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很想刘黎，想念她看完电视剧，评头论足，头头是道的样子。其实我总是很想她，只是形式不同，最多的方式，是拒绝和周舟回家。我想我是嫉妒他，想回家，父母近在身边。
送礼的最后一个晚上，和摄像分手，我买了一杯热奶茶，蹲在街边，看夜色一点点蔓延，等待停在我面前的一辆车。
手机有消息。我翻了半天，才确定是哪一部手机。我有三部手机，一部常用，一部刘黎专用，一部电视台专用，我最怕的就是后者。收到短信不回复、三次未接电话，扣钱。
用生命在赚钱，说的是我们这些做民生的小记者。
是我的常用手机，陌生号码，说，管好你的男朋友。吴然在周舟那里实习你知道的吧，还用我多说吗？
吴然是我的师妹，是刘黎朋友的女儿。大三那年，在刘黎的热情参考下，她考来我所在的学校，要我多照顾。
我跑了好几个宿舍楼才找到她，一起吃了饭。是个大眼睛、乖巧内向的姑娘。我总和人夸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她。对她说，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我是姐姐。
其实她也没怎么找过我。
她想进学生会找过我一次，我给朋友打电话，她进了宣传部。
后来就是她想来我所在的平媒实习，找过我，我和周舟打了招呼，她便来了。
这以后的接触才慢慢多起来，一起逛街，看电影，有重要采访都会带着她。有转正机会我也使劲儿帮她推销，结果主编不堪骚扰连续装死一周。偶尔带她出去吃饭，她说起寝室的女生孤立她，针对她，说起那些看似很好的朋友其实都是有事儿才找她没事儿不理她。我说，好姑娘，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不用在意无聊的其他人。
她就说，还是你好，有周舟，就算不工作，没朋友，也无压力。
后来她要考研，不再实习。我来到电视台之后，也帮她投过校招简历，没有通过。
再后来就是她告诉我考研成绩出来，进了复旦面试。说想回来先实习。我自然希望她来电视台，但是她说不熟悉，想回周舟那里。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她再也没有找过我。
紧接着又来了一条信息，生病了送回学校，手机丢了买手机，聊天不断，吴然都是很被动的，考虑到和你的关系，她很为难。我不想她受伤害。
我喝完奶茶，打了一个电话，周舟的车停在了我的面前。他说，你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佳？
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说说看吧。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
我想他大概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后说，我本来想，瞒过去就没事儿了。
有事儿还是没事儿呢？
没事儿。
那到底是什么事儿？
不知道这一刻是刘黎的智慧附体，还是平时采访总是一个故事听三四个版本，我习惯了拼凑完整的事件，甚至觉得我应该拿一个话筒对准他。
他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所以我知道，这一刻，我能够得到真相。
他说，我就是帮朋友一个忙，没想别的。过年时候她发短信祝我新年快乐，我记得你说她要考研，就聊起来了。你之前说，不希望友情爱情亲情混为一谈，你需要不同的圈子，我怕你不高兴，就没提。
后来她说其实和你不是很熟，不算是朋友，也问起我们两个的情况，我就把不愉快的事情都说了。觉得自己在忍，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为我也付出一点儿，能顾虑一点儿我的感受。因为说得多了，就觉得算是好朋友了。后来她就说考研没考上，想来实习，父母不同意，自己坚持回来找工作的。她也不好意思和你说没考上。实习的事情也没告诉父母。
结果第一天就生病了，下班来我跟前，话都说不出，我说那我送你吧。再来上班是一个星期以后，公交车上手机丢了，找我哭，说不敢告诉爸妈，不敢要钱，怕被骂。我说那我先借你，等你找到工作再还我。那天她已经下班，过了四十分钟发消息说等公交还没来，冷死了，这意思就是让我送啊，那就送呗。
我说，周舟，这件事我很伤心，伤心在我是农夫，遇到了一条蛇。
我说完推开车门，打电话给主任请假，买了当晚回家的机票。
也许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我和这座城市，也许只有一条纽带，就是周舟。
在我敲开家门，放声大哭的时候，刘黎说，单纯、善良、对谁都好，是你最开始喜欢他的地方，也一定会是你以后最讨厌他的地方，我早和你说过。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是安慰自己女儿被人伤了一地玻璃心的态度吗？
她白了我一眼说，这样一个不聪明的男人，你自己愿意操心受累，我说你听吗？
我说，老李还不是一样，是谁被借了十万块钱十年都没还？不是你老公？
其实在他来之前，我已经给吴然打过电话，她矢口否认，并说那个人一直追她，她只是拿周舟做挡箭牌，没有手机的事情，并且用极为难听的话咒骂她口中的那个人，说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而我，四年来，第一次听见她说出那么多脏话，仿佛从不认识她。
好像是偷来的一段时间，晚上和刘黎一起看自己的节目，有录播的系列视频，从电视里看着自己，好像看到了两年来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我只是个小记者，但是每一步，都是自己的努力。
我说，刘黎，你女儿没长歪，你得庆幸。
她说，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生得出贱人？
刘黎每天带我去不同的火锅店吃饭，请假陪我去郊区爬山钓鱼，骑车烧烤。她说这叫庆祝我分手快乐。
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周舟捧着一束盛开的向日葵出现在我家楼下。
我从没有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刘黎见面。
而刘黎，显然对他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比对他本人更感兴趣。她粗略地翻了翻，说，吴然这丫头，何其冷漠，何谈感恩。都不用心寒，以后叫她吴良心。
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有那么多不满。
他说，我以为和别人抱怨完，就不会和你吵架，我不愿意和你吵架。但是我错了，这样不会解决矛盾，只会埋下炸弹。
我说，说实话是我的底线。
他说，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我忘了尊重两个人的隐私。
我说，我对她的好，帮她的忙，你全都知道。
他说，我对她说已经告诉了你，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你的前男友那样骚扰她，应该和她道歉，她问我为什么。我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不认识她了。
而那个她，才是本来的她吧。撕下人皮，才让你发现，你从未认识过她。
我说，又是一出好戏，不是吗？连她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也都没能够听到真话。
可是他，突然眼睛红了。他说，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想在你的戏里扮演不堪的角色，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像大幕拉开，我突然退回到观众席的位置上，看着自己与周舟的对手戏。
我才突然明白，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都在演戏，你看到的生活，永远都是被表演出来的，你认识的那个人，也绝不会是那个人。
我说，周舟，我好像成了自己的新闻素材，触摸到了生活最俗气的一面。也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每天电视台的热线都响个不停了。
那天晚上，老李照例在外面应酬。我和周舟陪着刘黎看电视剧，她说电视剧里的坏人都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在伤害了最亲近的人之后，会最终痛哭流涕求得原谅。但是现实中从来不是这样，人们只会竭力掩盖自己的错误，并奋起反咬他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过，做个好人，总没有错。
“这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吗？”我打了一个哈欠，“有时候，我恨不能把话筒当锤子，把我的采访对象脑袋砸开了花。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个一直偷我采访稿替换我素材的女人赶紧得重病！有时候，我会以为这次回来，我坐的公交会把吴然撞死。我，也是这么可恶的人。”
可是刘黎却笑了笑，说：“只要你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没什么可难过了。”
从此以后，比我大三岁的周舟，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说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我想，大概是刘黎吓到他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