟然面如土色、满脸是血,身上是泥,眼角青紫,半边脸都肿起来了。陶桃不说话,跌跌撞撞走进房间翻箱倒柜,然后拿着一沓用橡皮筋箍着的百元大钞走出来递给卓尔说:麻烦你把钱给楼下那个男人送去,刚才你见过他,不要认错了。

卓尔慌慌张张地冲到楼下,那个男人果然在拐角等着。他把钱胡乱数了数,塞进那只灰皮包,把拉链小心拉好。脸上完全没有了傍晚那种谦卑,小胡子恶狠狠地翘翘着,对卓尔说:你听着,这不是敲诈,你报警也没用。这钱是她欠我的,她害了我一辈子。她就是躲到天边儿,欠我的情也得还上!

那人消失在黑暗中,卓尔魂飞魄散,上楼时腿都软了。

那个深夜在卓尔的脑中留下了近于惨痛的记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陶桃流泪,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而后涕泪滂沱,无声地饮泣到小声啜泣到激烈抽泣直到最后嚎啕大哭。陶桃扑在她玫瑰色的枕套上,泪水像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下,把她美丽的玫瑰园冲出一片深坑与黑洞。卓尔拧了毛巾递给陶桃,她发现陶桃的眼泪原来竟像苦胆一样黏稠,它沉淀了陶桃三十多年咽下的全部苦水,然后从泪腺里猛然突围出来。

那个晚上卓尔也哭了。她搂着陶桃说别哭了别哭了,自己却放声哭了起来。她哭是因为不知道陶桃为什么而哭。泪水流进了卓尔嘴里,从未似这般酸咸苦涩。卓尔终于感觉到有一种叫做同情的东西,从她心的深处一滴滴分泌出来。

过了几天后,陶桃告诉卓尔在城南找到了新的住处。她们手忙脚乱地搬家,像一次不可告人的仓皇逃窜。新的住处墙皮一块块脱落,天花板渗漏着泛黄的水迹。但卓尔手舞足蹈充满了历险的亢奋,趁机将杂乱的家什一件件重新布局。有一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前夫刘博的声音,他说卓尔你真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卓尔觉得刘博那人其实优点挺多,比如这句评语,就具有某种预见性。

搬到新居后的陶桃,与以前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她主动对卓尔说既然我住的是大些的房间,房租我出五百你出三百好了,她买来金红色的水蜜桃碧绿的砀山梨总是同卓尔一人一份,下一碗馄饨也要分给卓尔一半。那个学期白天她开始在银行实习,晚上若是有空,她会给卓尔讲一些自己以前的事情,给卓尔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盲区(主要是男女关系)填充许多实用的知识,并不断纠正着卓尔的散漫和愚钝。卓尔一步步走近陶桃,一天天看着陶桃把做女人的全套硬件和软件,从南辕北辙的电子公司采购齐全,然后自行配置成为她最需要或是最适合她用的一台性能精良的微机。

卓尔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倒霉的男人。陶桃从那所大学的金融专业毕业后,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顺利进了一家银行工作,几年后当上了部门经理。陶桃很快帮卓尔物色了一份做保险业务员的工作,然后把自己所有的亲朋关系都介绍给了卓尔,卓尔的保险业绩因此很是出色。有一次陶桃天刚亮就来找卓尔,让她赶紧到东北去一趟。陶桃的老家有人告诉她一个信息,说是嫩江地区自产的联合收割机价格,比虎林一带低了许多。她让卓尔带上所有的钱到嫩江去找一个人,预付30%的定金,买下了十几台崭新的康拜因。卓尔雇了十几个司机,亲自押着那个车队,就像赶着一群步履沉重的大象,慢吞吞沿着公路爬行,一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终于赶在麦收前,把十几台康拜因全部开到了虎林县城。卓尔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场上的一群孩子吓得四散而逃,以为野人从天而降。康拜因转手出售,一家伙赚了十几万,而陶桃却分文未取。她指点卓尔用这笔钱与人合伙投资,在一条公路边上建了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建成后不久,高速公路擦边而过,加油站转手卖了高价,卓尔就像做梦一样摇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款婆。

九十年代前半期,似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陷入了疯狂挣钱的漩涡。卓尔发现钱这个东西原来是一种潜伏在人体内的病毒,到了适当的时机就会不可遏制地无限复制,进而全面发作。卓尔内心的欲望被莫名其妙地激发起来,抱着她的钱罐漫天寻找着下蛋孵鸡的机会,终于在一年后把那笔钱像满天鸡毛一样抛洒得上天入地踪影全无,最后带着自己瘦得像苦瓜似的小脸,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陶桃身边。

卓尔事后回想,自从她挣得第一桶金之后,太忘乎所以自以为是了,后来所有的转折关头,她都没有听陶桃的指点劝告。但如今悔之已晚,金钱像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陶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苦口婆心的训导从深夜持续到凌晨。

一开始卓尔还耐着性子听,到了后半夜,便是忍无可忍:

你明知我不会算账,干吗让我去冒这个风险?你有经商头脑,你自己干嘛不去,你要是下了海,不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何苦让我去受这个罪啊……

陶桃冷冷地看着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后来陶桃说了一番话,这番话让卓尔至今刻骨铭心。卓尔发现自己从那天晚上开始才真正了解陶桃,尽管她觉得陶桃的说法可以算得上一种奇谈怪论。

陶桃说:这世上的事儿,我比你看得透彻,一个女人不能太优秀了,要是一不留神当了女强人,这辈子就没好日子过了。远的有那个希腊女船王什么的,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些男人究竟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钱。近的例子呢就不必多说了。我已经颠簸得太久了,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几年折腾的,我可不想把我这份好工作折腾没了。你记住,女人的幸福跟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首先要有安全感,这是女人的生理特性决定的,人一旦违反自然规律肯定没好结果,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你(陶桃欲言又止,但卓尔猜出了陶桃的意思,完全是出于礼貌,陶桃不好意思说像卓尔这样不够漂亮的女人,当然是要靠自己的),我原以为你有多能耐呢,拿得起放得下的,天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必须得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呀。

陶桃紧急制定了挽救卓尔的计划,把一败涂地的卓尔介绍去了一家跨国医药经销公司做代表,也就是向京城的大小医院推销进口的西药新产品,然后按销售额分成,那一段时间卓尔收入颇丰,买车和买房的预付款就是那时候攒下的。但卓尔很快就对推销厌恶之极,那时候广告业已经如火如荼,她试着做了一些广告设计竟然大受欢迎,不久后有一家新创办的豪华女性时尚杂志招聘美编,她去应聘,一举击退众多对手,短短一年多便升任艺术总监的位置……陶桃曾因卓尔的“叛变”恨得咬牙切齿,其实,那时候陶桃就该明白,她根本改变不了卓尔。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

卓尔曾经有过很多很多钱,有钱的时候,整天得琢磨着让钱下蛋,忒累得慌!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没钱的时候,她才发现拥有几根鸡毛也是好的。

卓尔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打开了浴缸塞子放水,让那些泡沫拥挤着从孔道中不情愿地排出去,一边用淋浴器的花洒马马虎虎冲了冲身体,飞快地把自己擦干。她看见身上的红樱桃与洁白的冰激凌圆球,清晰地凸现出来,水草蓬松土地滋润。“但你自己是吃不到它们的,你只能体验别人享用它、抚摸它的快感”。卓尔脑子里闪过陶桃的语重心长的教诲,又想着老乔的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弄来,一头扎进乱糟糟的床上,昏昏然睡去。

陶桃至今租住在一座旧民房五层上一套两居室中,并不是陶桃买不起房,而是陶桃暂时不打算买房。对于未来的住房,她有长远而缜密的考虑。

她在窗口望着卓尔的白色富康车,像一只脱兔猛地蹿出去老远,很快消失在稠密的车流里,陶桃放下窗帘,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拿起电话拨了郑达磊的手机号码,传来占线的忙音。

她还不想睡。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聚会,不像她事先想象的那么开心。

卓尔始终不肯说一句郑达磊的好话,这种女人的小心眼儿,陶桃见得多了。女友之间的嫉妒,微妙得就像眼影的颜色,那是因为卓尔遇不上像郑达磊这样多金而又专情的男人。郑达磊在晚餐上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做给陶桃看的,他很懂得那个不要对女友的女友过于亲密的戒律,这正是郑达磊为人厚道处事谨慎的地方。可惜他总是那么忙,大家还没尽兴就散了,真是让人扫兴……

陶桃起身为自己冲了半杯咖啡,斜躺在沙发上。灯光朦胧,她依稀闻到,空气中还浮游着几天前郑达磊留下的气息。那条雪白的长浴巾,是郑达磊用过的,她任它按着原先的姿势依旧搭在椅背上,那种毛茸茸的暖白色,像天上飘来的白云,把她的记忆轻轻地覆盖了……

她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冰河,从北方的雪原上蜿蜒穿过。冰排碎裂了,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声。原野绿了,河水变得宽阔而清澈。草叶黄了,一行行大雁往南飞去。在河的尽头有一个黑点,缓慢地往下游驶来。那是一条半新不旧的客船,只有在每年夏秋,才会十天半个月在小镇码头上露一次头。一个21岁的高个儿女孩从小镇陡峭的河岸上走下来,拎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坐在河堤上等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追上了她,拽着她的胳膊拉她回去。那男人说我不是已经为你离了婚么,我不是已经让你当上打字员了么,我很快就会提拔到县里去了,我准能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人武部长啥的,你还想要什么?你早已是我的人了,跟我回去结婚吧,咱好好过日子……她挣开了他的手,摇摇头,朝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走去。她知道若是错过了夏末这最后一班船,冰封的河面就会冻结她最后的希望。男人的泪流下来,像那条河一般湍急。男人说你还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腊月里嫩江冰底下的重唇鱼,我也能给你逮上来……她一只脚跨上了搭在船舷上的木跳板,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啥也给不了我,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日后在这百里地见不着人影的江窟窿里刨鱼,一开口说话就带一股子大子味儿……

那条河流到一个县城,她在那里换汽车,踏上了哈尔滨的江堤。松花江波涛汹涌,比故乡的河宽阔气派,但雪花飘起来的时候,封冻的江面却和老家的河没什么两样,把她所有的梦想都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下了。她在一个教授家当了几个月保姆,挣够了火车票钱,便坐上火车往那个没有冰雪的南方去了。深圳的每一座高楼的窗口都在向她召唤,街上的车流喇叭声声,像海边一艘艘的远洋轮正在鸣笛起航。她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所有的人都称她为小姐,但小姐一个月的小费只够用来买衣服和廉价的化妆品。几个月以后,一个矮个子的广东男人出现了,他把她带到了郊外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那房子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壁灯吊灯,每一个房间的墙上都包着大块的锦缎,看起来就像一座餐馆或是歌厅。那个男人看上去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他说北方的女人就像模特儿一样,生出的孩子定是优良品种:乡下的女人是矮脚鸡,两个矮子生来生去也只能生出一棵矮脚黄杨木。她住在那所大房子里,过了一年百无聊赖的日子,她听不懂那个矮男人的话,听懂了也没有话可同他讲。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结婚可以,你得送我去读书。要不将来的孩子就像你一样没文化、要读书就得去北京,你三天两头不让我睡觉,我读书怎么读得好,毕不了业到哪年哪月才能同你结婚?

她终于坐飞机到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天空多大呵,只有在飞机上才能把世界一眼看遍;比起来,嫩江平原就只是天空的一个角落了。飞机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个高度,坐过了飞机,才知道地上的人都像蚂蚁一样了;飞机是一种速度,在飞机上,你才知道青春的岁月没有车轮可以追回。她从此再也离不开飞机了,在中国,也只有从首都的机场,才能飞往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彻底摆脱了那两个倒霉的男人。就连卓尔也不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谈也罢。某些情况下,过错是能用钱来抵消和赔付的。

在多次更换过一个个有钱但没文化、有文化但没地位、有地位但没钱的男朋友之后,陶桃终于如愿迎来了三项指标均高于合格底线之上好大一截、这个有钱有文化也有一点地位的中年男人郑达磊。

她和他是在一笔银行信贷业务中认识的。陶桃一把就抓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使得郑达磊后来在他公司的融资拆借各种金融业务中,都会事先征求她的意见。他频频地约她喝茶吃饭,陶桃很快得知,郑达磊几年前就离了婚一直独身单过,有一个女孩,已经送往英国读高中等等,统统是利好消息。

一个女人若是干得不好,又怎能嫁得好呢?陶桃觉得那样的女人真是愚蠢。但一个女人若是干得太好,嫁给谁去呢?她时时提醒自己不要犯更愚蠢的错误。

她又打了一次郑达磊的手机,被告知暂时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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