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庄，其实就是一堆破烂。
要不是靠着一座夏天可能看上去还能比较美丽的山，简直会让你以为到了一处烂尾工地。两排平房，做成对角状。但房屋显然经过风吹日晒，年久失修，地上到处坑坑洼洼，不少房间的玻璃都是碎的。
一看就是好久没有人住的样子了。
王皓雯停了车，见我表情诧异，就说：“是的，两三年没有开业了。地方太偏了，以前县里的老太爷们还有点野趣，来这里吃点喝点赌点玩点，再后来封山育林，野兔也不让打了。加上附近有个乡发现了温泉，这里就荒掉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了。”
她说着，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扔下我，快步向一个房间跑去。
很快就又出来了，手里居然抱着一块大被单。
“我得把车子盖住，快，你来帮帮我。你说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呢。”
见她神经紧张，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真是有点心酸。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刘晓庆似的，给人一种打不垮压不倒的感觉，谁能想到，她还会有这么一面。
我不许她这样做，一把将被单从她的手里拿走了。
“你到底想不想过正常生活了？难道就要被这么点破事，彻底打垮吗？别怕，什么事也没有，这两天，我还要陪你到处走走呢，我们也不戴墨镜，也不围围巾，该怎样就怎样，你非得勇敢起来不可，非得好好面对现实不可。躲着藏着，不是个办法，对不对？”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哀求和伤心。“我真是怕，”她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头发也乱蓬蓬的，“我一想到我得去见人，心都要抽起来了。”
“这只是暂时的，”我安抚她，“谁都免不了，不过总得过去是不是。连拉登都还想办法在电视上露露面呢。来来来，我们先吃饭，我饿了，吃饱后一切才好说。”
听我拿拉登比喻她，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一刻，我心里是有点奇怪的。
这可是王皓雯啊，多少年了，我已经再也没有见到过她露出丁点的小女人心态来。她一直那么高傲、蛮横、势利、不讲道理。可以想答理谁就答理谁，想蔑视谁就蔑视谁。
如果我们之间，不是曾经有过那样一段关系，如果她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官员，那么就是她求到我头上，我也绝对不会安慰她的吧，而且，我敢断言，我也会和无数全国网民一样，幸灾乐祸地去顶这张揭发丑闻的帖子，就像去撕别人伤痕上的结疤，也会欣欣然地听东道西，四处打探吧。
但现在却完全不同，我竟然会放下工作，来到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陪她走过人生最阴暗的时候。
这里面有拔刀相助的成分，随之而来的，则是宽宥、体谅、信任等等。也许在心里，我是替她不平的吧。这里有私人情感，也有对一个人无端遭受社会重击的不满。
她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了一间房。
房里有床，有被褥，还有张桌子，可是没有电视，也没有更多的设施。她说这里以前曾做过客房，很多东西后来渐渐运走了。只能这么凑合着用。
“好在只有两三天，不能洗澡，没有厕所，解手得去后面的林子里，但好歹有水，可以煮开水，泡面吃。”
她面无表情地跟我说着，突然站住，望着我说：“我现在有点怀疑了，自己叫你来对还是不对。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也许我是乱上添乱。”
“你什么时候开始语无伦次，动不动就后悔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心虚了、胆小了、怀疑自我了呗。”
她有点神经质地摇了摇手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我指了指旁边的门，说：“我住那间。”
我说：“这不有厕所吗，怎么就不许解手了？”
“下水坏了，不通了。”
“那你怎么着，也去林子里？”
“是啊，否则怎么办？”
“小心有狼啊，下次叫我陪你去。”
“嚯，那我到底防哪只狼啊。”
她终于笑了，这是我见到她这么久，她第一次发出的由衷的笑意。
我有点着迷地望着这个笑容，我说，王皓雯，你知道，你非得笑不可。你一笑，就像歌词里唱的，星星都亮了。你得相信我，你只要这么笑着，再回到江中，你的生活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了，还会和以前一样，呼风唤雨，精神抖擞。
她又笑了，这次是苦笑。
“我呀，我最近想来想去的，就是这事。难道我还真的需要再次回到江中，回到办公室，再做从前的工作吗？辛苦、钻营、劳碌，算计了这么多年，一直感觉自己够坚强、够勇敢、够风光，付出了辛苦，就要得到一切该得到的东西。我一直在不停地索取，不停地在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感觉，也是很累人的，懂不懂？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件大事，让我突然有这么一个机会，回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看自己走的路。周芥平，你说说，如果有上天的话，会不会就是上天在提醒我，该停一停脚步，该放一放手，该换一换生活方式，该走一走另一条路了？”
和北方很多的乡村一样，五仁也是山高水长，地偏村远。村落一个挨着一个，可要走完，却非得费一番脚力不可。头天晚上，我大概对王皓雯讲了讲网上的新消息，就休息了。
虽然是坐车，却也很是疲乏。加上王皓雯一边听我讲，一边凝神发呆，多余的半个字也都说不出来，我看她躲在这里一星期，真的是傻掉了，于是，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气特别晴朗。空气清新得令人直想撒野。早餐吃了几块饼干，我问王皓雯：“你想干点什么，我陪你！”
听我这么说，她的肩膀陡然缩了一下，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胆怯和不安。可是她还是说：“我来这么久了，还没有去看看父母呢。”
说着，低头叹息一声。
这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让我不仅想起了阳和县里老杨说王皓雯丈夫的那些事儿。关于她的过去，我心里藏了太多的问号，却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任何一个人，走到人生的淤塞口时，他想继续向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先回流吧。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凭借一种生命的本能，回到自己出生地的原因吧。
只是胆怯，让她不敢再走下去。她怕会给父母兄弟丢人。
我说：“我在这里，只能待两天，时间很紧，与其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长吁短叹，不如到处走走看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要鼓足勇气出去见人。想想这世上比你倒霉的人，应该多了去了吧？光是网上，就有被曝光进了监狱的官员，有被艳照逼隐退的演员，有出尽洋相却赚不上钱的小丑……王皓雯，你比起他们来，应该还算是幸运的吧？至少，你可以有地方可藏，只要想回去，还有份工作可以继续做。反正你自从来到江中，身后就从来也不缺乏各种议论。现在只不过是议论的人群扩大了很多倍而已，但这其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生活中的你，他们不过是人云亦云，凑个热闹。待新的热闹出来了，他们立马就将子弹转向了别人。你得想明白，反正认识你的人，总不敢当着你的面，对你说三道四吧。那么你何不还像以前那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她冲我苦笑：“道理都懂，就是做起来太难。”
我拉住她，向外走。
我说要是你不肯听我的，那我可直接就回江中了。出来请假时，老朱恨不得把我杀了，现在是手术的旺季，好多病人半年前就预约了的。走吧，我们现在就去你父母家。
她跟着我走，嘴里叨叨着：“我知道我知道，好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