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一次涟漪,是在床上。童琨从广州回来,当天拒绝了许泽群。第二天“好朋友”又来了,如是几天过去。等童琨“好朋友”一走,许泽群就猴急猴急地过来了。
因为广州之行,回到家里,童琨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了。但是她还不能推脱,推脱只能招来猜疑。童琨甚至都不能敷衍,前一段时间自己一直“兴致勃勃”,忽然之间敷衍起来也是自找麻烦。
所以童琨一直很配合,后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就迅速来临了,它挤走了童琨所有的意识——心与大脑对于控制身体的积极努力。它占据了童琨的全部身体,使她的身体完全服从于它,是纯粹的欲望引领了她的身体,是惊涛拍岸,霞光万丈,是喷薄和爆发,无可阻挡。
身体终于平静下来,意识也终于回到体内,童琨发觉自己流泪了,像是暴风骤雨后遗留的水痕。许泽群也误以为是这样。
“你怎么了?”他问了一句,“不过你……”
他停住了。他总体说来是个偏于内向的男人,不喜欢夸奖别人,对于童琨性上的夸奖就更难听到。尽管童琨知道他其实一直对自己这方面很满意,这回他还是忍不住跟她说了。这话对他来讲显然有点难以开口的样子。他拢住了她。
“这回特别好。”他亲了亲她,“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便是这一点我就舍不得离开你。”
童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喜欢!她好喜欢听到他对自己的夸奖!她拢住了他,亲他:“你以后,多夸夸我好吗?……”
那样的近乎惊恐的欢喜、几乎卑微的诉求、还有钻心的愧疚与不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那颗恳求的心也和声音一样虚弱下来,多夸夸自己——多夸夸自己,那又能怎样呢?
18
没到十五天,乔去非就过深圳来了。下班前童琨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在晶都,能不能一起吃顿饭。
童琨答应了。乔去非说,那么我来接你?童琨说她搭公司班车去。
六点多的时候,童琨到了晶都。乔去非约她在二楼的西餐厅见面。童琨一到西餐厅,就看到乔去非坐在靠楼面栏杆的一侧,整个上身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是有点疲惫。
童琨在乔去非对面坐下来。两人什么都没说,都有点心思。栏杆下就是空阔的大堂,视线很开阔,灯光也挺明亮。这个地方俨然是个适合谈生意小憩的所在,而不是情人见面的地方。
乔去非约了这个地方,心思已经比较明显了。童琨接他电话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没有要他来接自己。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把界线分得清楚点,而不是那样黏黏糊糊的。当然放下电话她的心就沉进了冰川,一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晶都的。这个人这次是来跟自己表达扯开距离的意思的,她脑子里只有这一点,其他都是空白。
“哦,过来还挺快的。”乔去非说话了,“你们单位离这儿不远?”
“要远的话我就不来了。” 童琨冲口而出。
“没我那么傻的,大老远跑来吃顿鸿门宴。”
童琨的后一句话咽住了,说出来,只能说明自己多在乎这个人。
“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得你见?”乔去非来了精神似的,伸了脖子问童琨,笑眯眯地看着童琨。
“你就那么值得见?”童琨反问。她也盯着他,但是显然没他那么友好的样子。
乔去非有点泄气,不说话了,叹了口气。他扬了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点点吃的。
童琨只要了一盘肉酱意粉和一杯奶茶。
“你吃得太少了。”乔去非看着她,“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
这句话说的人说得那么关切,听的人却有点受刺激。童琨有点若有所悟。这让她更加后悔来见这个人,一切都按自己的设想进行着,唯一不同的是,下面可能还会有类似的情节,那就是这个人在让她点点滴滴地知道疼的时候,可能还让她知道那些疼,根因在哪里。
童琨停下刀叉。
“我吃不下。”童琨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指望一顿饭把自己吃胖,更何况是这样一顿饭。”
“是怎样一顿饭?”乔去非不明白,看上去是真的不明白。
“我想,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童琨把这句话说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乔去非显然更不明白了。
“不为什么。”童琨垂下了眼帘。
“你知道为什么!”她在心底对他说。
“我又让你生气了?”乔去非试探着说。他见童琨不回答,又就这个问题进行解释和补充,“我今天还没等到下班就往这里赶,你知道这对我已经很不容易。”
“那么多谢你。”童琨说,“既然已经影响到了你的工作,因为我,我以后可不想再担当这样的罪名。”
“你……”乔去非显然给童琨弄得头疼。“我怎么说都不对,”他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跟你相处。”
“你说呢?”童琨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你相处,那么你跟我说说你的规则。”
乔去非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这也是我这次来要跟你说的。”
他好像在措辞:“要做一件事,先得把目的搞清楚对不对?”
他似乎没有期待童琨的回答,又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们在一起,要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否则就很麻烦。”
“那你说说你的目的?”童琨问他,语气里有明显的挑衅和不满。
“童童,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乔去非苦笑了一下,“让我有受逼迫的感觉。”
“我没有逼迫你,就像你当初没有逼迫我一样,我们谁也没有逼迫谁。”童琨一连说了几个“逼迫”,眼睛就红了,现在唯一的答案是当初自己真是个傻瓜。
乔去非低下了头。
可能有几分钟的沉默,凯丽·金的萨克斯在厅中萦绕。乔去非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又是那种疲惫和无奈。“你要相信我,我是个男人,又比你大一些,考虑问题应该比你更理智一些。事实上,这些天,我已经很不理智了。”
童琨看着他。
“在广州那两天,我失魂落魄。”他苦笑,“还把手机丢在酒店了……这些天,我也很不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知道这个样子很糟糕,我现在只有害怕的感觉。”
他停了停,声音低了下去:“我害怕自己陷进去。”
“可是,我已经陷进去了。”童琨在心里绝望地说。她垂下了头,听他继续说。
“如果我们再年轻十多岁,没有家庭,一切都会很好。”乔去非说,“可是现在不行,牵及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明白,乔去非,不用你来教化我。”
童琨终于听到“不行”两个字。她给激怒了。她冷笑着:“不过我倒是对你的那个共同的目的和规则有兴趣,你说来听听?”
乔去非不说了,他叹了口气。
“我没有办法跟你说话。”他说。
他有点生气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又是沉默。
“我知道你的目的。”童琨打破了沉默,“你意思是现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快乐应该是人生最重要的目的。”
乔去非打断了她:“这有什么不对?”
“你觉得现在已经有一件事在影响你的生活了,它使你不快乐,所以你在想应该做怎样的调整了。”童琨继续说。
“你很聪明。”乔去非笑笑。
“我不聪明,我是个傻瓜。”童琨一点都不买他的账,“我注定是个不快乐的人,快乐是你们这些聪明人才配有的东西。”
乔去非看着她:“我还是那句话,各人的生活是各人自己过出来的,我不相信乌托邦,更不相信有什么救世主。”
乔去非的语气坚定起来,“我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你,直到现在都是,我本来想,我们之间建立一种轻松点的关系,有空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不是那么辛苦的,甚至是颠覆和破坏性的,或许只有这样才更好些。”
他说出了他的规则。
“我做不到!”童琨对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这话给她的感觉就是他带她一气冲到了终点,现在他又忽然让她退回去……即便是惯性的作用,她也退不回去。这是她做不到的原因,但是她这样说出来的“做不到”三个字,俨然不是我做不到不那么苦地想你、渴望你,而是,我不跟你玩,是拒绝,愤懑和鄙夷的拒绝。
“童童……”现在是乔去非那么绝望地看着她,他显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谢谢你的晚餐。”童琨起了身,“我以后不欢迎你的任何信息了,再见吧。”
童琨几乎是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才站起来。
乔去非看着她,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到童琨起身了,也连忙站起来,离了座位。
“童童。”他拉住了她的手。
“不要这样。”童琨看了看他握着自己的手,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轻轻地抽出来。
“那么,我送送你。”乔去非说。
“不用了。”童琨一转身就走了。
一出晶都大堂的门,童琨就泪如雨下。她站住了,对着满街的灯火忽然不知道往哪里去,断了线栽在地上的风筝一般,除了疼痛还有茫然,已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处何方。
19
童琨知道自己不能回家。
她想到了顾蕾。本来她不想把这种事情告诉她,但是她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找人说一说,安抚一下总是好的。如果一个人待着,她难保自己不想来想去然后一条道走到黑干出点什么傻事来。
于是她就给顾蕾打电话,刚一接通,童琨就泣不成声了。顾蕾吓坏了,连连说,哎呀你快说呀,快说又是什么事了,可别这样把人急死了……
童琨听到她说话也顾不上她急了,干脆对着话筒痛痛快快哭了一通,哭完了才抽泣着说,你出来,我们找个地方你陪陪我。
顾蕾也不问原由了,只说你在哪里,我打火箭过来。她的话把童琨逗笑了,童琨说,去上海宾馆一楼的西餐厅吧,我在那儿等你。
半小时后,两个好朋友就见了面。顾蕾一看童琨眼睛红红的就问,是不是又跟许泽群生气了?童琨听她提许泽群,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把跟乔去非的事跟顾蕾说了。顾蕾听得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还不停地咂咂说,嗨,真看不出来,我的小姑奶奶,你在玩这个!
童琨听她这话觉得别扭,说你以为我在玩呀?有这么玩的吗?自始至终我几乎就没有快乐开心过,有的只是烦恼和痛苦……现在还弄到这个地步,生不如死的感觉……
顾蕾听了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得了得了,什么人呐,值得你这样!要我说你这所谓的痛苦和烦恼什么的都是自找的,那个乔去非可没什么错,人家跟你讲规则,这算是负责任的了。你呢,紧要的事情是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什么。如果不想离婚,又舍不下他,按他的规则做没错;如果真要跟定他了,现在还是要按他的规则做,等到哪一天他甩也甩不开了,他当初的那些规则也就要统统见鬼去了……如果你这些都不能接受,OK,拜拜,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有家可回,对了,无论你干什么,许泽群你可千千万万的不能让他知道,他要知道跟你离婚你可一万个不划算了……
顾蕾很快从童琨那些鸡毛蒜皮的唠叨中跳脱出来,给童琨指出了三条康庄大道,但是童琨哪儿听得进去,她还是一个劲地问顾蕾,这个人到底爱不爱自己,爱自己的话,为什么他对自己若即若离不说,怎么连个爱字都不肯说?不爱自己怎么就可以对她那样?
顾蕾就问她他对她怎样了,童琨给她逼得没办法就说去酒店呀。
顾蕾就笑起来,拜托,你不要再问这么琼瑶的问题好不好,你还不如问他愿不愿跟你上床呢!
童琨给她气得不行,她说,我才不相信现在的男女关系就这么赤裸裸。顾蕾说,随便你信不信,我跟你说的可是真理,《围城》里不是说真理就是赤裸裸的嘛!
顾蕾跟童琨插科打诨扯了一个晚上,童琨都没拧过神来。顾蕾看她钻牛角尖的老毛病又犯了,好几回话头断了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知道那个叫乔去非的男人在童琨心里种下病根了,这样的病,解铃还须系铃人,换了旁人舌根子嚼断了也帮不了的。
20
童琨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一点了。
以往这样的时候,生活规律的许泽群应该是上床睡觉了的,这回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像是在等她的样子。童琨跟他说的是和顾蕾出去吃饭,许泽群就没多问。一般对于童琨的行踪许泽群是不多打听的,不听对方的电话、不看对方的信件……这是两人之间早已默契的习惯。
现在许泽群果然没问她晚上的任何情况,他只是说快“五一”了,想回南通看看,最好是一起回去,能定下来第二天就要去订票。
童琨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她也很想找个地方散散心。