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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狼们爱情

夜空云仍然疙疙瘩瘩的,大部分天空还露着,风中有了星星雨丝。

荒原的夜晚比白天热闹,那些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充分地享受自由而和平的时刻。

倾巢出动,捕食、追逐、嬉戏、打闹、谈情说爱。

昆虫则尽情鸣唱,青蛙也亮起大嗓门,咕咕地叫着一番表现。

独眼老狼喜欢这样的夜晚,月光洒满汩汩流淌的小河,蓝色的星光在粼粼水面上闪烁。一只百年老龟从水中射出幽幽蓝光,像夜晚荒原飘忽不定的鬼火。

近处的岸边兀立棵骷髅一样的黄榆老树,传说此种树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烂。此刻,老黄榆树背驼如弓,头给雷公削去,所剩的残肢龟裂、枯槁,但却挺立不倒,是千年不倒吗?它见证了沧桑的岁月。

每年独眼老狼都要在此树前拜谒、凭吊。

老黄榆树下曾经发生过一个悲惨的故事:青年时代的独眼老狼,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族群中很多青春妙龄的异性,向它投来痴情的目光。狼们苦苦捱到春天,尤其是女狼躯体内像有一条河,冰崩水泻地轰然武开河,昼夜不停地流淌着激情,躁动不安。

独眼老狼的初恋在春天,也在这个春天里它懂得了一生必须懂得的族规,或者说是法则:随便地谈情说爱不行。群居动物必须有秩序和铁的纪律,何况狼是最守秩序的族群。真正得到教训是在绵绵春雨之夜,哺乳动物对春雨都易产生绵绵情思,雨丝抖出长长萌动和诱惑,性熟了的它春情乱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多次探出洞口,窥视槡树下的洞穴,盼望那张生着蓝色眼睛女狼的脸庞出现。蓝汪汪的眸子让它渴望和奋不顾身,把族群规矩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一见钟情,漫长的冬天里,在飘雪的夜晚它瞥眼蓝眼睛,就爱上了它,严格的族规限制它们随便见面,它只有在洞里思念了。洞口的积雪融化,青草味渐浓,它再也抑制不住冲动,整夜呆在洞口,凝视槡树方向。

时任狼王的尖嘴巴,它发现独眼老狼爱恋得太直白露骨,决定惩一儆百,拿它开刀。不过,本族代代狼王中,顶数的尖嘴巴老谋深算,它不露声色,悄然注视事态的发展,寻找适当的机会再惩罚、教训它们。其手段残酷,足以使破坏清规戒律者警醒,铭心刻骨自己的过失。

洞外飘洒着春雨,树叶发出簌簌声音。

忽然,电闪中出现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正是独眼老狼朝思暮想的。它径直奔过去,钻进向往已久的洞穴中,急不可待地一起滚到宽畅的洞底。

蓝眼睛时年二岁,正值豆蔻妙龄,美中不足是身体瘦小,病恹恹并没影响它的美丽,多愁善感病态的美堪称狼中的林黛玉。狼林黛玉就没人林黛玉那样幸运了,消化系统的毛病导致长期腹泻,体质非常虚弱。在弱肉强食、崇尚勇猛凶残的狼群里,它显得不太合适宜,弱者必然遭到全群对它歧视和仇恨。

每次全群行猎,蓝眼睛都无所作为,还常拖集体的后腿,滞缓了攻击和逃逸速度,这更激起群狼的愤恨,唯有独眼老狼不嫌不弃地一如既往地爱它,且爱得死去活来,表达爱的方式是竭尽全力去照顾它,将自己仍分得的那份食物主动送给蓝眼睛,自己忍饥挨饿。

有了这份爱情,才使体弱多病、倍受欺侮的蓝眼睛活下去,度过难熬难捱的老冬,和食物极其匮乏的春三月。

潮湿的洞底有点霉味儿,也充满了女狼诱惑的气息。狼表示爱的方式在人看来有些恐怖,更会令其它动物不寒而栗,它们用猎杀动物的方式,去咬致命的区域——颈部。

独眼老狼将一腔强烈、火爆的爱,全凝聚在锋利的牙齿上,朝蓝眼睛清瘦的脖子咬一口,甜滋滋的液体顿时涌入嘴里。

这一特别的吻几近残酷!然而,蓝眼睛因被爱激动得不可言状,眼睛里盈满泪水。有生以来还没一只男狼热烈地爱过它,从未得到如此痛快淋漓的异性的爱。

遭遇激情的蓝眼睛周身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迎接雨夜从天而降的爱情,初夜总是难忘的……它们完成了造物主赋予的神圣使命。几个月后会有一个或两个生命诞生吗?其实这并不重要,独眼老狼欲望得到满足和宣泄。

雨夜让生灵们多情,独眼老狼伸出湿滑的舌头,一点点地把一切都献给它的情人脖子上的血舔干净,那牙痕很深的伤口血已止住,用不上一两天的工夫就可以愈合,并不感染。

爱归终是件消耗的事,它们都有些疲惫不堪,相互依偎着睡着了。荒漠上的报晓鸟开始啼唱,黑夜渐逝,黎明将至。

蓝眼睛甩起尾巴抽打着独眼老狼,轰赶它出洞,它仍然恋恋不舍地离开。

独眼老狼刚爬出洞,猛地一阵旋风袭来,它还没等反应过来,脖子被尖利的东西刺破,这绝对不是爱的表示……如注的鲜血喷涌,天旋地转,它昏厥过去。

独眼老狼醒来时已经是正午,它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狼王尖嘴巴毫不留情地惩罚了不经“明媒正娶”而获得交媾的犯族规之徒。

惩罚很奏效,独眼老狼果真收敛,不敢再去蓝眼睛的闺房——洞穴偷情,它被狼王彻底震慑住了。

仅仅是一次偷情,没有新的生命诞生。爱又不能继续的蓝眼睛,遭受失恋和病魔双重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毛管发乌,牙齿也在不该松动的年龄松动,独眼老狼偷偷摸摸送给它的鹌鹑、蚂蚁鸟,那么细小骨头都难嚼碎啦。

嗷——嗷呜!

深冬一个夜晚,狼王尖嘴巴集结全体人马,到百里之外的村庄去叼羊。与其它狼王一样,狼王尖嘴巴孤傲而残暴,它绝对不准许参与行动的狼动作迟缓、怯阵、贪生怕死,或离阵脱逃。

蓝眼睛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跟随大队人马踏上捕食征程。

近百只饿狼奔突的场面恢宏浩荡,蔚然壮观。每只狼就是一支离弦的箭,射出树林,穿过草地、跨越土岗。所经之处,弱小动物闻风丧胆,仓皇逃窜,急忙缩进洞穴。

独眼老狼始终紧挨着它钟爱的蓝眼睛行进,呵护蓝眼睛。当它落在队伍后面,就等一等它,用嘴巴朝前拱蓝眼睛,使其撵上队伍。

这次捕杀很成功。狼王尖嘴巴身先士卒,冒着看护羊舍人的枪口,勇敢地与之拼斗,咬掉他手中的沙枪,拖拽着发烫的枪管丢入饮羊的土井中。控制住火力,众狼得以越过高高的围墙,血洗了羊舍,叼走了几十只肥羊。

狼群迎着猎猎寒风,满载而归,直奔老窝。

独眼老狼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归途上发生了……

亮子里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镇,它的位置很重要,满铁在此拐了弯,直奔奉天,向北不远就是俄人的铁路。火车站驻守着兼肩负护路任务的日本关东军的守备小队,人员分散到各个火车站,小队部设在亮子里。

这是典型的东北三合院,原是一个皮毛商的私宅,因靠近火车站,被征用做兵营,本来就很坚固的院落,重新加固后更加坚固,保留了原有的四角炮台,新增了地堡暗枪。

荒原几绺胡子窥视此院许久,只是未敢轻举妄动。卢辛也在窥视之列,先进的三八大盖枪让他手痒痒。他明知这次是冒险来攻打,成功率有多大,实在难以预测。

“大当家的,你是不是三思……”匪队中的水香(军师)项点脚说,他婉转地劝阻。

“不,为了那批狼皮,也要和日本人一比高低。”卢辛毅然决然。

“狼皮,狼皮。”项点脚自语。

明知把握不大,有些用鸡蛋去碰石头的意味,卢辛仍旧不改主意,原因就在那三十二张狼皮上。

说到狼皮,要先说说卢辛匪队。早年卢辛是俄军的一个骑兵中尉,日俄战争其间,上级派他率一队骑兵到爱音格尔荒原执行任务,在亮子里一带被压五省绺子擒获。胡子准备放走他们,堂堂正规骑兵硬让流贼草寇给缴了马和枪,卢辛觉得无颜回去,索性拉起杆子,落草为匪。

爱音格尔荒原上活动几股俄罗斯人胡匪,当地人称他们为花膀子队,卢辛成了花膀子队长,不过他按东北土匪风俗,自称起大当家的(大柜),项点脚是四梁八柱的水香(军师),一切与中国土匪无二。

“大当家的,望水(侦察)的回来了,韩把头明天往亮子里镇送一批狼皮。”项点脚说。

“噢?”卢辛眼睛一亮。

“大约有三十多张。”

“白狼皮?”

“是,白狼皮。”

“太好啦,白狼皮。”卢辛咽下口水。

爱音格尔荒原有一群白狼出现,在狼王老狼独眼的率领下,为躲避韩把头的追杀,夏季逃向荒原深处,冬季回到香洼山,大雪封山,天然的屏障阻挡了猎人,待雪化时它们又逃入荒原。

韩把头在这一带狩猎很有名气,最早撵大皮——捕貂,有一首民谣唱道:

关东山,三件宝:

人参、貂皮,靰鞡草。

韩把头干了多年的充满神秘惊险的捕貂行当,两年前辗转到爱音格尔荒原,他盯上了那群白狼。便把他的狩猎队拉到玻璃山,与香洼山遥相而望。去年,独眼老狼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没率众狼离开香洼山,直到现在还隐藏在那里。

根据行帮的习俗和规矩,狩猎讲究地盘,韩把头先到这里安了营扎了寨,就等于占领了这个围猎场子,其他的狩猎帮就不能在此行猎。白狼群在韩把头的场子上,没人和他争猎这群狼。

夏天,正是白狼哺养小崽的季节,狩猎帮规严格规定不能打,甚至都不可以惊扰它们生儿育女。实际上,韩把头成了白狼群的保护神。

几十人在封猎的季节呆在山上,人嚼马喂的消费,韩把头的馕中渐空,他不得不动用所存的皮货,到镇上变卖。买掉狼皮的另外原因,他打算购置几张鱼网,和一条小船,到荒原上的水泡打鱼,以接济狩猎队的生活……三十二张白狼皮,是头几年猎获的,他特别喜欢,一直没有出手。到了人缺粮食马缺草的时刻,也只好卖掉了。

“路上要小心,挑大路走,别走背道。”韩把头叮咛。

“放心吧,老把头。”刘五说。

“卖掉皮子,遇到合适的鱼网,接直买回来。”韩把头叮咛刘五。

“哎。”刘五答应着。

韩把头派最信得过的刘五去亮子里镇送狼皮,又指派四个神射手随行,其中就有吴双,此人骑马打枪都是把好手,最关键的是他曾当过胡子的炮头(胡子的内四梁之一),深知匪道,真的遇上几十个胡匪,周旋和抵挡都离不开他。

刘五他们走下玻璃山时,卢辛已派项点脚带十几人埋伏在半路,地形对项点脚有力。通向亮子里镇必经一段夹干道,两侧是数丈高的土岗,长满了没人的蒿草,项点脚就把人埋伏在两侧,等待刘五他们钻进来,就如猎物钻入口袋,不费吹灰之力可制服他们。

当然,此处离关东军守备队的野外地堡太近,一旦枪响,惊动了护路的日本人,也就麻烦了。

“速战速决,尽量减少与守备队冲突。”卢辛叮嘱项点脚。

“我明白。”项点脚点头。

隐蔽好后,夹干道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项点脚所处的位置是制高点,从这里俯瞰整条沟底,也可以望见铁路旁边几里路间隔的低矮的水泥地堡,方块射孔阴森森的。完全想象得出,一双眼睛正透过射孔朝外瞭望。

刘五骑马在先,进入沟壑他警惕起来,猎人生就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眼睛盯着路两旁的植物。

啁啾,啁啾!一只大鸟飞入沟壑间,刘五盯住它,经验告诉他,树棵子里藏匿着人马,鸟绝对不会落下。

大鸟低飞着,朝一棵树扎去,接近树梢时突然飞向天空,这一动作让刘五心一颤,他随口滑出:“不好,有埋伏。”

同来的几个人尚未缓过神来,项点脚的枪响,最先落马的正是刘五,前额被子弹掀飞,刘五死得很惨。神射手没发挥作用,其实是没来得及发挥,躲藏在暗处的匪徒令他们猝不及防。

砰!砰!

接着又有两个人挨枪,毙命马下,剩下马驾相当好的吴双,枪响后他疾速滑下马背,大头朝下,两只脚死死地勾住鞍子,倒骑着马逃出沟壑。见同来的弟兄毙命,仇恨涌上心头,他临逃走前,甩枪撂到来年两个花膀子队的人。

匪徒欲去追杀逃跑的吴双,项点脚叫住他们:“别追了。带上狼皮,快走!”

三十多张白狼皮捆在马背上,旋风般地驰出夹干道。也仅仅是走出沟壑几步远,守备队小队长林田数马带人截击项点脚他们。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刘五是螳螂,项点脚是蝉,林田数马就是最大的赢家黄雀。

“到我北极熊嘴里的东西,林田数马你也敢来掏。”卢辛发狠,“白狼皮我要拿回,还有你的三八大盖枪。”

卢辛和他的花膀子队要破釜沉舟。

躺在榻榻米上的林田数马,身下就铺着一张柔软如锦缎般的白狼皮。哼唱着他的家乡伊豆小调儿,词是古歌:

春夜何妨暗,

寒梅处处开,

花容虽不见……

哐!骤然一声枪响,林田数马虎身而起,抓起军刀冲了出去。

“什么人?”林田数马出门碰上神色慌张的士兵小松原。

“报告队长,是胡子。”小松原说。

“哪股胡子?”林田数马问。

“不清楚,队长。”

“喔,不要慌,你同我上炮台去。”

小松原紧随林田数马跑上坚固的东南角炮台。

几个日本兵朝外打枪,林田数马通过瞭望口向外看,只见卢辛在马上喊着:“冲啊,弟兄们!”

林田数马轻蔑地笑笑,说了一句中国成语:“以卵击石!”

守备队的院墙很高,四角炮台的火力封住,想靠近墙根儿都很难。女“集中火力,攻击大门!”卢辛下了一道命令。

木质大门是守备队院落的最薄弱部位,枪弹穿不透,胡匪们就朝大门扔手榴弹,带来的那门笨重的土炮发挥了威力。

嗵!一团火球滚向木大门,被炸开个窟窿。

“再开一炮!”卢辛喊着。

天全阴了,云盖住了月亮和星星,雨点密实了。土炮被雨水打湿,浑身水淋漓,先前射出的一炮,炮管灼热烤脸,雨水打在上面,立即化成一团蒸腾的水气。

炮手装上药,反潮的土炮怎么也点不着。

“开炮!快开炮!”卢辛大喊。

炮手再次点火,还是点不着。

“我来!”项点脚以鸡啄米的速度点脚过来,从炮手的手里抢过点火的东西,做出了惊人之举,“看我的!”

情急之下,项点脚采取了超乎寻常的行动,他像一只灵捷的猫,向上一蹿,爬上发烫的炮筒。

“下来,危险!”卢辛喊。

项点脚坦然自若,弯过身,骑在炮筒上直接向炮口点火。

刹那间,嗵地一声,炮弹射出!

守备队院木大门顿时被炸开。

软弱的雨丝抻得很长,细如发丝像抻面,一个面点师精湛的手艺。

独眼老狼很会享用,扬起头张开嘴,让那清凉的雨丝直接落入,咽下天赐的免费饮料满不错的。

雨帘中的回忆,心绪便湿漉漉,独眼老狼在雨水中回忆。

现在一无所获两手空空的蓝眼睛,尽管努力前行跟上队伍,还时不时地落在后面。

“坚持啊!”老狼独眼鼓励它,用尾巴抽打它的情人。

蓝眼睛体力越来越不支,它咬紧牙关,速度还是提高不上来,与众狼拉开距离。

狼王尖嘴巴威严的目光投向落伍者,发出催促跟上的嗥叫。

但是,蓝眼睛实在迈不动步,走走停停歇歇喘喘。

狼王尖嘴巴也算仁至义尽,见独眼老狼徘徊在蓝眼睛的左右,做出决定:扔下独眼老狼照顾它。

“你和它一起走吧。”狼王尖嘴巴用狼的语言对独眼老狼说。

“YES!”独眼老狼也用狼式英语回答。

狼王尖嘴巴率群狼匆匆赶路,拖起一片尘埃,滚滚远去。

空旷的荒野只剩下独眼老狼和蓝眼睛,那时荒原杀机四伏,离开群体危险陡增十倍。

月光暗淡,冷风嗖嗖,寒霜纷纷落到汗流浃背的身上即刻融化,蒸着热气。虽然已经摆脱了羊主人的追杀,身负重任的独眼老狼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同蓝眼睛拼命追赶群体。

夜深了,寒流袭来,蓝眼睛冷得发抖,独眼老狼紧紧挨着蓝眼睛走,用自己的身体给它暖一暖,寒冷的夜晚里,这样做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摆脱寒冷困境的唯一出路,尽快回到巢穴。

到家的路程还很远,如果幸运不遇到猎人捕杀,天亮以前还可以赶回领地,去分得属于自己所得的战利品——羊肉或内脏。

已经听不见群狼蹄子叩磕冻土的声音,独眼老狼它们仍然能准确无误地跟随队伍走,因为有明显路标——狼屎、狼尿。

只要有伙伴在后面,走在前面的狼总会顾及后面的狼,给它们留下东西来告诉行走的方向。尚未冻硬的便溺,给独眼老狼指出了追赶的路线,一点都不会偏离。

它们俩已经被队伍远远甩到后面,即使拼命撵一时半晌也撵不上。天亮前赶回的强烈愿望,促使独眼老狼做出了大胆的选择:抄近路,横穿过一条河。

后来事实证明,独眼老狼这个选择极其愚蠢。

河已冰封,覆盖着一层积雪,且光滑如镜。

蓝眼睛走上去没多远,身体摇摆,猛然失蹄滑进冻裂的冰缝中,只露出半个嘴巴。

“噢,噢!”蓝眼睛发出很微弱的求救声,它的身体一点都动弹不了。

独眼老狼急得在情人面前走来走去,它在想如何救蓝眼睛出来。想来想去,还是用嘴叼它出来。

独眼老狼咬住蓝眼睛的颈部,使出全身力气,可是它纹丝不动,像长在冰上一样。

几次这样的努力都失败了。

独眼老狼筋疲力尽。

蓝眼睛望着它,眼里噙满泪水,目光是那样的无助和留恋。本来它们还有许多美好事情要做啊!

独眼老狼瞻望遥远的香洼山,想到了伙伴们,嗥叫吗?很快它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伙伴们根本就听不到求救的呼唤。

独眼老狼没眼睁睁地望着,一刻也没停止动脑筋。

在动物界狼属于最灵性和智慧的动物,当牙齿解决不了问题,它想到借用工具。猩猩用木棒砸坚果,苍鹰叼乌龟摔向石头……独眼老狼想到了什么呢?

近在咫尺的岸边有棵枯死的黄榆树,独眼老狼准备借助树。方法是:咬住树干,将尾巴伸给蓝眼睛让它叼住,而后使劲朝上拉,思路和方法都对,只是冰缝死死卡住蓝眼睛。

一次,两次……

一天,两天……

一切办法都想了,都试了,都没成功。

独眼老狼蹲在冰缝旁日夜守护它,叼食喂它。

裸露在空阔的荒原间是相当危险的,天敌们难找到这样攻击它们的机会。冰缝毕竟不是洞穴,不能抵御攻击者。

一只苍鹰最先发现陷入冰缝的蓝眼睛,它闪电般地从高空俯冲下来,要捕杀猎物。

独眼老狼奋不顾身地保护蓝眼睛,苍鹰被咬伤后恨恨地飞走。

苍鹰的攻击提醒了独眼老狼,裸露是危险的。它去捕食前,叼来树枝、莪蒿将蓝眼睛遮蔽起来。

空中的敌人躲过去了。然而,秘密到底被发现了。

一支由数匹马和猎犬组成的狩猎队发现了蓝眼睛,命运可想而知了。

“白狼!白狼!”有人惊呼。

“捉住它们。”韩把头说。

剿杀、围歼中,独眼老狼凭机敏,在猎人的枪口下逃脱。

卡在冰缝的蓝眼睛束手就擒。

独眼老狼躲在不易被猎人发现的地方,目睹他们将蓝眼睛倒悬在黄榆树上,剜眼、剥皮、掏心……那悲惨场景让独眼老狼铭心刻骨。

蓝眼睛的血腥味,已经被岁月风雨洗刷殆尽,枯死的黄榆树成为独眼老狼心灵里的墓碑。

思念比雨丝抻得更长,独眼老狼此时蹲在枯榆树下,面临默默流淌的河水,嘶哑地对月哀叫,洒下滴滴浑浊的老泪……

倘若明天不去继续追赶大角马鹿,它要在此处呆上几天。

院大门给炸开个大洞,木头燃烧着。

卢辛一抖马缰绳,坐骑从火圈钻进去,紧接着数匹马跟进去。

令卢辛意想不到的是,院内并没有激烈的抵抗,没人朝他们开枪。整座院子不见一个守备队的人影。

“钻沙还是吐遁啦?”卢辛嚷着。

遇事项点脚头脑极其清醒,他思忖后道:“不对,恐怕这里边有什么阴谋,赶快离开。”

项点脚是卢辛的外脑和智囊,他的话卢辛深信不疑。从胡匪的组织机构上讲,项点脚是四梁八柱之一的水香,充当的正是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

“日本人搞的什么诡计?”卢辛迷惑。

“这个院子里有暗道机关,”项点脚在马背上,用他那条短腿朝某个角落指指:“林田数马比狐狸狡猾,他见敌挡不住我们,就从暗道逃走了。”

卢辛的眼睛扫荡院子:“哦,暗道?”

项点脚说:“地道。”

“地道?院子里有地道?”卢辛惊异。

“我们的弟兄铁桶一样包围着大院,兔子的大人也跑不出去,显然他们是从地道跑的。”

“搜查他们的地道。”卢辛说。

“大当家的使不得,使不得啊!”脚项点脚说明道理,“就是找到了地道,也抓不到他们。狡猾的林田数马早跑掉了,他可能去四平街搬兵……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赶快撤离的好。”

“撤!”卢辛发出命令。

花膀子队临撤出大院前,把守备队洗劫一空,能掫上马背的带走,带不走的也不甘留给日本人,放火烧了。

卢辛满载而归——十几杆三八大盖枪,三十多张白狼皮,还有一些茶叶。

马队飞奔一些时候,卢辛勒住马,转身回望亮子里,熊熊大火燃烧着,映红半边天际。

从行驶的火车首车——挂在整列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林田数马眺望亮子里,用一只好眼睛,另一只眼睛包着纱布,血浸透过来,花朵一样在愤怒的脸上开放。

“队长,胡子烧了队部。”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嘴巴颤抖,一腔的怒火直往上烧,他没让火苗窜出喉咙,一句话也没说,痛苦地闭上眼睛。

火车晃动将盖在林田数马身上的军大衣弄掉,小松原拣起来给他的队长盖好。

林田数马眼睛闭着,准确说那只好眼睛闭着,伤的那只眼想睁开也不可能,没眼睛也不影响他的思索,相反闭眼倒可以集中精力想事情。他在想今晚的遭袭。

“我低估了胡子。”

林田数马对胡匪了如指掌,尤其是对爱音格尔荒原上的几股大匪,成气候的大绺胡子更是了解。日俄战争后,攫取了东清道铁道南段及其附属地与辽东半岛租借地的权益,成立关东军的守备队起,随着配置在满铁沿线就来到亮子里,从此与当地的土匪(胡子)打起交道。

胡匪打家劫舍,杀杀砍砍抢抢夺夺的,很少与守备部队正面冲突。林田数马为使铁路线免遭胡匪骚扰,采取抚慰政策,给他们一些弹药、马匹、衣物什么的,最后是互不相犯。

这一把软刀子不是扎谁都好使,卢辛的花膀子队就不受用。

“北极熊到底是为什么?给他们枪,给他们钱都不接受,非和我们敌对?”林田数马百思不得其解。

被邀请到守备队部喝茶的胡子大柜沙里闯,说了句粗俗的歇后语:“寡妇生孩子,有老底。”

“寡妇生孩子?寡妇怎么不能生养孩子?”林田数马一串问号,这个中国通一时也弄不明白了。

沙里闯哈哈大笑,说明:“寡妇,死了男人的女人叫寡妇,没有男人睡寡妇的孩子……”

“喔,喔,没有男人的寡妇就不能生孩子,我明白了,可是那老底?”到此,林田数马还是没弄懂胡子大柜说的老底指的是什么。“老底是什么东西?”

“老底……就是寡妇死之前,留在女人肚子里的……”胡子大柜沙里闯费了很大的劲,才使林田数马明白,寡妇要是生孩子,怀的就是她死去男人的遗腹子,老底是什么东西也不难理解了。

一个浅显问题弄懂了,林田数马又坠入雾里,卢辛及他自己怎么和寡妇生孩子的老底扯到一起。

“老底?”

沙里闯说:“最原先把铁路修到中国来的是大鼻子(俄国人),你们小……”

林田数马眉头皱了皱。

“唔,”沙里闯急忙改口,他原想说小鼻子(日本人),守备队长不满意的表情他看出来,“你们皇军也修了一条铁路进来,常言说一个槽子拴不了两叫驴不是?”

“嗯?”林田数马的眉间凸起一座山。

“噢,是一山难藏二虎,一山难藏二虎。于是,你看他们不顺眼,他们看你们眼睛上长眵目糊。”

也许是条件反射,听明白这句话含意的林田数马,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沙里闯也摸了自己的眼睛。

“说你的。”

沙里闯开始说得小心翼翼。

“卢辛当过骑兵,和你们打过死仗……”

林田数马终于明白了花膀子队不与自己合作的原因。找到了原因,也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几年里大大小小冲突几次,你死我伤的损失都差不多。

白狼皮事件的发生可以说是偶然的,林田数马率队沿线检查护路,是例行公事,没特意什么。

韩把头送白狼皮到镇上卖,半路遭劫林田数马碰巧赶上,听见枪响他们带兵赶到事发地,当时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谁和谁动武。稍作观察,见劫匪一色高头大马的大块头,断定是花膀子队。

打与不打,林田数马犹豫只片刻。

“消灭他们!”林田数马记着沙里闯“老底”的话,心里的仇恨发芽,催仇芽速生快长的还有一个原因:林田数马蓦然见到他梦想得到的白狼。

项点脚放弃到手的白狼皮惶惶然逃命,林田数马看着觉得可笑。数个体格魁梧的俄罗斯人将瘦小的项点脚裹挟其间,像狼群带着狈逃走。

林田数马没把落荒而逃的花膀子队放眼里,没有他们冒险来攻打守备队部的概念。轻敌和小觑的结果,是大院被花膀子队包围,来者不善,竟然带着土炮。

林田数马从炮台的瞭望孔看到项点脚英勇的,他不怕死地爬上炮筒上直接点火,守备队长即刻被震慑住了,亡命徒三个字强光一样刺眼,武士的心里霍然崩塌。

“马上从地道撤退。”林田数马决定从地道逃走。

许多队员猜不透队长忽然做了放弃抵挡匪徒进攻的原故,服从命令是不能问其原故的。

钻入地道的一刹那,滚烫发热的东西带着哨响从太阳穴擦过,林田数马感觉皮肤被撕裂,液体流下来时士兵小松原惊呼一声:

“队长你负伤啦!”

周遭在林田数马的视线里呈两种颜色,黑与红。两眼视物的天差地别林田数马联想到波斯猫。

顺着地道守备队逃走,然后沿着路基奔向另一个小停靠站。

眼睛流血不止,看样子难以走到地方,无奈之下,林田数马不得不截住一列行进中的货车。

守备队员迎着火车拼命招手,呼喊,开车的日本司机看清是自己人,而且看清楚受伤的林田数马,急忙煞车,火车在野外停住。

“去奉天。”林田数马说出了他要去的地方,“小松原,我们到满铁医院找你舅舅生田教授,他是一流的眼科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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