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臣尧工作室的这些日子,吉米每天都能见到卢乔西,他和顾臣尧几乎同进同出,看上去永远很忙的样子。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事情,对于卢乔西的认识好像比少年时期更为清晰,他敛眉认真思考的样子总是无端被她记起,很多时候她会反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曾经爱过的男孩子吗?为什么在他身上已经很少再看到自己当初喜欢的影子了?
时间改变了爱情,也改变了两个人的心境。
“你真打算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她可能会毁了你。”卢乔西皱着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个好友。顾臣尧有时候十分狠绝,有时候又显得优柔寡断,就连这种关乎自己前途的事情都看上去这么满不在乎。
顾臣尧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不是不明白卢乔西的意思,但是对于夏妍,心里或多或少的亏欠,毕竟是他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她要这些,那么他给她,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再无任何瓜葛。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我没法给她爱情,而她拿走了我的设计,这样就两清了。”
卢乔西一脸一副你没药可救了的表情,真的会有人因为无法给别人爱情就会觉得亏欠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无法在一起的人,假如十个人爱你,你难道要十个人都一一爱过来吗?这样的逻辑在他眼里显然就是狗屁不通。
“你有病吧顾臣尧?”他第一次怀疑顾臣尧是不是正常。
如果每一个爱你而你不爱的人都要补偿的话,那么等着他卢乔西补偿的人大概可以从楼下排到街尾。
顾臣尧不置可否,这个时候轻微的敲门声不急不缓地响起,他们同时回头,见苏青站在门口,笑看着他们。顾臣尧挑了挑眉,示意她进来。
“我来找卢乔西,好几天没见着,以为又玩失踪呢。”苏青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好意思。
卢乔西微微皱眉,问她:“有事?”
“画展那边……”经她这么一提醒,卢乔西才想起画展那边似乎已经在进行收尾工作,晚上会有一个简单的庆功party,他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卢乔西立刻起身,对顾臣尧挥手道别,出了办公室,远远便看到吉米正耷拉着脑袋坐在靠窗的位置敛眉凝神,看上去似乎有什么难事,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初认识她时,还只是个肆意的女孩子,是那种即便明天是末日,也要快乐的将今天过完的人。他很少会见到她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不开心,也或许她一直把这些不开心的阴暗面隐藏得极好,在他面前,她一向都是快乐的。
苏青跟在他身后,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跳竟然不自主地加快。她看着卢乔西走向那个女孩儿,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而那个女孩儿却浑然未觉,忽然便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洒脱,肆意,张扬,却又……悲伤。
吉米察觉到有阴影覆盖住自己的时候卢乔西已经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了,她猛地抬头,正好瞧见卢乔西面色微微带着笑,他看着自己,双手抱胸,漫不经心。
只那么一瞬,所有的情绪都被迅速收拢。卢乔西只觉得胸腔内有一股闷气,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要不要去画展?”
吉米显然不解,听他又说:“米洛会出席。”
米洛便是吉米喜欢的那位画家,前阵子碰见卢乔西的那个画展,正是米洛到达米兰的巡展。她霍然起立,忘了两人之间过往多年的恩怨,问:“真的?你没骗我?”
“我看上去像骗子?”
“你不像,但你骗起人来比骗子更狠。”她淡淡回应,一语双关,她知道他听得懂。
这些年,是非恩怨,过往纠缠,没想到再遇见他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也渐渐地淡了。果真,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卢乔西驱车前往展览馆,副驾驶座坐着苏青,后座的吉米从上车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
苏青想不通,卢乔西怎么会和吉米突然之间这么熟了,她记忆里,卢乔西虽然背着花花公子的名,却从不主动招惹女孩子,他一向和那些女子保持着距离,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这些年始终独自一人,那天他喝了酒,眼神迷蒙,但她永远记得他的回答。
他说,他终究是背负不起真心了,他欠那个人太多,唯有这样,否则无力偿还。
苏青一直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后来,便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她是知道的,他心里始终有一个人。
吉米的兴奋完全溢于言表,一路上她完全忽略了车里尴尬的气氛,一直思忖着见到米洛的时候该说什么,以至于当真正站在米洛面前时,竟然紧张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当长久以来被你视为精神偶像的人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那种感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一刻,吉米觉得,这些年所有艰辛,都值得了。
米洛对吉米礼貌地微笑,这些年也陆续去过中国的城市进行巡展,但眼前的女孩儿看上去真是一个矛盾体,又想哭又想笑,已经让他先哭笑不得。他对卢乔西说:“这女孩儿真有意思。”
卢乔西挑了挑眉,面上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可不是。那样骄傲的神情,却让苏青觉得分外刺眼。她从没见过卢乔西会为了哪个女孩儿用心,这次却带了吉米来见米洛大师,有多少人想见米洛却见不到,吉米跟着卢乔西,居然就这样简单的来到了这里。
她从前以为,即便卢乔西始终不肯接受自己,但对他来说自己至少是特别的,如今看来,似乎她错了,因为她自以为的特别,远远没有他对吉米的认真。他引着吉米和米洛攀谈,自己则开始着手处理结束后庆功宴的事情。
那晚吉米因为高兴,喝了很多酒,这好像是来到米兰后第一次因为高兴喝醉,从前她买醉,是觉得有太多不快乐,今天她醉,是因为高兴。其实,能见到米洛,同他说一句话她就已经很开心了,没想到却聊了那么长时间,卢乔西大概是知道她喜欢米洛的吧,不然怎么会突然将她带了过来呢?
庆功宴结束后米洛率先离开,等到一切就已经收拾妥当卢乔西才开始思考要怎么处理吉米。他看着吉米像一只醉了的慵懒的猫,蜷缩在沙发里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弯腰将她抱起,柔软的触感熟悉又陌生,心里那个冰冷的地方似乎正一点点的温暖起来,面色不觉变得柔和,时光变迁,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在她身边,以路人或者陌生人的姿态。
把吉米安置在后座,小心关上门,卢乔西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苏青,苏青将他刚才所有的动作表情看在眼里,心一点点变凉,没等他开口,她对他说:“她醉得不轻,你先送她回家吧,我打车回去。”
没想到他没有半分迟疑,只轻轻点了点头道:“好,路上小心,回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没有挽留,没有犹豫,那一刻苏青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这些年在卢乔西身边的笑话。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骄傲,却在卢乔西驱车离去的那一瞬间流出泪来。从前她说,为爱落泪的女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悲哀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成了自己口中的悲哀女子。
她很想问一问他,这些年,在他身边的她,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然而终归是无法问出口的,她知道,只要问出口,她和他,就只能被规划为最普通的那一类朋友。她努力保持他需要的距离,站的离他近了,却离他的心越来越远。
吉米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看到年少时候的卢乔西,他一个人站在铜锣湾热闹喧嚣的街头,目光落寞,仿佛是一个丢了什么的孤独者,她心里猛然一痛,不知不觉走到他面前,他却浑然未觉,仔细一看,她身体竟微微发颤起来,她看到他眼里被忍到极致的泪,记忆里,她从未曾见过卢乔西流泪,他是她心里最刚毅的男孩子,不论多少困苦都无法将他轻易打败。
她跟着他走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那是一条自己不熟悉的路,直到他停下来,她才发现前面是一处看守所,他站在原地,目光里的悲戚长久无法散去。她看到卢乔西的母亲,那个美丽骄傲的女子在看守所门口,看上去似乎苍老了许多,她抓着门上的栏杆,整个人仿佛失了知觉。
卢乔西终于走过去,没想到他的母亲一回身,一个重重的耳光便甩了过去。吉米捂住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那个女人,就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拳打脚踢,好像他们不是母子,而是仇人,她有多恨他,下手就有多重,而卢乔西始终保持沉默,站成了一座雕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无法言说的秘密。那一刻吉米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
她猛地清醒,豆大的汗滴顺着刘海滴落,头痛欲裂,敲了敲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家里,竟然是在车里。心里一下紧张起来,连忙检查自己的衣服,没想到这些动作都被驾驶座上的人尽收眼底,直到一声低笑传来,她才窘迫地发现,这是卢乔西的车。
晨曦微露,她看到卢乔西侧脸的轮廓,忽然想起那个梦。梦里的真实仿如现实,可卢乔西淡然地望着自己,沉稳洒脱。梦里的那个人,和现在面对的这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她偷偷松了口气。
“去哪里?”
“我在你车里睡了一夜?”吉米不确定地问,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你看上去睡得也挺舒服。”卢乔西无辜地回答,昨夜看她醉成那样,吐得胃都空了,实在不忍心再叫醒她,他知道喝醉了的感觉,车子一颠簸便会十分难受,实在没法,只得让她在车里休息了一夜,他看了她一夜,从前从未有过的相处,不知道是福是祸,当年来到米兰是对自己的自我放逐,如今却得以重新遇见,这样的欣喜和无奈。
吉米无言以对,拿掉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我送你。”卢乔西说。
吉米却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走。”她的固执来源于本性中的不确定,对卢乔西本该有的恨逐渐减少,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卢乔西只思考了几秒便点头:“好,路上小心。”
车子扬长而去,在晨曦的街头他们连互相的道别都不曾有,一如当年的诀别,或许在心里某个角落仍存着这样的期意,不道别,就表示从未真正离开过。
吉米不喜欢的人有两种,其中有一种就是死缠烂打的人,Rola碰巧就是这一种人。她回家冲了澡,回学校准备上课,没想却在校门口碰上Rola,Rola身材高挑,长得十分漂亮,可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却有那么一个让人无法喜欢的性格。
吉米决定视而不见,以往经验来讲,只要是和这个女孩儿有关系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嘿,假装看不见我,难道我就真的不存在了吗?”Rola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过来,同时,人已经移动到吉米面前。
吉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对她微笑:“有事?”
“有样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一起欣赏一下,毕竟快乐是需要有人分享的。”
“我不认为我们两人的交情到了可以分享彼此快乐的地步。”吉米直截了当的拒绝。
Rola拦住她不让她走,拿出手机翻了好一阵才将手机屏幕递到吉米眼前,画面上的男人是Bene,他裸露着上身睡在床上,面上犹带着微笑,睡得很安稳的样子。Rola的手指轻轻一划,下一张照片才是重点,她和Bene拥抱在一起,狭小的空间里身子紧密地贴着,他扣住她的脑袋,她将脸贴在他胸口的位置,他们闭着眼睛,仿佛世界只剩下彼此。
吉米的目光逐渐转冷,将实现移到她面上:“还有吗?”
Rola显然没想到吉米会是这个反应,有一瞬间的惊慌,随即镇定下来:“你不觉得他背叛了你?”
吉米向前走了一步:“Rola,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会做一些蠢事来彰显自己的勇敢,但到最后你会发现,那不是勇敢,那就是蠢,背叛与否,我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我只是难过,你的哥哥,你爱着的那个男人,在你心里,究竟是爱人,还是只是一个非得到不可的战利品?”
如果爱他,怎么忍心把他不堪的一面示众?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只有你才是真的爱他?我比你更早认识他,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可是你出现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第三者是你,从来不是我。”Rola逐渐激动起来,引来了不少学生的围观。
吉米实在没兴趣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准备再跟Rola纠缠下去,绕过她准备离开。走出一些距离的时候,听到Rola在身后喊:“即便你们在一起又怎么样?你就敢保证自己是百分之百爱他的?”
这个问题吉米从来没思考过,也没准备思考。Rola是个任性的孩子,从小被家里人宠坏了,她是Bene异父异母的妹妹,两个重组家庭后的兄妹,在一起很多年,滋生出了感情,可Rola的爱那样强烈,似乎要带着毁灭的力量插足进了她和Bene的生活,Bene对Rola的感情始终无法回应,但也从不拒绝。有时候吉米会想,Bene其实是有些喜欢的吧,只是那种喜欢,远远还未到达爱的程度。
走到无人的地方,吉米才像是被人脱了全身的力气,茫然地靠在墙上。从来都知道Rola对自己的挑衅,可她却不得不承认,Rola和Bene的确比自己跟Bene更加亲密。这种认知常常让她觉得无措,那种无法抓住的飘忽感,始终让她对自己心存怀疑,是不是曾经在爱情中失败过的人,再也难找到那种信任?
这天米兰下了雪,吉米坐在教学楼里,窗外的雪花片片飘落,不过半天时间,外面的世界已经呈现一片雪白。她喜欢看满天飞雪,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白茫茫中,屋顶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这才是新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