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起来后,他们去了农科院。童琨早就听说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的园子,不对外开放的。他们跑去看,果真,有一片好大的玫瑰园,种着各种各样的玫瑰,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玫瑰开得正好。
童琨一个劲地惊叹着。她没见过这么多的玫瑰,多得简直让她觉得奢侈。童琨看着眼前的玫瑰园,想起一句话:“梦中的玫瑰园。”
上午的风波过去,童琨看这园子觉得它像雨后的彩虹一样绚烂。
许泽群沿着园子转了一圈,回到童琨身边说这个园子可能有几百个平米呢。童琨说是啊,这辈子有这么个园子就算没白活了。
许泽群看了看她,过了一会儿嘴里似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会有的。”
童琨侧过头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说会有的?”
许泽群没搭理她。
童琨就晃着许泽群的胳膊:“你说我们会有这么个园子吗?”
许泽群就点了点头说:“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还有车子,别墅,和孩子。”
6
孩子很快地来临了。
第二年秋天,童琨又意外地怀上了。
她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许泽群在第二次“事故”中做了什么手脚,当然她也不想再去打胎了。孩子比计划早来了大半年,也就是说孩子降生的时候,他们将有大半年的时间面临临时住房和孩子没有人带的局面。半年时间虽然不太好对付,但总可以熬过去,童琨想。
没有什么熬不过来的,童琨开始相信这一点。现在,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哭。烦恼和痛苦都在一点一滴地被她熬过去,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给许泽群和自己增添更大的苦恼。还有忘却,在一些瞬间或漫长的时光中,你应该能够忘记自己所经历着的不堪,甚至忘记自己的存在,在童琨看来,这是使自己尽量少哭的唯一办法。
说不哭,怀孕还是使童琨再一次陷入眼泪的海洋。早孕的难受远远超出了她的想像,吃不下东西,恶心、呕吐。每天晚饭前她都在桌前发愁,往往就在那样的时候,恶心的感觉特别强烈,胃里翻江倒海常常搅得她眼泪汪汪。她掉眼泪,倒不仅仅是难受,更是着急,照这么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哪儿来营养呢?但是越着急,越是吃不下东西,越吃不下东西,也就越恶心。
许泽群的母亲在童琨生产前半个月请假来了。
她不能来得太早,住是个问题。
现在,老少三口就靠着简易的衣柜一隔,童琨和泽群妈住里面的床,许泽群在外面打地铺。
许泽群说什么也不让老人家住外面,他坚持要母亲住床上。这样,童琨就和陌生的婆婆住在一处。童琨妈在童琨生产前来了一趟,见这架势,要童琨去广州生孩子。许泽群母亲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我那里方便一点,泽群妈你去,也可以为我分担一些负担。”童培芬说。
她没有想到待产的女儿面临的是这样的局面。她对女婿多少有点不满意。她现在也只能给出这样一个建议,尽管,弄一大群人回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要受到很大影响。
“我不想去广州,在深圳我各方面熟悉一些,再说不用多久,许泽群就能买房子了。”童琨不等许泽群母子表态就先表态了。她的这一表态无疑使童培芬的建议失去了实施的可能,她都不去,许泽群和泽群母亲还能说什么呢?
童培芬知道女儿的脾气。女儿如此倔强,对她的好意丝毫都不领受,她觉得颇为寒心。她不能明白的是,她哪里得罪女儿了?她孤身一人把她拉扯大,她对自己就像个白眼狼似的。说她没良心不懂事吧,她对许泽群那么好,对他简直就没半点要求……
童培芬想到这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跑到街上,想给即将出世的小外孙(外孙女)买点什么。女儿要生产了,她不愿意去广州,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在女儿初为人母的特殊时期扮演什么角色了。给未来的宝宝买点什么,或许,还能够在这个新生命降临的艰难窘迫的环境里留下一点她这个外婆的印迹。
童培芬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看中了一张可拆卸的婴儿床。
她买了这张床。她的想法是,无论房子多紧张,都要让孩子自己睡。她知道童琨体质差,她不希望童琨带孩子睡觉。女儿将做母亲了,她知道这个角色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自己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她都在体会一个母亲的哀伤和无奈。她无法为女儿做得更多,现在,也就是买一张婴儿床给她。在抚养一个婴儿的艰难的时光中,她想为女儿做到的,也就是多一点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可以睡得安稳点,香甜点。
她在童琨他们住所附近买了床,打车犯不上,坐车也没公交车进那小巷子,童培芬只好自己背着过去。路不远,加上爬了四层楼上去,到童琨小屋子的时候,童培芬已经气喘吁吁的了。她要蹲下来,才能把肩上的婴儿床放下来。就在她蹲下去的时候,小床从她肩头忽然滑下来,快得猝不及防,把她的肩头带着扭了一下。童培芬疼得按着自己的肩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时泽群妈妈不在房间里,童琨行动迟缓,眼睁睁看着母亲扭了肩头,疼得脸都变了形。她赶紧过去看母亲,嘴里忍不住责备说:“你这是背的什么?干吗自己背吗,你可以叫个工人帮你的。”
童培芬揉着肩头喘着气告诉她是婴儿床。童琨听了就说买这个干什么呀?你看哪有地方摆?童培芬想自己吃辛受苦地把婴儿床背回来她还这样说,念她是孕妇也就耐着性子说:“你生产了不要跟孩子睡,让孩子自己睡,最好让他们照料,跟孩子睡夜里很耗神的,女人月子里身体不养好一辈子都补不起来。”
要以往听了这话,童琨就又会恼母亲。在她眼里,母亲是个很自私的人,很少为别人考虑,一旦母亲表现出她自私的一面就令她相当反感。现在看母亲疼成这样,童琨也就不忍心说什么。
童琨就耐着性子说:“泽群妈说了,孩子生下来她带着睡,不过还是得跟我睡一段时间,这里只有一张床。”
童培芬这才知道女儿跟她的婆婆睡在一张床上。她知道女儿是有一点洁癖的,小时候床上连布娃娃都不让放,说是嫌脏,现在她居然能跟一个不甚相熟的中年妇人睡一张床!联想到女儿跟自己连一所房子都不愿待,童培芬心里酸酸的。
她实在忍不住了,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说:“好吧,用不用随你们,反正不用的话可以叠起来扔一边。”
童培芬说了这话就起身告辞。童琨知道自己又得罪母亲了,母亲用了“你们”这个词,把自己和女儿女婿们一并分开。她知道母亲已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将从女儿的生产和小生命的抚养中退出了。这是童琨早就料想到的。不过反正她童琨也没指望母亲,童琨想。
听着童培芬泛起硝烟的话,童琨决定沉默。她知道自己不能生气,这对孩子不好。但是等童培芬从椅子上站起来,又一次不经意地按了按自己的肩头时,童琨的心忽就软软地动了一下。她想母亲,这一贯犀利强悍的母亲,她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呀!
7
许泽群是家里的独子,泽群家也就盼着生个男孩。
泽群母亲来深圳的时候,带了一些婴儿用品过来,都是男孩子的。他家是毫不隐晦地表示着盼孙子的愿望,全然不去考虑给产妇带来的心理压力。
等到农历七月二十那天晚上,孩子生了下来,疲惫不堪的童琨从产房出来,外面等着迎她的是许泽群和童培芬。泽群母亲早先听到护士来报过喜,说是女孩,就浑身松了劲,跑到一个角落里,蹲在那里半天起不来。
童琨对于婆婆的表现有些思想准备。她想要个女孩。她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好好地呵护她、宠爱她。她将竭她所能给她最美好的生活。上天终于如她所愿,她心里快慰还来不及呢,婆婆的反应也就根本没往心里去。
童琨的产假是四个月,原则上可以延长一些。但是童琨月子里就听说了,世界金融风暴开始以来,很多日本企业都受很大影响,他们的公司也不例外。不要说超假不回,有的部门已在裁减员工。产假马上就要满了,一切都还没有着落。
泽群母亲不愿在这儿带孩子,条件艰苦没牌打不说,又是个孙女,她多少有点提不起劲头。她的意思是,要带可以,她把孩子带回南通带。童琨当然不愿意,许泽群的意思是倒也未尝不可。眼看着假期一天天临近,童琨急得乘泽群母亲不在就要许泽群去找保姆。
看来许泽群就是故意拖着,一方面说保姆哪那么容易找,另一方面又试着做童琨的思想工作。孩子带回南通也就几个月,等他分到房子了,还是要把孩子接回来的。两个人一个催,一个磨,终于有一天,许泽群忍无可忍,冲童琨吼起来:“就是你女儿金贵呀?她奶奶带你都不放心?要找人你自己找啊!”
童琨知道指望他是一点门都没有了,又气得大哭一场。许泽群大概是烦了她哭,见她开始抹眼泪就甩手出了门。那天玩到半夜过后才回来,他又打麻将去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他越来越像他父母了,越来越爱打麻将。
孩子过完满百天纪念,泽群母亲把她带去了南通。送去机场的路上,童琨哭得泪人儿一般,许泽群一直把她拢在怀里。泽群母亲进了检票口,他们也往回走。童琨一头挣脱了许泽群的怀抱。她给许泽群扔下一句话:“许泽群,我恨你,我恨透了你!”
说完就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去。
童琨一上班,就搬回了公司宿舍。
8
许泽群从机场出来,直接赶去银湖开会。他根本没想到童琨会离家出走。
童琨给他留的便条是她搬去公司住,请他不要去找她。他要找的话,她会把事情做得很难看。他知道,这次童琨是真的生气了。他决定依童琨的要求不去找。他想这未尝不是好事,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那么多的孩子都可以靠老人长大,包括他自己,当初一个来月大就送去乡下的爷爷家待到上完小学,现在想来,童年竟给了他人生最为美好的一段回忆。当然,哪个做父母的不牵挂自己的儿女?但是条件不许可的情况下,就得放宽心去想问题。他认为对于孩子带去南通这件事,童琨的反应显然太过偏激了。
童琨拎着她的白色羊皮包出现在丸井公司她朋友顾蕾的宿舍时,顾蕾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聪明的顾蕾一眼就看出童琨是从家里出走的。
她接了童琨的包就开始数落童琨:“我的小姑奶奶,你好端端的闹腾什么呀?我跟你说我可不收留你啊,你顶多在我这住一个晚上,住过两天你就等着公司的风言风语吧!”
平时童琨跟许泽群闹别扭了,常常会跟顾蕾说说。顾蕾是个离婚女人,奇怪的是婚姻的不幸似乎没使她对男人产生任何成见。每次童琨跟许泽群闹别扭,顾蕾都不站在童琨这边。她总说童琨小题大做,胡搅蛮缠。这回当然也不例外了。
顾蕾煮了功夫茶跟童琨喝茶,同时开始教训她:“许泽群还是不错的,人缘好,工作认真,还能跟你分担分担家务。现在偶尔出去打打麻将,男人这个爱好不算什么。要他在外面胡来你还怎么着?你该知足了,好好过日子,不要没事找事。”
童琨每次跟顾蕾倒苦水,最后总是得到顾蕾的这番总结性发言。童琨觉得她跟那些苦口婆心的嗦老妈差不多。尽管如此,顾蕾还是童琨在公司里最要好的朋友。
童琨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一次在一起跟各自的日本老板指导生产部的一个课长作业。这个课长也不知跟顾蕾结过什么梁子,硬是找她的茬说她的翻译不明白。顾蕾把一句话重复了若干遍,那个家伙还是装做一脸茫然的样子对着日本老板摇头,没想到这边顾蕾就把铅笔往这个课长脸上一摔说:“你这个蠢蛋,我懒得给你翻了!”说完就扬长而去。
那一次,童琨就在心底喜欢上了她。
顾蕾也知道自己嚼的老三篇不能对童琨起什么作用,但她知道还得嚼,总之你不能跟这诉苦的站到一边去。
夫妻吵架,女人出来求助,目的无外乎有两个,一个是说一说心里舒坦点,另外就是想找某种证明的。夫妻生气,在气头上时对对方总是恨之入骨的,但夫妻矛盾基本上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你若像处理敌我矛盾一样,跟着一方对另一方不共戴天,做下这种火上浇油的事情,只能把诉苦的一方往绝路上推。
在顾蕾看来,童琨和许泽群,原则性的问题没有,吵吵架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难不成叫童琨离婚?要真离了婚,她童琨就该知道这和婚姻中的苦相比哪个更不能让人忍受了。
再说童琨,顾蕾太知道她的心思了,每每这样的时候,她嘴上把许泽群说得一无是处,心底却并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事实。事情明摆着,如果这就是事实她童琨有什么好处?她反复跟自己的知心朋友说许泽群这不好那不好,其实她比谁都期望得到对自己的批驳。
顾蕾深谙其中之道,总是毫不留情地驳斥她。童琨说一条,她驳一条,最后没有条目可说了,童琨就在说过的条目上一条条深化细化,顾蕾只好进一步驳斥……
这样的时候,童琨充分显示了她个性中细致敏锐而又执拗倔强的一面。她不能容忍顾蕾的辩驳中有任何疏漏,任何一个细小的疏漏都可能使顾蕾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剩下来的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顾蕾从头到尾都在骗她。这个结论对童琨而言无异于雪上添霜。
顾蕾深知自己对朋友肩负的精神重担,每每这样的时候总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所以童琨倒一次苦水都要弄得顾蕾口干舌燥,整个身心疲惫不堪。她说比一场高难度的现场翻译累多了。
每到最后的时候,顾蕾都要叹口气做出一个最终结论:“难怪许泽群不跟你嗦,你可知道你多难缠,我的头都要给你搅爆了。”
其实顾蕾不知道的是,女人在求证自己在意的人是否爱自己的时候,在不同的对象面前求证方式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